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九、會寫毛筆字的白衣女鬼
看着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我心中生出一股憐憫之情。水暝煙的父親嘆了口氣向我說道:“暝煙命苦四歲時母親就得病死去了,是我這個當爹的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的。她母親死的時候倒安靜,沒受什麼罪,只是不放心暝煙這孩子,拉着她的手直勾勾看了半晌,然後就斷了氣了。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村裏的一些老人就說是暝煙命硬剋死了自己的母親。”說到這裏暝煙的父親低下頭“吧嗒吧嗒”狠狠抽了幾口煙。水暝煙地一旁看着父親,眼裏噙着晶瑩的淚花。
“這都是命呀!”待感情稍微平復之後,暝煙的父親接着講道,“暝煙在她母親去世之前跟正常的孩子沒有什麼兩樣,很正常。她母親去世後有一天中午,暝煙正在睡午覺,忽然‘哇’地一下大哭起來。我當時就在隔壁急忙走了過來,見她正坐在床沿用手捂着雙眼驚惶地哭着。我問她是怎麼一回事,讓她把手拿開不要再哭了。暝煙說什麼也不肯,反而撲在我懷中哭得更響了,嘴裏還一個勁地說‘爸,我怕!我怕!’——暝煙,你把當時的情況跟吳老師講一講吧!”說到這裏暝煙的父親不願意再說了,只是悶頭不住地抽煙。搞得狹小的屋子裏煙霧繚繞,充滿一股嗆鼻的煙草味。
提起當時的情形暝煙心有餘悸,兩隻充滿靈氣的眸子裏掠過一絲恐怖:“睡得正香甜的時候,我夢見了剛去世的母親。她一個人慢慢走在一片開闊地上,四周陰霧瀰漫。母親向我招了招手叫道‘煙兒,跟媽來!’我叫了一聲‘媽’便緊隨在後面。眼看就要跟上了,母親卻忽然變成了一個身穿宮裝的老太婆,頭上戴着皇冠,身上綴滿了金銀珠寶,閃閃發光。手裏還拄着一根龍頭拐。她回過頭來對我笑了笑,說道‘小姑娘老跟着我幹嘛呀?哦,小女孩都喜歡漂亮的衣裳,你肯定喜歡老太婆身上的這身衣服了。那就給你吧!’說完,老太婆利索地脫下身上的衣服望我身上一套,然後像煙一樣就不見了蹤影。我急得大哭連連聲大叫‘媽!媽!’就醒了過來。醒來后我看到屋裏多了許多‘人’,有的垂着一截舌頭,有的眼睛裏滲出鮮血,有些沒有頭顱,有些捧着一顆血淋淋的、還在‘撲嗵撲嗵’跳動着的心臟。這些人都沒有腳,走路的時候腳不沾地,跟村裏的老人說的鬼是一模一樣的,我當時嚇得大哭。自從做了那個怪夢后,直到現在我都能見到別人見不到的東西。後來才知道這就是陰陽眼。”講完這些后,水暝煙又幽幽地盯着我的身後,我知道她肯定又看到一個鬼了。只是不知道這個鬼是怎麼樣的,我雖好奇心大盛,卻不好開口問她。
見女兒已經講完,水暝煙的父親把旱煙管從嘴裏抽出來,吐了幾口煙霧,接着講起來:“我當時手足無措,一點辦法也沒有。暝煙才四歲呀,莫不成就這樣毀了?後來我想起山上有個高上大洞觀,裏面……”
“高上大洞?”還沒等水暝煙的父親把話講完,我想起趙孟頫的《書高上大洞玉經》,心中暗想:“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
“吳老師去過高上大洞觀?”水暝煙的父親疑惑地看着我。
“沒有,沒有!您接着講。”
“高上大洞觀的觀主叫一清道長,是個得道的高人。據說能未卜先知,在陰陽兩界來去自如。我也顧不了許多,背着暝煙就上山去了。到觀里時,一清道長正在修道。我還沒有開口他就已經知道了來意,眼睛都沒有張開,遞給我一張符對我說道‘你女兒並非陽間之人,只不過是暫時來人世間走一趟。你把這張符於今夜子時燒了沖水讓她喝下,以後再看到那些鬼物就不會害怕了。下山去吧!’聽一清道長這樣一說,我心裏十分難過只得下山。暝煙喝了道長的符簶水後果然不再害怕了。只是……唉!”又低下頭來抽悶煙。
看着這個淳厚樸實的農民我心中升起一絲難過,如果一清道長判斷得準確的話,水暝煙遲早都要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是天堂,抑或是冥司,並不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知道的。我安慰了水暝煙的父親幾句,但與他的悲傷相比自己的話語顯得多麼無力,乾癟,蒼白。
我把手伸進褲兜里摸了一下,身上還有四塊多錢,我全部掏了出來塞進水暝煙父親粗糙如同樹皮一樣的手中,然後站起身走出門外。這個老實的農民感動得淚洗滿眶,一個勁地說:“謝謝吳老師!謝謝吳老師!”
