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郡王威武
巡城御史官雖小,手下還是有個百十號人。負責文書工作的老楊頭聽聞要有新御史上任,戰戰慄栗地花了一個通宵將過去所有資料都弄整齊,待聽見新御史是南平郡王,他獃滯了半個時辰,然後花了十個晚上,加班加點將部分資料整理重抄了一份,熬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夏玉瑾帶着滿腹怨氣來到巡察院,立刻點齊手下認人,發現裏面大半是以前在街上相識的,熟悉起來毫不費力。待老楊頭送上文書時,他收下記述城察佈防的文書,然後將喜歡鬧事的流氓地頭蛇黑名單與案件文書擱開,大大咧咧地擺擺手道:“不用看了,這些小混蛋,哪個我不認識?”
老楊頭忽然有想哭的衝動。早知如此,他何須花那麼多時間將南平郡王的名字在文書上抹除?
夏玉瑾新官上任先逛街,讓手下官差帶着他去熟悉工作。他在這邊騎了匹溫順的馬,大搖大擺地走着,上京的流氓混混們都轟動了,紛紛三五結群,呼朋引伴地跑出來看熱鬧,坐在茶寮酒館,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磕瓜子的磕瓜子,對着穿嶄新官服的夏玉瑾指指點點,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為,直說是“耗子看糧倉——監守自盜”
夏玉瑾隨手點出裏面幾個笑得最厲害的,吩咐官差道:“穿藍色衣服的傢伙昨天在醉雲樓吃了霸王餐,下巴有顆痣的死胖子五天前參與了毆打事件,瘦得像猴子的那個傢伙涉嫌詐騙,統統帶回去給本王問話。”
紈絝混混們多多少少都做過幾件虧心事,見夏玉瑾要惱羞成怒,翻臉不認人,趕緊閉嘴,就是憋笑憋得肚子痛。
夏玉瑾見大家老實后,在街上隨便逛了圈,並告誡相熟的傢伙,讓他們以後要做壞事就做乾淨點,別給他沒臉,也別鬧到明面上來。那些傢伙個個點頭哈腰笑着說曉得,做事絕不給郡王添麻煩。
路過杏花樓的時候,正值晌午,聞到酒肉飄香,腹中飢腸轆轆。
夏玉瑾爬下馬,將馬丟給侍侯的小二,帶着隨身的二十來個官差與小吏們進去用餐,他本就生就討好面容,又有隨和性子,其他人又存了拍溜須拍馬之心,三杯兩盞下來,便親親熱熱地混成一團,彷彿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友。
喝着喝着,夏玉瑾眼尖,見個青色身影徐徐走來,要一壺酒,兩個小菜,自顧自坐去角落臨街的窗口,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他交代手下一聲,匆匆走去,拍着來人肩膀,笑道:“胡青兄弟?這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為何兄弟請喝酒都不見你出現?”
胡青聽見聲音,默默看看這手中酒杯,暗地裏吸了口氣,待抬頭時,狹長的雙眼裏含着的鄙夷已被溫柔的笑意掩下,他嘆了口氣:“將軍佈置下來大批任務,忙得連睡覺都合不上眼。”
“那個凶婆娘真會使喚人。看你臉色憔悴得,嘖嘖……”夏玉瑾對這位被他媳婦壓迫的傢伙有同病相憐的感覺,便拉來老闆,讓他上兩壺最好的花雕酒和半斤鹵豬耳,坐下勸道,“以胡兄弟之才,參加春闈,中個舉人進士不成問題,何苦做個小小參謀,未免太委屈了。”
胡青淡淡道:“還好吧。”
夏玉瑾問:“你是怎麼認識我媳婦的?”
胡青想了想道:“家父是葉家的西席,我與將軍自幼相識。”
夏玉瑾笑道:“哈,她說自己小時候不是一般的凶。”
胡青點頭:“何止是凶,簡直是個混蛋。從小就穿男裝,蠻橫霸道,招搖過市,見不順眼人的就隨意欺凌,什麼壞事都有她一腿。葉老將軍對她的行徑恨得要死,三天兩頭動手打架,半個月吼一次要逐她出家門。”
夏玉瑾好奇問:“漠北人都不知道她是女人?”
胡青白了他一眼:“你覺得家裏有個霸道兒子,還是有個霸道女兒名聲好?”
都是丟臉,自然要選少得丟。葉家抵不住葉昭的混賬,又沒臉承認她是女兒,只好對家裏人下了封口令。葉昭身材高挑,武功高強,說話做事都比男人更狠辣,說她是女兒,好比指着只老虎硬說是綿羊,根本沒人相信。
久而久之,漠北人都以為葉家有三個兒子。
夏玉瑾想明白其間關鍵,問:“你既討厭她,何苦要跟着她做事?”
