第132章 此別難重陳(4)

第132章 此別難重陳(4)

晉王手下不滿,故意將糧冊明細給他看,這些糧餉軍需的明細只一個衛所的就足足有五個大箱子,全抬過來給任大督軍過目,料想他查清楚就要半個月。任平生第一本就倒着拿起來,磕磕絆絆跳着讀,大概認得三分之一的字,顯然是不用指望他能看懂的。

他呵呵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認糧冊上的字認得他,他卻不認得字。稱兄道弟、推心置腹地將糧冊推給當地駐軍官員,連說多次皇上說了,要群策群力嘛。駐軍得了命令,擦亮眼睛檢查,揪出好些不符之處。駐軍兵將的調動事宜又被老任丟給晉王手下負責,一樣監督得如同獵犬,滴水不漏。

老任時不時到晉王派系那裏說上一句:“那邊糧草都點明白了,你們整軍還不行啊?”或者到駐軍那裏說一句:“到底是晉陽來的,處理這些毛事硬是有一套!”憋得雙方都打點精神,本來瑣碎複雜至極的事情,處理得全都大刀闊斧起來。人人嘴裏都不自覺帶上“老子”二字,看着竟然全像老任帶出來的兵。

當然老任的處理方式讓沿途文官十分看不上眼,青瞳還沒有從晉陽回京都,彈劾他的摺子就堆滿了南書房,可這又和老任有什麼相干?老任因為處置不當最終被撤職,這是沒出晉陽之前青瞳就想好了的退路。這裏有個不牽戀權勢的滾刀肉,文臣罵不過他,武將打不過他,又能如何?

自然還是有錯漏的,但任平生並不深究,他自己言行中小錯誤不怕,錢糧中的小錯誤不追究,不知不覺中,時間硬是被他擠出了一小半來,只幾個月時間,整理好的物資和軍隊便源源不斷地給元修送過去了。

直到關中地界,小亂子不斷、大亂子沒犯,事情算是都處理得七七八八了。這兩個正經欽差沒了事做,任平生不願意跟着大軍一起走,硬拉了張峰嵐說是觀賞一下風景,便只帶了五十個禁軍繞道而行。

地勢越來越高,一隊人馬慢慢上了高坡,任平生沖在最前面,只見蒼翠的高山裡點綴着一個個小村落,和中原房子單門獨棟的結構大異,這些村子都是先用竹木之類圍成一個整體,然後裏面才分出一個個人家的。

他指着村子大呼小叫:“你們快看!這誰家這麼大啊,這少說也得有幾百間房子!哇!那邊山頭還有!哎呀,前面那個山頭的更大!嘖嘖!這什麼地界?住的都是大財主啊!”

身後的禁軍趕上來,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大聲叫道:“這是羌人的村落。大人,再往北走十五里地,就是羌州了,山上一處就是一個村寨,不是一家人居住的,而是一個村寨共有的。族群而居,正是羌人的習慣。”

老任恍然大悟,笑道:“我就說嘛,一個有錢人也就罷了,怎麼能個個都蓋得起這麼大的房子?”說罷興沖沖打馬便走。

禁軍們剛剛上了山坡,氣還沒喘一口,見狀無奈搖頭,只得縱馬跟上。

以張峰嵐和任平生的身份來說,這些禁軍應該把他們護衛在中間的,哪能讓他們開路?但是老任做大內侍衛教習之前曾在禁軍做過都統教習,他的斤兩這些禁軍都清楚,誰也沒覺得自己能保護得了他,也不信他還需要保護,便由着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老任帶着禁軍上任只不過是必要的體面,去易州交接的時候,總不能是光桿督軍自己來的吧?如若不然這五十個人其實他也不用帶了。

禁軍是戍守皇宮的,雖然只有五千人上下,卻全是精銳中的精銳,如今這五十人的隊伍已經頗有氣勢了。加之禁軍出京不是保衛皇族就是傳達皇命,就算沒有人知道任平生和張峰嵐的身份,看到禁軍在,也沒有哪個不長眼的人去惹他們,這些人連看帶走,一路平安地到了關中。

任平生興緻還是很高,扯着嗓子叫起來:“老張!你來看看!你們那邊沒有這樣的吧,上百戶人家共用一個圍牆,都走一個大門,你說要是一個寨子有萬八千戶,那得多大一塊地方啊!老張,聽說你來過關中,見過這麼大的村寨沒有?”

張峰嵐白了他一眼,很不喜歡他這個稱呼,也很不喜歡他的自來熟,但是這位自視甚高的晉王頭號大將私下裏和任平生試了兩手,之後就老實多了。不過任平生這個人實在不難相處,只要你不存心壞他,片刻就能和他熟絡無比,正事都辦完了,張峰嵐想刁難也無從下手,這幾日放鬆下來,倒真的和老任混得不錯了。他懶懶點頭:“見過很多,便是三萬五萬人的大寨,我也見過,那要連綿四五個山頭。”

“哇!”任平生吸着冷氣,“這些羌人可真能修啊,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把房子建在山上?那豈不是很不方便?”

