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密林

第一章 密林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

這一年是宋孝宗隆興元年,距靖康之恥、北宋之亡已過去三十餘年。高宗皇帝趙構偏安一隅,定行在於杭州,改稱臨安,那是取“臨時安家”之意。終高宗一朝,宋廷不思進取,雖外有岳飛、韓世忠等中興名將,但內有奸相當道,搞得官場烏煙瘴氣,互相嫉恨排擠,終於不得不向金國乞和,連年納貢稱臣。

高宗坐了三十六年皇帝之後,深感倦勤,於是傳位給養子趙眘,是為宋孝宗。孝宗為人頗有其祖趙匡胤之風,終日積極進取,一心想要恢復大宋江山,將女真人趕回北方。他甫一繼位,便下詔為岳飛昭雪平反。一年後更是勵精圖治,任命老帥張浚主持北伐,力圖興復漢室天下。

大軍集結,迅速過江渡淮。其時正當五月鳴蜩,淮南一帶本來桃紅柳綠,夏風習習,但兵戰將臨,空氣中自不免有簌簌之感。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衫大漢,腳踩快靴,邁着大步,正沿着大道趕路。他雖走的飛快,心中卻在默默盤算:“聽送信的說,叢大人近來面紅目赤,咽喉腫痛,不能說話,又兼口角糜爛,身生癤瘡,這是內傷勞損所致。如用藥得當,用心調養,當無大礙。”

這大漢姓厲名知秋,乃是武夷山桃源觀觀主余仙的頂門大弟子。余仙自號杏林先生,武功即強,醫術又高,平日裏時常救死扶傷,在江湖中頗有威望,被稱為“再世仲景”。厲知秋久隨恩師,早已盡得其真傳,近年來余仙年歲漸大,在江湖中走動的少了,厲知秋便肩負起桃源觀出診之責。雖然往來奔波十分辛苦,但這些年走遍山川大河,多有遊歷,倒也能自得其樂。

這年端午,臨安巨富沈一銘身染瘧疾,久治不愈,聞知“再世仲景”的大名,便派人前往桃源觀重金請診。余仙雖然出家為道身在化外,卻常對弟子門人言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佛家講經佈道尚要收金索銀,我們行醫就診,也須按規收取診費。錢財好比流水,取之有道,用之有法,方顯英雄本色。桃源觀只有香火更旺,咱們才能救世濟民,為窮苦百姓瞧病時才能更有底氣。”是以每每有富商巨賈求診,余仙均是來者不拒。這沈一銘是江南一帶有名的綢緞巨商,余仙接到請診,忙令大弟子厲知秋前往臨安。

沈一銘病症雖重,但厲知秋學醫十餘年,天賦既高,人又勤奮,任何疑難雜症在他眼裏不過小病小恙。他略施妙手,便即藥到病除,又在臨安小住數日,沈一銘慢慢痊癒,口中不住稱謝,除了診費,另奉上重金酬謝,自不在話下。

厲知秋久去臨安,別了沈一銘后,自要走朋訪友一番,這天來到好友御醫林仕中家中。寒暄過後,見林仕中唉聲嘆氣,顏色不樂,厲知秋忙問緣由,原來廬州太守叢宏大突然患病不起,北伐在即,廬州乃宋金戰略要衝,地位非同小可。叢宏大求醫無數,病情卻愈加嚴重,不得不將症由寫在信中,派人送到臨安求助御醫。御醫不能輕易離開京城,只得根據描述回信祛病之法,但行醫講究望聞問切,不能當面診斷,如何對症下藥?因此林仕中頗為犯難。厲知秋聞知后哈哈大笑,心想解了廬州太守的病症,便算是助北伐一臂之力,那也是為國為民的大事。當下義不容辭的接了求診,借道淮南趕往廬州。

這一日行到長江之畔,雇船過江之後,他邁着大步疾行了一陣,路徑漸窄,向左一看,但見江中水流湍急,對岸地勢險要,原來已到了天險采石磯附近。厲知秋心道:“當年太祖派大將曹彬攻取南唐,便是取道這長江天險,攻其措手不及。而兩年之前,金主完顏亮南侵我大宋,卻在這采石磯吃了大虧。可見便是天險,也懂得順應天道,偏幫那王者之師。”

正行之間,忽見東首小路上一行十餘人趕了一輛大車,疾步而過。厲知秋一瞥之下,不由得一驚。原來這十餘人有男有女,卻人人穿着一件綠衫,那綠衫直綠的出奇,比路旁的垂楊倒柳還要更艷一些。其中兩個男子推着一輛輦車,這輦車也不甚大,但車輪過處,轍痕深重,顯是內中裝着無比沉重之物。饒是如此,這兩個男子卻奔行迅速,並不落後於其餘同伴。厲知秋心想:“這些綠衣人來歷不明,舉止古怪,那大車中不知裝的什麼貴重之物,如此之沉,莫非是一車黃金?這兩個推車的漢子在天險之道推着大車奔走,卻如履平地,顯然身負武功,絕非庸手。”若在平時,便想跟去探尋究竟,但這時有要事在身,念着叢大人的病症,不敢多擱耽誤,當下放開腳步,自顧趕路。