“討厭?或許吧。”胡青的思緒有些恍惚,他不自覺又想起六年前的晚上,再次陷入那場永遠也不能醒來的噩夢。
熊熊烈火環繞在身邊,腥臭的氣息在鼻間飄浮。
漠北的雍關城破,葉家是首當其衝的屠殺目標,夫人妾室、丫鬟侍女、下人僕役無一倖免。房屋的衝天火光中,他被父親藏在柴房的雜物筐內,上面鋪了厚厚一層爛草,叮囑他“好好活着”。他眼睜睜看着父親尚未衝出大門,就被蠻金兵隨手一刀砍下頭顱,還當球踢着玩,笑着鬧着,比較誰的球最圓,踢得最遠。
鮮血順着青石地面,徐徐流淌着,浸入柳條筐,浸濕了他的衣角,尚有暖暖的溫度。
父親的身軀靜靜躺着,蒼老彎曲的脊背已永遠睡下。
他再也不會在夜裏用難聽的聲音,念四書五經催眠他入睡了。
耳邊充斥着野獸的歡聲笑語,女人被強暴發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憤怒的咆哮,那個瘋狂大罵“操你媽”的聲音,是素來懦弱的小馬吧?那個哭泣求饒的聲音,是在自己受傷時,好心送葯給他的紅袖姐姐吧?廚房劉大嬸八歲的兒子小毛在空中飛過,落在地上滾了兩下,被利刃貫穿,再也不動了,他再不用偷偷找自己學識字,做秀才夢了吧?
還有誰?還有誰能活着?他慌亂得失去神智。
極度的顫慄后歸於深深的寂靜。
入夜後,蠻金兵在舉着火把四處搜索,說是要找葉家的狗崽子。
細細的搜索下,沒有落網之魚。
“這裏還有個小雜種!真會躲,找死你爺爺了。”
發現他的蠻金兵眉開眼笑,提着他的領子扯出柳條筐,然後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攔腰砍成兩段,連着手裏的胡青,一起滑落地上。
滿地血污中,胡青抬起頭。恍惚中,看見紅蓮般耀眼的火光中,站着威風凜凜的戰神。
凌亂的長發在冰冷晚風中輕輕飄舞,她渾身被鮮血淋浴,琉璃色的雙眼已殺至通紅,右手持着滴血寶劍,左手朝他伸來。
他坐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
“走,”她說,“跟我走。”
被堅定的聲音鼓舞着,他終於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跟着她,來到柴房後面的牆壁邊,那裏有一條她在關禁閉時常偷溜出去的小密道,出去后砍死兩個蠻金兵,再通過兩座民房,憑着葉昭地頭蛇的本事,左轉右轉,兩人竟躲過蠻金的封鎖,逃去了城外的烏山樹林中。
連夜奔波,他累得喘不過氣來,雙腿像墜着千百斤重物,再也挪不動了。
“休息會吧。”她停下步伐,站在山腰處,望向山腳,輕輕地說,“雍關城的火,越來越大了。”
風夾雜着熱氣,吹過樹梢,奏出凄涼的喪歌。絕望的驚叫聲還在耳邊回蕩。
曾互相憎恨的兩個人並肩而立,靜靜地看着,看熊熊烈火在黑夜的簾幕上畫出大片大片燦爛晚霞,殘忍地將家園吞噬。葉府的朋友、思靜書院的同窗、桂香酒肆的好酒、西街的美人、月牙樓的古玩、萬古軒的梅花……只有失去的時候,才會深深明白這一切的美好。
他夢想衣錦還鄉,孝順父親。可是,鄉在哪裏?父親在哪裏?
回不去了。
再也不回不去了。
新鮮的空氣湧入胸腔,恐懼消散,痛苦撕裂心扉,眼淚終於大滴大滴地落下。十六歲的大男孩,終於抱着膝蓋,哭得聲嘶力竭。
葉昭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了一夜,不說話,不落淚,只看着手中寶劍,不知在想什麼。
空氣是沉甸甸的悲傷。
黎明破曉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從小我就痴迷習武,可是父親說我是女人,縱使變得再強,將來也要被關入四面圍牆一面天的宅子裏,武功練得再厲害,除了讓夫家嫌棄,沒任何作用。”
胡青驚愕抬頭看向她。
葉昭的聲音很冷靜,彷彿在述說與己無關的事情:“我自詡天賦比男人高,學得比男人好,比男人更努力,這樣的結果叫我如何甘心?所以我痛恨父親,痛恨女兒身份帶來的束縛,甚至痛恨整個葉家和漠北。每天帶着狐朋狗友,胡作非為,逞凶好鬥,在惡棍們的崇拜中,用暴力得一時快樂,甚至不管不顧地偷了父親的軍符,偽造書信,帶了兵去打仗,想給他添堵,想證明自己比男人更強……以為這樣就可以掙開身上的蠶繭,得到解脫。”
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才能讓不成熟的孩子一夜長大。
葉昭拂過劍上刻着的“昭”字,輕輕地說:“趕回葉府時,母親還有最後一口氣,她將父親最珍惜的寶劍交給我,告訴我,我才是父親最自豪的女兒,也是最捨不得的女兒。葉家在戰場上死的人夠多了,所以父親希望我不要像哥哥那樣用命在戰場上搏殺,而是像普通女孩兒那般嫁人,得到簡單的幸福。”
母親說不要復仇,快點逃,向西逃。雍關城的西面就是蒙祈鎮,蠻金尚未追到。趁破曉時分,人們警惕心最低的時候,快點逃。
雍關城的大火漸漸熄了下去,家園燒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人也不多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父親,對不起。
你的遺命,我暫時無法做到。
葉昭站直了身軀,她看着被毀的故土,堅定無比道:“漠北是我的家,我身上流着葉家的血,在此橫行霸道,做過許多無法饒恕的惡行。如今遭逢大難,怎能棄漠北百姓,就此離去?”
