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亂世雄(二十七)
空曠的雅室之中,這陣笑聲,就彷彿是劃破了寒冬的春雷,令死沉死沉的屋子,都增添了幾分生氣。
一時之間,就連在門外各處站立着的內宦,這一刻也悄悄地鬆了口氣,一個個臉上兀自露出笑容,感嘆郎主這陣笑來得不易。
他們已經許久沒看過郎主這般和顏悅色了,上一回,還是失蹤了數月的靖公主歸城時。說起來,那場綿延了近百日的疫情,若非是靖公主及時出現,以宗室身份通令全城,率領各級將士一心撲救,只怕到頭來,這帝都里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一想起這些,內宦們心中便多有不忿。
平日裏,那些囂張跋扈的朝臣們一個都靠不住,那完顏白撒,還是勞什子元帥,整日盯着郎主要官要糧,結果幾場仗打下來,竟是敗績連連,還引得那蒙古人都逼到城門口來了。
天可憐,他們這些宮人,上到帝后妃嬪,下至宦侍奴役,哪個不是隔三差五的,便從半夜驚醒,然後聽着天邊盡頭傳來的喊殺聲,一個個瞪大着瞳孔,提心弔膽的熬到天亮。
這種腦袋別在褲腰上,不知何時是個盡頭的恐懼,就像是迷霧般擴散的黑暗,將這宮城中的人心一點點蠶食殆盡。
而這黑暗中唯一的燭火,唯一能讓人們心存寄託的,就只剩下眼前坐着的這個面容消瘦,身形有些枯槁的郎主了。
想到這兒,距離完顏守緒最近的那名內宦心裏又經不住嘆了口氣,戰事到了這個地步,朝野上下無數雙眼睛,都指着眼前這位吶。
可他們這位陛下再有雄才,究竟也只是凡人身軀,臨危之時撐起這座搖搖欲墜的帝國,僅僅十載,卻似乎耗盡了他畢生心血。
究竟是何等的艱難,卻讓昔日那個英姿勃發,挽弓擒狼的太子殿下,變成了這副模樣。
宦人們臉上的神情,被後面那個跟上來的少女盡收眼底,見小妹與郎主嬉鬧了一會兒,她才婉步近前道:“見過郎主。”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隔除疫病、賑濟難民之事,&賽不都與朕說了……當日,賽不其子完顏按春,在許州私通蒙古人,被你識破誅殺。到了今時,他還能站出來為你舉功說話,可見你做的確實很好…………”
兩個女兒來探望自己,完顏守緒心中已是頗多欣慰,但想到前幾日之事,他的心裏仍說不出有幾分複雜。
就見他頓了頓,又話鋒一轉:“雖說時局動蕩,但朝堂上,仍有阿爹坐着……婧兒,你終歸是女兒家,若有閑時,你們姊妹當多去後宮陪陪娘娘才是。”
完顏守緒的話像是一柄重鎚,狠狠地砸在了少女心頭,她臉上剛剛浮現的一絲絲血色,很快又隱了下去,變得蒼白起來。
兩月來,她雖未參上陣參戰,但接連不休的處理城中禍亂,也已經讓腿傷未愈的她,到了精疲力盡的邊緣。可即便是這樣,少女此刻還是站的筆直,眉目間透着倔強。
到了今天這種地步,阿爹還在否定自己,就因為自己不是男兒。她能做的,只能夠在這彷彿監牢一般的宮城之中,看着父親臉上枯容愈漸,聽着城外戰報告急,卻不能和那些封王封將的內族子弟一樣,領軍上馬獨當一面。
甚至很多時候,她都在羨慕自家這個無憂無慮,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妹,可以安心圍在娘娘的膝下。
她甚至希望沒有走出過宮城,沒有去過被戰火波及的的均許二地,沒有看過開封城中的屍橫遍地,但這世間又豈有那麼多如果,既然經歷了戰火,她又如何再做那籠里的金絲雀……
城裏平亂的這些日子,她也接觸了飛虎軍的一些高層將官,隱約從那些人的口中,聽到郎主已經下令,正打算從鄧州河南兩地調兵,以此打開蒙古軍對開封的長期封鎖。
接下來的,怕是一場更為慘烈的戰役。
思緒所及,少女的腦海中,卻突然浮出了一個身影……
那是個滿腔渾話,狡猾無比,卻又令人忍不住牽挂的傢伙……說起來,他此刻也正帶着兵馬,一點點積蓄着力量吧!