他行了一陣,天色見晚,卻已過了宿頭,暗忖再回去打尖住店,頗費時間。見到前方一片密林,便打定了主意,決心再趕一段路,夜間在林中草草一睡,明天晌午便可到達廬州。

在林中行了里許,夜已全黑。厲知秋尋了片空地,拿出乾糧飲水自食,望見天上一輪明月高懸,原來已到中夜。他頗為睏倦,便要在這林中小睡,見這林里香樟樹榦粗大,樹高如蓋,正值伍月天氣,棵棵枝繁葉茂,心想到這樹上去睡,以免野獸騷擾,倒不失為一着妙棋。

樟樹雖高,但他身懷絕世武藝,攀樹這等區區小事自然不在話下。找了棵葉枝粗大的樹叉,便即沉沉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隱隱有車轍滾動的吱吱之聲,間或夾雜着人聲對話。厲知秋探頭一看,竟是日間遇到的那伙綠衣人。原來畢竟這些人數量眾多,又兼趕着大車,所以行進不快,自然落在厲知秋的後頭。

厲知秋不願生出無端是非,便縮頭不看,調勻呼吸,等他們自行走過。哪知這夥人來到這片空地之後,其中一人舉手一揮,放言道:“這裏地段平坦,又兼夜深無人,就在這吧!”這夥人立時停步,大車戛然而止,更無一人有半點動作,便似肅容嚴明的軍隊一般。四下里頓時寂靜無音,只偶爾傳出蟲鳴之聲。

那發號施令之人朝一名推車壯漢微一點頭,那壯漢走出人群,抬起頭來,朝着東首厲知秋所在處朗聲道:“好朋友,夜深人靜,何必躲在暗處窺視?”厲知秋大吃一驚,暗道自己納氣屏息,極其小心,怎麼卻被人輕易發現,看來這些人武功深不可測。正要硬着頭皮跳下,卻聽那人繼續叫道:“好朋友,還不下來嗎?”聲音卻是朝向西首。厲知秋一奇,正在思索此舉何意,但見那人面朝北首,又高聲叫道:“這般躲在暗處不肯相見,看來閣下是敵非友了?”厲知秋不禁恍然,才明白這人不過是虛張聲勢,以此法查探是否有外人在旁窺視,自己一個不慎,險些被他詐了出去。

這夥人從南而來,那人喊了三面之後,南首卻不必試探了。厲知秋偷眼望去,見到綠衣人中有四五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女,聽了那人喊話后神情緊張,露出惶惶之色。先前發號施令那人留意到這幾個年輕人的神色,哈哈一笑道:“諸位兄弟姐妹莫慌,這是冷護教傳下的探敵之法,本宗聚會開堂之時,必然要先向四周示警,以防有人偷聽窺視。現下左右並無動靜,看來是杞人憂天了。”

那喊話的壯漢陪笑道:“便是真有敵人環側,有丁三尊者在這裏,又有什麼怕啦。”丁尊者斜視了他一眼,不去理他,正色道:“子時將近,就要開堂立法了,眾位兄弟姐妹,請速速整理儀容,聆聽我佛教誨!”只見那十幾個男女相擁聚集到丁尊者身前,左排右列,竟站成了一個方隊。只有那推車的兩名壯漢立在丁尊者身側。

丁尊者道:“眾位仁愛之兄弟姐妹,已在本宗試守月余。如今辨真之期已過,尊者丁殘雲,乞求宗長我佛,引我十二位兄弟姐妹踏入正途,入我宗教,共升極樂世界!”他忽地手指上天,脖頸耿直,不住點頭,動作十分古怪。那十多個男女卻神情嚴峻,半點聲息也無。

厲知秋聽到此處,已明白這群人必是哪裏的宗派教會,藉此地空曠肅靜,在此引渡新人。他知道江湖上最忌幫派內務時有外人偷聽,加上這些人行事詭異神秘,顯然不想為人所知,便欲就此離開。不過此處枝葉繁多,自己一動,勢必發出聲響,惹其注意。只好留在原地,閉耳不聽。但此時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想要充耳不聞,卻哪裏能夠?

只聽丁殘雲繼續說道:“龍尊王佛已降下大旨,准我十二位兄弟姐妹入教。恭喜眾兄弟姐妹洗盡鉛華,踏入正道!”那些男女頓時面露喜色,相視點首,眼中流出互相鼓舞的神色。

丁殘雲又緩緩地道:“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取火,淤泥定出紅蓮。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良言。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次修行,天堂只在目前。”他講畢這最後一句,那十二個男女便跟着一同齊呼:“聽說依次修行,天堂只在目前。聽說依次修行,天堂只在目前……”連丁殘雲身側的兩名壯漢,也與那些人一齊叫喊。這十幾人連吼數聲,震耳欲聾,直驚得林中鳥兒也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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