拿起父親的寶劍,舉起父親的兵符,糾集父親的殘部,重新殺上戰場。
用鮮血清洗犯下放下的過錯。她決意,要用一生來贖罪。
葉昭向東走去。啟明星在天際熠熠生輝,美麗而耀眼。
胡青擦乾眼淚,追上了她的步子,大聲問:“喂,你這文書都讀不通的老粗,要軍師嗎?”
夏玉瑾聽胡青講述往事時,總覺得他的表情怪怪的,似乎洋溢着對自家媳婦的傾慕,於是小心翼翼地問:“喂……你該不是對那隻母老虎……”
胡青神色黯然,搖頭:“將軍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同生共死那麼多年,如今她過得好就行,不能再苛求更多了。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們沒發生什麼,今天的事就當我酒後失言,從未說過吧。”
明明已經暗示了吧?!夏玉瑾的心在凌亂地吶喊着。
他想起初遇胡青時,對方一臉失意的模樣,埋頭喝着悶酒,然後說自己心愛的女人嫁了個混蛋,這混蛋八成是指自己。也難為他還能和自己稱兄道弟,把酒言歡,是想打聽自家心愛的女人過得好不好吧?
畢竟他們兩人共過患難,在戰場上朝夕相對,心生愛慕也是應該的。將軍配軍師和將軍配紈絝,只要稍微還有點腦子的都知道哪邊更登對。
奈何他的皇帝伯父是惡棍頭子!真他媽不是個東西!為奪將軍的嫁妝,居然硬生生棒打鴛鴦,拆散人家天設地造的小兩口,逼着將軍嫁給自家的紈絝子孫,讓軍師暗自神傷,每日借酒消愁舔傷口。也害自家子孫在將軍的鐵腕氣場下,痛苦徘徊,彷徨度日。
夏玉瑾傷感地拍拍胡青肩膀,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雖然做的壞事多,但這種奪人所愛是不屑為的。奈何胡青不姓夏,又太聰明太有出息,所以入不了惡棍頭子的眼,更護不住葉昭的安危,導致有情人終不成眷屬,讓他夾在中間當壞人當得難受。
胡青看他這般模樣,嘆息道:“人生如戲,每個人未必能演到自己想要的角色。”
夏玉瑾趕緊鼓勵:“至少要爭取。”
胡青:“競爭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夏玉瑾:“不能輕易放棄!”
胡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讓我不放棄什麼?”
夏玉瑾終於察覺,爭着戴綠帽,鼓勵人家搶自己媳婦,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胡青看着他的臉色又白又紅,就好像彷徨掙扎中的兔子,差點憋不住笑了出來。本着能給對方添堵絕不放過的本能,他很應景扭過頭去,長長嘆了口氣,然後起身,讓店家裝了個酒葫蘆,搖搖晃晃走出大門,留下凄涼的背影。
夏玉瑾獃獃地坐了許久,一邊覺得棒打鴛鴦很不應該,一邊又覺得媳婦喜歡別人很沒臉;一邊覺得為了胡青應該對葉昭好些,一邊又覺得為了胡青不應該對葉昭太好,以免破壞他們的感情。想來想去,最後他心裏很堵,又不方便說出口發泄,不知不覺便喝多了兩杯,老花雕的後勁大,他有點暈頭,叫來隨從,大着舌頭吩咐:“走!擺轎,回家去!”
隨從苦着臉喊了聲:“郡王,待會要去六合巷……”
夏玉瑾很大度地甩手道:“六合巷?哈,你個色胚子,又想醉花樓的紅姑娘了吧?!”
隨從都要哭了:“郡王,是去巡……”
夏玉瑾搖搖手,打斷他的話:“今天爺沒心情喝花酒,改日再說!”
他拔腿就搖搖晃晃要往安王府走。
隨從追在後面,真哭了:“郡王,不對……”
夏玉瑾終於想起自己搬家了,又換了個方向往南平郡王府走。
官差和小吏們看得目瞪口呆,見他快要走遠了,幾乎是餓虎撲食般地撲過去,拖着他的腿齊齊號叫:“郡王,您還在巡街呢!不要玩忽職守啊!那是大罪!”
隨從們心知主子德性,唯恐被牽連處罰,立刻補充:“玩忽職守會打板子砍頭的!您看將軍前些日子多可怕啊!”
夏玉瑾猶豫了一下。
“別胡說,”老楊頭是老實人,見大家說得不成樣,趕緊打斷,並不顧他們眼色,將巡察院規矩坦白告知,並點頭哈腰討好道:“當值的時候醉酒,雖不用挨打砍頭,也要被言官告狀,降職罰俸。”
“好啊!太好了!”夏玉瑾聞言大喜,藉著酒膽宣佈,“誰有辦法告得聖上撤我職,我送誰一百兩買酒喝。”
有這樣一個上司是讓人吐血的,有這樣一群手下是讓人欣慰的。
大家決定不和他講理了,扶的扶,攙的攙,同心協力,務必讓郡王端坐馬上,將剩下的街道巡完,並祈求剩下來的路程不要出現突發事件,以免郡王再發什麼驚人之語。
奈何天不從人願,走到東街的時候,傳來一陣哭聲,有三四個中年漢子和一個婦女,帶着個病懨懨的孩子,在保和堂門口吵吵鬧鬧,幾乎要拿扁擔和傢伙打起來。巡察們見勢不妙,正想帶着郡王繞道。
“發生什麼事了?”夏玉瑾聽見哭聲,頓時興奮起來。他歡快地跳下馬,差點摔了個倒插蔥,然後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帶着一身酒氣,捲起袖子,拍着身上沾了兩塊油跡的官服,用唱大戲的腔調道,“都說來聽聽,讓青天大老爺給你們做主。”
周圍一片寂靜。大家都傻眼了。
夏玉瑾走入店內,抄起慎沉,當驚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架起腿,罵道:“快說!”