一個禁軍上前道:“大人,這些土番彆扭得很,不但對外族人很排斥,他們自己也分了大大小小百十個部族,大部族有上萬人,小部族甚至只有幾十個人,互相之間也十分防備。平地在羌人看來很不安全,所以無論多大的部落,都是建在山上的,不過據說羌人爬起山來個個快如猿猴,他們應該也不覺得麻煩了吧。”

張峰嵐見任平生雙眼鋥亮,不禁皺眉道:“任大人,羌人規矩多得很,指不定什麼事情就犯了他們的忌諱。我們皇命在身,別處還罷了,但是進了關中可就沒什麼好玩的,儘快趕路吧!”

任平生笑道:“加這次你都說了八遍了!老子服了你了,你肯定比你媽還啰唆!我知道知道了,直接去易州,絕對不給你惹禍就是!”

一隊人略略休整,便順着黃土路繞山而走。

山路上人煙稀少,他們走到下午才第一次遇上外人。這隊人只有五個,趕着兩輛牛車緩緩而行,將一條黃土路攔個結實。

那兩輛車都很破舊,車輪隨着滾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恐怕很久沒有上過油了,車軸銹跡斑斑,拉車的兩頭牛全身滿是污泥,和車轅接觸的皮上一片光亮,毛都磨光了。

聽到身後密集的馬蹄聲,五個人全都回過頭來,眼神戒備,看他們的打扮都是當地羌人。

那五十個禁軍不懂羌人語言,怕引起誤會,齊齊友好地笑着。

這個表情語言是全天下公用的,幾個羌人面容松下來,看出這些人要過路,便趕着牛車向路邊靠,給他們讓出地方來。

眾禁軍起步要走,卻發現任大人一雙眼緊緊盯着一個年輕的羌人,連走路都忘了。

“是送水的水車。”一個士兵見狀轉過頭,低聲對任平生道,“羌人生活在山上,不是每一個村子都有水源的,這種車常見得很。”

另一個禁軍士兵也湊過來,道:“都統可是覺得有何不妥?要不要檢查一遍?”

任平生回過神來,搖搖頭:“沒什麼不妥,就是看這個小子的背影,特別像我不久前認識的一個熟人,所以就多看了兩眼。沒事了,走吧。”

兩輛牛車中各有好幾個碩大的水桶,桶壁鐵皮箍住的地方紅暗暗一片水銹,實在沒什麼特別,一隊人馬也就不再留意,繞過他們走了。

任平生越過他們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他半點架子也沒有,這些禁軍本來就和他認識,這一路走來又更熟悉了幾分,有一個就開玩笑道:“都統大人依依不捨,莫不是那人的背影像大人在京都的相好嗎?”

“去你奶奶的。”任平生在馬上笑着虛擊他一拳,“你小子公母都不分了?這明明是個男的,再瞎說老子把你扔河裏去!”

那士兵也不害怕,笑道:“相好可不一定非得是女的,屬下知道京都大官很多都喜歡這個調調,那個羌人眉清目秀的,比一般的小娘子可還好看吶。”

“切!”任平生好生不屑,“少見多怪!這就叫好看啦?這頂多叫清秀!我跟你們說,老子說的那個背影很像他的人,那才叫一個好看!從後面看倒是一模一樣,正面那可就差得遠了,我說的那人那容貌,嘖嘖……”他們一邊說笑一邊走得遠了。

他就這麼將此事拋在腦後,大搖大擺地奔向目的地關中易州大營,要是知道這個背影長得像趙如意的人是誰,估計老任能後悔得把自己的腦袋扭下來。

關中,易州。

溫暖的南風到這裏戛然而止,換上了凜冽的北風。景色在這裏也猛地一變,再也沒有小塊小塊的顏色,都是大面積的綠、大面積的黃、大面積的白。然而那黃是暗淡的土黃色,那綠也是暗沉的蒼綠色,那白也是滄桑的灰白。混在一起渾然天成,無比和諧,天地給人的感覺只有一個詞——蒼茫!

這是大苑北部偏西的一塊地域,就面積來看,比內陸四個州府加起來都大。然而此州府地勢崎嶇,適合種糧食和放牧的土地都有限,大部分都是貧瘠的養活不了多少人的山地,所以當初大苑開國釐定國土的時候,把這麼大面積的地方只算作一個州府了。

易州的人口組成更是複雜,它同鄰近的羯州、羌州共稱“關中三胡”。另外兩州從名字上就能看出,是羯人和羌人的聚居地。而易州則是羯人、羌人、党項人、敕勒人……幾乎西北所有少數民族都能在這裏找到一些。

開國之初,給這裏冠名的官員本來擬定的稱呼是“夷州”的,後來這個明顯帶着歧視的名字被高祖否決,改作發音相近的“易州”。而另一個少數民族聚集的州府羯州,則在二十年前因關內侯元修以少年之身,僅帶幾百人便平羯人之亂獲勝而更名為捷州,此地乃是當年的少年將軍、如今統領大苑最大一支軍隊——四十萬兵馬大元帥元修的根基之地。