鄉下人睡得早,走出水暝煙家時村子裏家家戶戶都熄了燈,全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宛似整個村子被一隻巨獸吞進了肚子裏。幾隻狗在我後面緊跟不舍,眼裏發出幽藍的光,像一個個無聲無息的幽靈。不時還發出幾聲低沉的叫聲,才讓人感到一點生命的氣息。我的心情也像這黑夜一樣的沉重。陰陽眼!白衣女鬼!高上大洞觀!《陰陽勘輿經》!我始終理不出個頭緒來。這個詭秘的明德書院中肯定有我所不知道的東西!是什麼呢?
來的時候我忘了帶手電筒,只得在村子裏摸索。幸虧村子不大,不一會便來到水滿小學前面的那條小溪邊。黑夜中小溪白練似的向東而去,水聲叮咚煞是好聽。就像是無數個精靈在熱烈地爭論着什麼。
我挽起褲腿趟入小溪中,這時已是深秋溪水有一種徹骨的冰涼,直透入心底。我驀然想起了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的名言,腦子裏同時浮現出宋時儒人死而復生,並最終得到永生的理論,心中惶惑不已。在中國的歷史上歷代的帝王都將長生不老獲得永恆的生命作為畢生的追求,有些還做出了非常荒唐的事,以至於亡了國,最終只能被後人、被歷史所嘲笑。
正思想間已回到了明德書院,書院的大門到了夜裏學生下晚自習之後就由老李頭從裏面閂着,要從大門進去還得叫醒他。這時夜已深沉了,我不想打擾他,便決定從側門進去。側門正對着黃秀秀和趙陽所住的西廂房。我進去的時候西廂房中還亮着燈,這麼晚了難道說趙陽的瘋病又犯了?正當我疑惑之際驀然燈又滅了。旋即一個黑影從西廂房中踅出來。這可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我趕緊隱身在西廂房斜對面的枇杷樹后,藉助枇杷樹的掩護向那人瞧了過去。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人正是水滿小學的校長宋世用!只見他側着身從西廂房中出來,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那副金邊眼鏡,機警地東張西望,在確信沒有人之後才從容地從側門走了出去。想不到堂堂一校之長竟然與一個瘋了丈夫的有夫之婦通姦!怪不得趙陽瘋了之後還留黃秀秀在學校工作,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不禁鄙夷起宋世用來,連帶對黃秀秀的同情與憐憫也蕩然無存。但我還是很佩服宋世用的心計,書院確實是個偷情的場所。自從書院鬧鬼的傳聞傳播出去后,一入夜就再也沒人敢來書院。開學的時候學生一下晚自習這裏就是宋世用與黃秀秀偷歡作樂的天地了。雖說還有個身患殘疾的老李頭,可他對世事不聞不問,即使知道了也不會傳揚出去。我有點可憐起趙陽來,人都瘋了還是免不了戴綠帽子的命運。
遠遠的我就看到宿舍里亮着燈,我知道肯定又是那個鬼在抄《書高上大洞玉經》。我決定要探個究竟,遂放慢了步伐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這一招果然有效,來到門口了屋裏還亮着燈。看到計策得逞我反而有點惴惴不安起來,心中像裝着一頭小鹿似的“砰砰”亂跳,手心濕漉漉的都是汗。所謂的雅鬼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如果是個厲鬼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也就由不得多想了。
透過門縫,我看到坐在書桌前握管弄翰的正是一位二八姝女。身着一襲薄若蟬翼的白裙,當輕風拂起裙裾之時給人一種飄飄若舉的感覺。又黑又軟的長發很自然地披散在肩上,像一匹柔軟的緞子。煤油燈的光亮勾勒出了她的倩影,是那麼的曼妙,婀娜。讓人疑心是不是見到了一位從天上下凡的仙女,而不是女鬼。她正專心致志地寫着毛筆字,根本就不知道有一個陽間的陌生的男子在暗中窺伺着她。由於是低着頭,我只要看到她半邊臉龐,雖然如此,已讓我痴迷不已。
過了大概有二十幾分鐘,她放下毛筆,伸了伸懶腰,臉慢慢地轉了過來。天哪!如玉!我差點叫出聲來。難道是我對如玉刻骨銘心的思念感動了上蒼,把她派過來慰藉我的渴慕。但我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眼前這個女子跟如玉雖然相似但絕不是如玉。她比如玉更清新脫俗,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煙火氣,端莊之中不乏嫵媚,嫻靜之中又有點頑皮。真是太美了!
正當我看得入神之際,那隻白貓擦着我的腳悄無聲息地跑了過去,冷不丁嚇我一跳。我禁不住“啊”的叫了一下,待回過神來時只見屋裏的燈還亮着,但那個寫毛筆字的女子已沒有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