那婦女反應快,見他身上的官服造型雖然很奇怪,料子卻不像作假,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看起來也很有貴氣,料想身份不俗,便心裏一橫,立刻衝上前,跪下道:“民婦張黃氏,拜見青天大老爺,請大老爺做主。”
夏玉瑾聽得大喜:“聽你說話,就知道是好人。”
保和堂老闆是認得夏玉瑾的,卻認不出那身古怪官服,聽見他在胡言亂語,心下大急,趕緊過來道:“郡王,您醉了。這事還是交給巡察院處理吧?待會我再請你喝杯酒,要最好的花娘作陪。”
夏玉瑾聽得大怒:“聽你說話,就知道是奸賊!”
老楊頭見混不下去,在後面重重地咳了兩聲,狐假虎威地宣佈:“這位是新上任的巡城御史大人。”
眾人一片嘩然,除跪地上的張黃氏外,個個抬頭看天,都覺得昏暗了幾分。
事情很簡單。
鬧事的苦主姓張,叫張大寶,住在上京附近的張家村裡。他兒子張三郎上個月病了,帶去保和堂找坐堂大夫看,抓了十來服藥,回去吃了后病情急轉直下,昨天半夜又嘔又吐,眼看就不行了。張家認定是保和堂庸醫害人,帶著兒子、媳婦和三四個兄弟堵上門,要討說法。保和堂的坐堂大夫聲稱自己的方子與藥物都沒問題,是張三郎病入膏肓,張家照顧不當,方導致病情惡化。保和堂老闆則認定是對方在故意鬧事,找個快不行的孩子上門來勒索要錢。
張黃氏抹着眼淚,哭哭啼啼道:“民婦無知,也知虎毒不食子,張家村方圓幾十里,都知三郎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怎會用他勒索錢財?我只求兒子可以好起來,若是好不了,我便要這庸醫償命。”
“荒唐!”老楊頭斥道,“就算是庸醫治死人,也是依律收贖,給付其家罷了,哪有償命的道理?”
張大寶弱弱地問:“能賠多少?”
張黃氏狠狠一巴掌甩去他臉上,哭罵道:“你這豬油蒙心的傢伙!我兒還沒死呢!”
張大寶紅着眼眶,急道:“你少裝大頭蒜!咱們家是什麼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年年年乾旱,收成不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這兩個月給三郎看病鬧得家裏揭不開鍋,現在大夫都說他不成了,你我餓死也就算了,總得顧着大郎、二郎和妞妞啊!”
夫妻倆還沒等別人發話,已經互相掐起架來,周圍幾個兄弟忙着勸架。
保和堂的老闆走到夏玉瑾身邊,搖頭晃腦道:“您看,我就說這兩個窮鬼是想勒索的。”
坐堂大夫也聲稱:“治病哪有絕對治好的把握,他兒子本來就是惡疾,吃了葯不好,也是天意。”
夏玉瑾本就有些暈乎乎的腦袋給他們鬧得更暈了,他走出大門,湊到病童身邊,捧着病懨懨的小臉,左右看了看,還把了下脈。
老楊頭跟上,討好問:“郡王還會醫?”
夏玉瑾瞪了他一眼,憤憤然道:“老子怎麼可能會?!”
不會還裝模作樣?老楊頭一邊腹誹一邊給他提供這類事件的解決舊例:“往常這種事,都是讓別家大夫來看藥方,確認病童是不是沒救了,如果是誤會,就勸和。如果是患者惡意誣告,就杖責。是醫者過錯,就賠錢。”
保和堂老闆手裏正拿着幾個小銀元寶,也想按舊例疏通關係,可是眼前站着的是南平郡王,掌管皇商的安王的親弟弟,天下兵馬大將軍的夫婿,不管他是缺德還是缺心眼,就是不缺銀子,想在大庭廣眾下用錢來收買他或收買他盯着的手下,簡直是自己找難堪。
沒有行賄,事情只好秉公辦理了。
“讓別家大夫過來吧。”夏玉瑾琢磨一下,又道,“多抓幾個大夫來,這保和堂是上京頭等藥局,誰知道會不會徇私舞弊。”
巡察們得令,帶來四五個大夫,看了病孩與藥方,個個都點頭說用得沒錯,是張好方。保和堂坐堂大夫聽得很是得意,拿起架子拂袖道:“老夫從醫三十年,怎會看錯病情?!”
張大寶聽得失望極了,張黃氏哭得聲音都啞了。
人群中有個年輕的大夫看不慣,嗆聲道:“既然方子沒問題,會不會出在藥物上?”
張黃氏聞言,急忙拿出個小包,裏面是黑乎乎的一團,高舉道:“這裏還有殘留的藥渣,請大人過目?”
夏玉瑾趕緊往後縮了縮:“我又不懂醫,過什麼目?喂!你們別顧着看葯,先看看孩子還能不能治啊!”
大夫們看完藥渣,眾說紛紜,有說看着沒有不妥,也有說有點怪異,有些說孩子能治,有些說不能治,最後牽扯到醫術上,吵得雞飛狗跳,誰也不服誰。保和堂坐堂大夫咆哮道:“嚷什麼嚷?!這藥渣能有什麼問題?就算是孟興德來了!也沒半句話說!”