這四十萬軍隊中的十萬就駐紮在易州,站在城頭望去,那是一片無窮無盡的大軍!士兵整齊的隊列一直排到地平線以下。在陽光的照射下,隊伍前列精兵銀甲閃出的光芒耀亮了半邊天空!武將頭盔頂的野雞翎在這樣密集的展示下,似乎就變成了一片隨風涌動的叢林!無數黑色的大旗舉在軍陣的四處,在風中獵獵招展。上面有着碩大的“苑”字,用的是草體,張牙舞爪的“苑”字在軍旗上立刻顯得殺氣騰騰,看起來真有投鞭斷流、舉手如雲的龐大氣勢。

不懂軍事的人定會以為,這是要點齊兵馬,和人交戰去了。其實真正的交戰才不會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浪費這麼多的時間,這隻不過是一次大規模的閱兵而已。

元修一身亮甲,帶領手下參將以上軍官筆直地站在城頭等待聖旨,他看過去就如同一桿威風八面的大旗。

他現在也的確威風,四十萬軍隊和糧餉物資都已經到齊,這是大苑有史以來一個將領帶兵的最高數字。昔日作為大苑擎天玉柱的周毅夫,帶的兵也只有二十萬,便是皇帝自己控制的十六衛軍,人數也不過十二萬。

任平生和張峰嵐幾天前便到了易州,在大軍駐紮營地附近的隆德郡歇息,然後便分頭行事,任平生去易州元修處、張峰嵐去捷州夏達春處,分別勞軍宣旨。任平生這邊算着時間到了正午才來宣讀聖旨,這是軍務,取在午時討個陽氣最盛的口彩。

宣旨的排場近乎於皇帝巡行,金瓜、金黼、金鉞、金斧、銀瓜、銀斧、銅鉞、扇、杖、羽……四十萬的軍隊初初整合,威嚴肅穆的排場有助於他們增強信心。

任平生雖然是督軍,但聖旨卻另有專門隨軍前來的黃門太監宣讀,那中年太監取過聖旨,用專業的調門高聲唱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彼國西瞻犯我關中、擾我百姓,致使民怨沸騰,百姓不安。朕出兵討之,元修、齊成泰、夏達春等將士恪盡職守,作戰勇猛,應給予嘉獎。朕意,授禁軍都統任平生督軍職位、果毅將軍張峰嵐為副使,代朕巡狩邊陲、慰問將士,欽此!”

任平生先領命,再由人將早早準備好的慰問詞大聲宣讀,說的都是鼓勵話語,這些儀式都由禮部定好,老任不須費心,跟着走就行。元修便領着他圍着隆德郡的城牆走,讓四面的將士都能看見。

傳令官跟着他們,城牆上讀幾句便停一停,等着各軍中一級級傳令官重複下去,以便每個士兵都能聽到。

他說完了,再由元修做一番慷慨激昂、誓報皇恩的回復,整個儀式拖沓冗長。

元修神情莊嚴肅穆,圍城緩步而行,所以也沒有人發現他說的話和傳令官說出的根本完全不同。

“任大哥,你這一路來,看出大苑現在有什麼不同了沒有?”

任平生轉過頭來,表情也和元修一樣莊嚴肅穆,但說出的內容自然不能細聽。

“打仗的地方哭爹喊娘,不打的地方金銀滿箱。這百姓可比以前皮實多了!我這一路走來,大人物忙着往上爬,小人物就忙着賺錢,只要刀片子沒砍在脖子上,個個都顧不上害怕了。”

元修輕輕點頭:“驅使民心為我所用,還有什麼比這個‘利’字更有效嗎?蕭相國可真是個人物!”

任平生也點點頭:“可不是嗎?就算剛打過仗死了親娘老子,眼淚一擦也忙着種田經商去了,可見做一切事現在都讓人覺得機會難得!”配上他難得的肅穆表情,任平生這句話說得倒頗有分量。

元修微微搖頭:“他的新政確實給了從上到下的人大好的機會,也難怪如此成效斐然!可他就那麼篤定?下的好大手筆,軍務政務民務,他竟然全都插上一手,同時改制!我聽都沒聽過,這也未免過於強勢了!”

大個子控制臉上的肌肉,微微一笑:“元修,你嫉妒他?”

元修嘴角一動,輕笑:“以前嘛……確實嫉妒過,不過他策劃陛下登基之後,我就再也不做這樣的念頭了。他一人之力可以謀國,我是萬萬不及的。”

“你別客氣,謀國之時,你也出了不少力!”

元修微微一笑:“任大哥,出力的和出謀的可不是一回事。相國運籌帷幄,多方制衡,那才當得起深謀遠慮、國之重臣啊。所以相國現在擔當重任——”他指指城下,接着道,“我卻在這裏帶着天下最大規模的戲班子唱戲!”

任平生撇撇嘴:“哦!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名義上是兵馬大元帥,實際卻要執行他改革兵制的命令,心裏不樂意吧?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京都從上到下,能讓老任心服的還就他蕭菩薩一個!你要和他鬥心眼兒,死的準是你!”他往城下瞄了一眼:“該唱戲的時候他就得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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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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