就是不知,那個人在不在這次的徵調當中了。
然而,這個念頭剛一生出來,少女便又苦笑打散了這個,無比天真的念頭。國家大事豈同兒戲,此番徵調的數支強軍,領頭大將哪個不都是有能力裂土一方諸侯,麾下坐擁數萬雄兵。
就連郎主阿爹,面對這些人,也多示以懷柔拉攏的手段,畢竟,他們才是國家目前的倚靠。
至於那人,便是天生的將才,又豈能在短短數月,達到與這些諸侯比肩的高度……只盼着那傢伙能有足夠好運氣,帶着心腹手下們,覓一處安生的地方,休養生息去吧……
心裏微微嘆了一聲,少女原本迷散的目光,也漸漸清澈了起來。就見她深吸了一口氣,對着完顏守緒拜道:“娘娘那裏,女兒自然會去,朝政之事,女兒更加不會過問半句……但是,這城中擋不住的難民,女兒卻不能視而不見,還望郎主恩准……
看着拜下的女兒,完顏守緒無奈的輕輕搖頭,自家女兒的倔強性格,他這個做父親的豈會不知。
他完顏守緒十八歲被立為太子,二十六歲登基為帝,如今已是年近四旬,正因為這般,在他心裏,才愈發想要一個能夠立嗣的皇子。但也許是天意使然,時至今日,他也只育有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兒。
雖說懷有遺憾,但也難掩完顏守緒心裏,對眼前兩個女兒的疼愛。
即便是大女兒也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但私下裏,對皇后提出的幾次親事,完顏守緒也以國難當頭的理由往後推延了。
畢竟,在完顏守緒看來,皇后口中雖說的幾家子弟,皆是一些個無能無才之輩,那些人哪個不是憑靠父輩的餘蔭。
即便是國運衰落沒落了,但好歹也是帝王之家的女兒,將來的夫家怎麼著也要是一方雄俊,否則又豈能護持得自家女兒幸福一生!
至於懷裏那個揪着自家鬍子搓揉不休的小女兒,這小丫頭尚且年幼,心眼也寬。至少在完顏守緒看來,這就是是最大的福分,他倒也不怎麼用擔心了。
想想,完顏守緒嘆了口氣,既然女兒堅持不願待在宮中,那便也罷了,就由着她去吧。想來在這宮城周圍,有禁衛策應照看,也無甚麼大礙。
眼看完顏守緒臉色緩和了下來,正準備答應,卻聽一陣急報,隔着雅室大門,老遠的就從殿外台階下傳了過來。
“陛下,陛下……”
來人不過執守宮門口的一個禁衛都頭,此刻跑到氣喘連天,連說話的聲音都直打哆嗦。
被外人打斷說話,完顏守緒面色不是很好看,旁邊的宦人察言觀色,此刻也連忙走到門前,對着那神色匆匆的禁衛開口呵斥起來:“放肆,亂嚷嚷些甚麼,陛下就在……”
宦人的話還沒講到一半,就已經被禁衛猛地推開了,看到這一幕,其餘兩側候着的內侍更是面色大變,無不按刀衝到了門口,形成了一堵人牆,將那禁衛攔在了台階之上,生怕這冒冒失失的軍漢,會衝撞了皇帝陛下。
“放他進來!”
難得的相聚被人打斷,完顏守緒的臉上已經露出了一絲絲慍怒,但見禁衛臉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壓根不像是有意冒犯,完顏守緒這才壓下心中的不快,冷哼道:“說吧,到底何事慌張?”
“回…回稟陛下,蒙古的使團正在硬闖宮門,那領頭的唐慶非要進來面見陛下,眾禁衛兄弟們都快攔不住了……”
禁衛都頭面色發苦,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他也不願意親自闖完顏守緒的聖駕,奈何偏偏是自己執守的期間,出了這檔子大事。
要說那蒙古使節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就這麼大張旗鼓的闖宮門來了,他調入禁衛數年,還是頭一遭遇到這等事。再者,那些人又是入城議和的使團,他們這些禁衛也不敢打殺,只好就這麼僵着。
聽到禁衛說完,完顏守緒的面色已然陰沉的快要滴出水來,顯然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