“孟興德?好主意,”夏玉瑾的腦子總算有些清醒了,他拍拍老楊頭的肩膀,“去太醫院,將孟老頭子給逮過來!”
老楊頭臉都青了,腳步遲遲未動。
孟興德是大秦第一名醫,供養在王宮內,脾氣傲慢,架子極大,除皇室宗族誰也不搭理,尋常人就算想見,也未必見得着,更別提讓他來這裏給個窮孩子治病,查探案情了。
夏玉瑾怒道:“叫你去就去!”
老楊頭:“可是……御醫……”
夏玉瑾不屑道:“區區一個御醫,算得上什麼東西?!老子叫他來!他就得來!”
御醫旁人看着再高貴,也不過是給夏家看病的專屬僕人。太后最疼愛的嫡孫使喚起來,有何顧忌?
老楊頭猛地察覺夏玉瑾上任,他的文吏身份也水漲船高,已成了不是用官階可以衡量的職位,不由大喜過望:“南平郡王說是區區御醫,就是區區御醫,快快請來!”
沒半晌,孟興德就背着藥箱,帶着三四個御醫,趕着轎夫,飛一般地衝來了。他不顧其他大夫討好,推開眾人,先上前點頭哈腰對夏玉瑾道:“郡王身體不好,要少喝點酒。”
張黃氏看着全大秦最具盛名的大夫來替自家孩子看病,眼都直了。張大寶下意識地摸摸荷包,裏面似乎還有三四個銅板。
夏玉瑾對孟興德交代完事情,又對老楊頭吩咐了幾句。
“藥方是差了點,但大體上還對症,”孟興德一邊看一邊搖頭嘆息,“孩子體弱,藥方中的麻黃量略重了兩分,效果可能會有偏差,但應該也不至於經不起。可能是治療的過程中吹了風,受了涼?導致病情惡化?”
張黃氏賭咒發誓:“若我讓孩子受了涼,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夏玉瑾湊過去問:“還能救嗎?”
孟興德給孩子扎了幾針:“先用人蔘吊著,我給開副葯,好好調理,應該還有救。”
御醫最大的毛病就是只管療效不管代價。龍飛鳳舞一張方子念下來,價錢能將沒病的人活活嚇出病來,張大寶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氣。張黃氏沒聽懂,掐着丈夫,哭哭啼啼地鬧着要救兒子。
張大寶氣得也甩了她一巴掌:“把你和女兒綁一塊兒賣窯子裏也買不起一副葯!”然後求孟興德:“神醫,換點便宜葯可以嗎?”
孟興德對醫術追求是完美的,於是他對窮鬼們表示了鄙夷,堅決不換方子。
夏玉瑾無聊地玩着指甲,吩咐:“既然是保和堂醫術不足,治不好病,自然要承擔責任。孟御醫大駕光臨,教會他們一個好方子,這方子裏的葯,算是學費,自然得讓他們出。否則老子就把這店子從頭到尾都翻一番,看看哪裏有不規矩之處,好撈點油水給大家喝茶。”
巡察都是粗人,翻查店面會弄得很亂,也算是給店家添點堵。
本不算大事,可保和堂老闆自孟興德來后,臉色一直有點難看,聽見御史發話,猶豫片刻,趕緊點頭哈腰道:“正是,救死扶傷是大夫應盡的本分,這事到此為止,我們出就我們出吧。”
夏玉瑾聽他答應得那麼爽快,笑眯眯地湊過去左右打量了那張胖臉許久,故作好奇問:“人人都說你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最是鐵石心腸,窮人上門求醫,都被打出去。怎今日如此大方?是不是有什麼心虛之處啊?”
保和堂老闆恨得想咬他一口,還是哭喪着臉道:“這不是給郡王爺您面子嗎?”
“是嗎?”夏玉瑾忽然猙獰笑了起來,“你是給我面子,還是給你賣的假藥面子?自上年春天,你父親去世,你接管保和堂來,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我每次去喝花酒都能看見你!聽說還欠了老大一筆銀子,於是想了些損招,專門弄了些假貨,混在昂貴的真葯里,用來哄人銀子。雖然也鬧出幾條人命,都給你為京兆尹做妾的姐姐擺平了吧?”
保和堂老闆連聲呼冤。
夏玉瑾冷哼,對屋內打了個響指。
剛剛孟興德在外面看病,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幾個巡察和他帶來的御醫早已得令,悄悄潛進屋,控制住店小二,在葯櫃裏搜查了一番,然後捧出大批藥材,狠狠倒在地面上,其中有切片的人蔘、靈芝、犀牛角等等,看着和普通藥物無異,拿起來細細分辨,裏面卻混雜了尋常人看不出的假貨。
保和堂老闆臉色都變了。
眾人再度嘩然,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滿恨意。
夏玉瑾得意洋洋,當場學着媳婦英姿,狠狠一腳踹去他胸口上,然後自個兒往後跳了兩步,站穩身形,氣急敗壞道:“老子就說他不像好東西!還不快給本青天大老爺把這惡貫滿盈的狗賊拿下?!”
巡察們趕緊上前,抓住癱成一堆爛泥的老闆。
夏玉瑾大義凌然道:“先打個一百大板!押入大牢!秋後問斬!”
喝彩聲中,老楊頭哭着攔住讓人找東西打板子的郡王:“快住手,巡城御史沒有處罰權的,要交京兆尹處置,你不能打他啊……”
夏玉瑾咆哮:“憑什麼我媳婦能砍人我不能砍!滾開!爺今天非要揍死這混球不可!”
老楊頭:“住手啊!你打錯人了!我的頭啊!”
眾人遠目……郡王爺的酒,其實還沒醒吧?
離保和堂不遠的巷角,陰影里站着兩個人影,饒有興緻地欣賞眼前的一幕。
秋老虎是窮苦人出身,不由贊道:“將軍,郡王還有兩下子啊,心腸也不錯。”
葉昭:“自然。”
秋老虎:“將軍,你毫不意外,是以前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葉昭:“還好。”
秋老虎:“將軍,郡王活幹得好好的,你也不用擔心了。”
葉昭:“沒擔心,路過罷了。”
秋老虎:“咱們好像是要去禮部商討東夏皇子下月來訪之事吧?禮部的衙門似乎是在西邊,咱們兜了那麼大個圈子,現在還在東街,你確定真是路過?”
葉昭:“對。”
秋老虎:“……”
夏玉瑾遠遠看到好幾個小姑娘媳婦往巷角拋媚眼,懷疑他媳婦在跟蹤,氣勢洶洶地衝過去察看,卻聽輕輕風聲刮過,秋老虎獨自一人站在暗巷內,虎目圓瞪,手足無措,他看看屋頂,看看樹梢,然後結結巴巴道:“郡……郡王,我路過。”
夏玉瑾狐疑地四處查看,沒發現葉昭的身影。
秋老虎儘可能擺出個英武又自然的姿勢,手臂上肌肉一塊一塊的。
夏玉瑾看着他那張難看的黑臉,心裏有些莫名。莫非上京姑娘們的眼光變了?怪不得他娶媳婦后,好像沒以前受歡迎了……
百年一位女將軍,上京的女人們對葉昭崇拜得幾近瘋狂。將軍不在,於是她們把目光匯聚到將軍的男人身上。
夏玉瑾給看得陣陣發寒,問:“剛剛我媳婦在?”秋老虎揣測上意,連連搖頭。
夏玉瑾問旁人:“真不在?”姑娘們從秋老虎的回答里明白了葉昭的意思,也連連搖頭。
夏玉瑾想起媳婦走哪裏都能給擲果盈車,自己現在去青樓畫舫遊玩,但凡有女人的地方,都是老鴇、花魁、歌妓輪番說教,就連掃地的老太婆都要對他念叨兩句“早點回去,不要辜負了將軍”,頓覺凄涼無比。
帶着三分酒意,三分沮喪,他也不知該說什麼,酒意上頭,暈沉沉的,便忍不住揉了揉臉。於是,光潔如玉的肌膚上,鼻頭有些發紅,雙眸秋水盈盈,帶着幾分無助,幾分惘然,就好像受了傷的兔子……
男人沒事長那麼好看幹什麼?怪不得將軍舍不下!秋老虎唯恐自己再待下去就管不住大嘴巴,趕緊說要去禮部,轉身就跑。
夏玉瑾問不下去了,他思前想後,決定讓別人比自己更凄涼。
待巡察們將保和堂老闆與店員們一塊兒捆送京兆尹后,他屁顛屁顛地跟着跑去,從後院抓出京兆尹大人,聲稱這件事非常惡劣,要求秉公辦理,判案的時候,他會抱着不辜負聖上的期望,和各位大人多多學習的態度,過來旁聽。京兆尹擦着額上冷汗應下不久,宣武侯葉昭又派人過來暗示,近期上京假藥層出不窮,還禍害了她軍營里一個小將領的旁系親戚,實在是讓人心裏很不舒服啊。
京兆尹抱着腦袋上的烏紗帽,琢磨了半刻鐘。他心愛的小妾哭得再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都沒用了。
京兆尹雷厲風行,當場派人檢查了上京所有藥鋪,共查出販賣製作假藥情節不等的犯人共十八人,當場斷案,判首犯杖六十,枷鎖三日,跪在店門示眾,賠償若干。從犯杖三十,枷鎖一日。
行刑的時候,南平郡王果然依約而到,和京兆尹打了個招呼,搬着小凳子,坐在行刑人身邊,托着下巴,睜大眼睛,興緻勃勃地觀看,還口口聲聲稱:“上次媳婦打人我沒看成,這回不能錯過了,大家好好打,認真打,打得好重重有賞!趴地上的也要用力點叫,別讓爺失望啊。”
老楊頭苦着臉勸:“郡王,打板子打得好,是不能賞的。”
京兆尹也勸:“郡王,胡鬧過頭,會給告上去的。”
夏玉瑾歡喜地回頭問:“告了能摘烏紗帽嗎?”
死豬不怕開水燙。大家都給這無賴氣得說不出話來,料想皇上讓他幹活,也想過會如何胡鬧,只要沒太出格,乾脆隨他去,由皇上自己處理。
衙役們原本是收了這些藥鋪老闆好處,要放輕些打。如今被他那麼近距離的盯着,還被提出上次軍營里的軍棍案例,總不好讓同樣的六十大板,打出來的效果差太遠,只好舍下銀子,該怎麼打怎麼打,打得這些養尊處優的黑心藥商哭聲震天。
打完后,夏玉瑾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跟着衙役將他們枷鎖了押出去,還當著所有圍觀者面總結:“回去好好養傷,誰的傷好得最快,證明誰家的傷藥效果最好,這可是活招牌,以後大家都會光顧的。”
百姓聽得捧腹大笑,個個拍手稱是。黑心藥商們面如死灰。
夏玉瑾初次打人板子,覺得和以前暗地裏打人悶棍大不相同,心情甚是舒暢,怪不得媳婦喜歡揍人板子,想來也是同樣道理。
他心裏得意,到處找人吹噓,直到半夜,他還興奮得睡不着,只好花園裏亂逛。看見葉昭辦事回來,想起上次的事情,便迎了上去,試探問:“你前天下午有和老虎一起路過東街?”
葉昭淡定道:“沒有。”
夏玉瑾問:“你當時在哪裏?”
葉昭皺眉道:“這幾天都在禮部與各位大人商議下個月東夏使者到來的各項事宜,好不容易才定下個章程。”
夏玉瑾想了想,再問:“每天都那麼晚才回來?”
“東夏曾暗地援助蠻金不少馬匹與武器,甚至趁火打劫了西門關口,如今他們提出和談,想用馬匹來換大秦的糧食與布匹。我以前曾與東夏交過幾次手,情況比較熟,便被禮部找去,問東夏的現今情況,大家爭議的問題比較多,所以弄得那麼晚回來,”葉昭點頭,又看看他臉色,放緩語氣,努力解釋道,“今天處理完事情,臨走時,大家高興,尚書大人家中設宴,一起喝了兩杯小酒,所以回得比較晚,絕對沒做其他,也沒找花……”
“花什麼花?!”夏玉瑾聽明白她話中含義,知道對方想岔,以為自己在吃醋,氣得直跳腳,“老子沒懷疑你喝花酒!老子在乎自己媳婦喝不喝花酒幹什麼?!”
“不在乎嗎?”葉昭微微靠了過去,淡淡的酒氣環繞,琉璃色瞳子再起波光漣漪,彷彿可以將人拉進去,她伸手勾上他的脖子,指尖輕輕滑過,幾乎是貼着他面頰,輕輕地動了動唇,在耳畔吐着濕潤熱氣道,“不如……下次我們一塊兒去喝?”
她和同僚們喝酒就算了!喝醉了還調戲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玉瑾眼睛都直了,狠狠一腳踹去葉昭的腳背上,罵道:“該死的醉鬼!”
冷風吹過,葉昭酒醒了,她趕緊站直身子,恢復正經。
夏玉瑾惡狠狠地盤問:“你每次喝酒就這德性?”
葉昭:“我酒量淺,幾杯就醉,偶爾推脫不過才喝。”
夏玉瑾:“喝醉見人就調戲?”
葉昭:“沒有,只調戲美貌的……”
夏玉瑾痛心疾首:“酒品太差了!”
葉昭眼神飄忽了一下,試圖辯解:“再爛也比狐狸好,他唱起情歌來,禍害的是全軍營。”
夏玉瑾想起胡青和他說的話,雖然心裏不是很在乎這個破媳婦,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他脾氣比較直爽,心裏不愛藏事,憋着難受。琢磨片刻,覺得反正兩人也貌合神離的,再添芥蒂也不差這一樁,倒不如直接問清楚,何況他媳婦的臉皮看着也不比自己薄,花酒都敢喝了,和離書都敢找人寫了,美人們都敢隨便調戲了,還怕頂不住個紅杏出牆的名頭嗎?
於是,他將認識胡青到後來發生的事,連同自己的猜想,都原原本本告知,並建議:“如果你和他兩情相悅,三年後,我去找太后求情,你只要逐步放下兵權,也不至於完全不能在一起。”
“胡青說喜歡我?”葉昭冰山般的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而且越來越擴大,“他真這樣說了?”
夏玉瑾趕緊解釋:“他沒有直接說,是我猜的。”
葉昭反問:“你信?”
夏玉瑾緊張道:“一點點吧……”
葉昭像看失足孩子般看着他,過了一會,才長長嘆了口氣,哀痛道:“我萬萬沒想到,狐狸說的話,居然還有人信……”
夏玉瑾急忙幫兄弟辯護:“我看胡青的神色不太像作假,你怎如此說他?”
葉昭問:“他說他是斷袖,你信不信?”
夏玉瑾搖頭。
葉昭:“他說他喜歡寡婦,你信不信?”
夏玉瑾又搖頭。
葉昭:“他說他喜歡洛水女神,你信不信?”
夏玉瑾繼續搖頭。
葉昭:“他說自己是和尚轉世,要修行成佛,你信不信?”
夏玉瑾還是搖頭。
葉昭痛心疾首地拍着他肩膀問:“為什麼他說喜歡我,你就那麼傻,信了呢?”
夏玉瑾怒道:“他說話的時候,神情不像作假!”
“上面他說的哪一樣事像作假的?還騙得毛二虎在大冬天傻乎乎地去洛水旁草叢待了一晚上,要偷窺什麼女神,回來病了半個月。”葉昭氣急敗壞道,“你以為‘狐狸’綽號是怎麼來的?這臭小子天生就是給人添堵的!撒謊連草稿都不用打,逮到誰就整誰!他八成是看你不順眼,在耍你玩呢!”
夏玉瑾見她憤怒的神情不似作假,不由信了幾分,結結巴巴道:“可……可是……”
“沒有可是!”葉昭想起往事,咬牙切齒道,“他喝醉就到處唱情歌,對我唱,對秋華秋水唱,對老虎唱,對煮飯老頭也唱,調還亂跑,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鬧得整個軍營都不安穩。沒醉就到處騙人玩,除了佈置下去的任務,幾乎都在撒謊,也就剩下幾個傻瓜還相信他說的話了。”
皎皎月光下,夏玉瑾整個人都傻眼了,他獃獃地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幾經辛苦,才從喉嚨里憋出四個字:“原來如此。”然後木然轉身,想回房去。
“等等!”酒意讓頭腦有些發燙,葉昭一把抓住他肩膀,稍微用力,拖了回來。然後再次湊近,細細地端詳着他的臉,忽然,嘴角勾起一個陰險的弧度,露出兩排雪亮的白牙,森森問,“狐狸喜歡我,你似乎很高興?”
“沒有。”夏玉瑾有點不妙的預感,拔腿想溜。
“是嗎?”葉昭長長的睫毛下,琉璃色眸子在暗處變得漆黑,透着陰陰寒光,就像狩獵中的黑豹,她伸出鋒利的爪子,將獵物拖入掌心。聲音卻變得越發溫柔起來,她慢慢問:“三年期未到,你便急着要給我找接手的男人了?”
只要還有一丁點頭腦的動物,都能聽出這份溫柔里藏的殺機。
“這個,我……”夏玉瑾嚇得額上沁出兩滴冷汗,幾次掙脫未果,眼珠子急得亂轉,雖不敢直視對方,嘴上卻試圖辯解,“我只是希望你過上好日子罷了。”
“是嗎?”葉昭又靠近了一點,雙唇似乎不經意地擦過他的面頰,曖昧道,“夫君真是太好心了,好心得讓人感動啊……”
臉上滑過溫熱的觸感,戰慄中帶來詭異的快感,那雙勾魂的眼睛,讓心跳開始加速,幾乎要躍出胸腔。夏玉瑾覺得這種情景似曾相識,慌亂之下,他想找幾句什麼好聽的來強硬反駁,話到嘴邊,卻嫌詞窮,乾脆用粗話問候:“干你……”
後面的話沒有說完。葉昭已牢牢封上了他的嘴,夾雜着酒氣和濕熱,飛快吻過,然後微微離開半寸,停留在鼻息間。
呼吸聲在耳邊起伏。野獸似的眸子,還直直注視着被眼前被抓緊的人,不留躲避空間。
她的嘴角依舊掛着陰森森的笑,就好像玩弄獵物似的,然後再次輕輕附耳問:“你要干我嗎?來啊。”
夏玉瑾花了半刻鐘才反應過來,他氣得面紅耳赤,瞪圓雙眼,痛斥:“見過不要臉的女人,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葉昭用指尖點了點他的唇,問:“原來夫君還要臉?”
“放手!”夏玉瑾恨不得咬死這混球,他深呼吸兩口氣,放緩心跳。然後看着對方一直壞笑着的臉,終於知道這表情在哪裏見過了——這不是和自己帶着狐朋狗友在街邊調戲少女時一模一樣嗎?他醒悟過來,再次確認:“你這混賬是在調戲我?!”
葉昭正色道:“嗯,大概是調戲。”
“你他媽的混蛋啊!調戲過多少人?!”夏玉瑾對自己媳婦老道的調戲技術簡直想捶胸頓足,這顯然是經過多年磨練的成果,絲毫不遜色於自己,不知對付過多少人!更不知對付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年少荒唐,以男人自居,捉弄過不少小丫頭,小心。”葉昭終於鬆開了手,又扶了他一把,很淡定地說,“我現在就調戲調戲自家男人罷了。”
夏玉瑾站穩身形,指着她鼻尖罵道:“你這不知廉恥的傢伙!天下誰家媳婦像你這般做派?干!老子總算認清了……”
“你認清了什麼?”葉昭雙手抱胸,笑眯眯地問。
夏玉瑾怒道:“你就算披着正氣凜然的將軍外皮,骨子裏還是個無恥流氓!”
葉昭舔舔唇,懷念地說:“畢竟做過那麼多年流氓,偶爾也想重溫一下的。”
“你還敢認?!”夏玉瑾更怒了,“信不信老子告……老子……”
他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葉昭很“好心”地提醒:“你要不要告訴別人,你的媳婦很流氓,你還被她強吻了?調戲了?”
這種事,哪個男人有臉提?
夏玉瑾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不停自我安慰道,反正自己妾室通房都那麼多,經常去青樓畫舫吃女人豆腐,經驗豐富,如今不過是反過來給媳婦吃個豆腐,算起來也不吃虧。
“男人大丈夫,別為這點小事生氣。”葉昭也自覺可能是喝了酒,行事有點缺乏判斷,做得不夠冷靜。但事到如今,反正便宜也佔了,豆腐也吃了,流氓也耍了,結局也不能挽回了。雖然想抓他過來,再進一步也沒什麼,但對方似乎不喜歡被調戲,弄得太生氣似乎也不好,畢竟還要相處的……
夏玉瑾見她站在原地沉思,忿忿不平道:“滾!”
“好,你也早點休息!”葉昭果斷轉過身,不再激怒對方,優哉游哉地晃回去睡覺了。
她玩完自己就這樣走了?!
夏玉瑾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漸漸遠去的身影,憤怒地一拳打向身邊的榕樹,然後抱着拳頭,差點流下了痛苦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