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浴血鎖妖塔
第18章浴血鎖妖塔
因籌備掌門就任大典,蜀山正式戒嚴,山中陣法或明或暗全數開啟。
陸續上山祝賀的武林人士在蜀山弟子的帶領下,統一招待在迎賓院,賀禮一一照單全收。賓客們都知蜀山森嚴,不可亂闖,個別好奇人士欲要私下探險,或被蜀山弟子們勸退,或被蜀山弟子們於陣法中救起,後者所受傷亡蜀山概不承擔責任。幾日下來,幾乎各派都有傷重弟子,可見江湖對於蜀山的好奇心有多重。
飄涯子在他的上清宮裏發脾氣,既對各派探尋蜀山秘境不滿,又對弟子們看護不力責罵。
蜀山秘境有三處,地宮、葬骨台、鎖妖塔,既是秘境,又是禁地,絕大多數蜀山弟子窮盡一生都無緣得見。因這三處涉及蜀山千年傳承,隱秘不可為人道。
傳說地宮內有墨家機關,控制整個蜀山地脈走向。葬骨台為歷代掌門埋骨之地,安葬着無數蜀山英靈。鎖妖塔鎮壓江山邪祟,為天下地牢之首。
蜀山太過神秘,還有連接上界的神仙傳說,引無數方士盡折腰。我自幼生長在蜀山,各種靈異鬼怪神仙都聽過,也曾懷抱好奇一一向師父考證,無不換來一腦門栗子兼抄書體罰。
此後我便學着師父,不語怪力亂神。
後來千歲憂上山,一方面是為跟我過招,另一方面則也是為著蜀山傳說,叫我帶他掘地三尺探尋秘境,以便遇神仙贈點石成金之術或是前輩先賢授武林秘籍稱霸江湖。當然,我都以怕鬼拒絕之。傳說蜀山與酆都鬼域相連,萬一不小心挖穿了……
事實上,我也未曾進入過蜀山三大秘境。年少時正是好奇心旺盛,卻被師父看管得太嚴,沒敢在山上造次,便時時去山下撒野。如今未老先衰,更是無心於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但,江山代有英雄出,奮不顧身闖秘境的少年們,無不懷揣奇俠夢,便把蜀山禁令無視了個徹底。無怪乎飄涯子動怒。
“要闖就讓他們闖好了。”我披着雪緞青裘,攏着八角鏤空袖爐,不請自來,邁步入了上清宮。
“師叔祖!”殿內眾弟子頓時肅穆。
“掌門!”飄涯子發怒到半途,見有不速之客,只得自椅中起身,“天寒地凍,掌門怎麼到無惘峰了?”又連忙指揮弟子們,“快把門窗都關上,棉布帘子都放下來,火盆生上,多添炭,那邊窗口開一點濾炭氣!”
“來看看……”自無量峰至無惘峰,一路寒風灌領,雖穿得厚實,還是不勝其寒意,入殿內坐下后,我便咳得肺里沒氣,面無人色。
眾弟子見掌門如此作死,也都面無人色。還是飄涯子的大徒弟——也是整個蜀山的大弟子眼疾手快,忙倒了熱茶捧來:“掌門師叔用茶!”
我深吸口氣充實肺葉,一手抱了袖爐,一手伸出接茶,茶杯磕磕碰碰抖抖抖,抖個不停……
眾弟子愈加面無人色。
半晌后,我終於喝到了茶水,暖了暖身子,這才重回人間。
弟子們生好火盆,小心翼翼搬來我身邊,炭火之旺,不久便令殿內弟子們熱汗直下,我卻稍感暖和。
待我折騰夠后,飄涯子神色複雜:“掌門,有事情你叫弟子傳我一聲就是,何需跑這一趟?”當著弟子們的面,他從來都是叫我掌門,唯有私下才叫我師弟。
“也沒什麼大事。”我一面調息一面搭話,“上清宮,我十年沒來了……”
“掌門是念舊,這舊居,你若是想念,便住幾日吧?”飄涯子淡淡道。
無惘峰上清宮,在我還是蜀山二弟子的時候,被掌門師尊賜了我做寢居。我在這裏住的時間,遠遠比在無量峰長生宮久。畢竟,我做蜀山弟子二十多年,而做掌門,正正經經做掌門,也就這幾日。
我對長生宮熟悉,是因為那裏住着師父。我對上清宮懷念,是因為這裏才是我最恣肆的年月。
抬眼隨意打量了一下室內佈置,早已東移西改,不復當年面目。收回視線,我不在意道:“回來怕是也住不慣。對了,主峰有幾處陣法被我略作了些改動,跟你說一聲,告訴弟子們別亂跑,萬一不小心被困住,我可能來不及趕過去。”
飄涯子驚詫:“主峰?你幾時改的?”
“唔,方才路過時隨手改的。”
“……”飄涯子無法反駁,“那若是其他門派弟子闖了呢?”
“喔,擅闖者交門派罰金一百兩。”
“……”
上清宮弟子們見我難得來一趟,紛紛將修行中遇到的難題向本掌門求解。我自然一一為他們解答,解得我睡了過去又醒來又睡過去……
最後徹底醒來,終於脫身。
眾弟子齊聲:“多謝掌門師叔祖指點教導,弟子們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唔,你們領悟了就好。”我起身,裹好青裘,抱緊手爐,出了上清宮。
“弟子恭送掌門!”黑壓壓肅穆一片。
我於十幾丈外回顧,重檐飛宇殿堂樓閣,上清宮三字凌雲縱橫。
冬至日,降初雪,大典如期舉行。
武林正道齊聚,賓朋滿座,豪氣干雲。除了被滅門的九嶷派與君山派,其他各派無一缺席,均是掌門帶大弟子及若干小弟子親臨。
雖說蜀山執正道牛耳,但如此被賣面子,自然不是因我面子夠大。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掌門就任大典暨抗衡須彌宮武林之盟便在這冬至日。
大宴擺在無量峰劍閣中,武林盟濟濟一堂,吃的是清席,談的是道義,討的是說法,要的是江湖大義。
長生宮裏,我被女弟子們褒衣袍儒加身,發上束青玉簪,腰上束紫玉帶,外罩紫羽鶴氅,衣衫繁複還要給我加紫金蓮花冠,被我一把扯了扔開去。
“太重,戴不住,給我袖爐拿來。”我攏着袖,略煩躁。
蘭若掀簾進屋:“師叔祖,劍閣里都等着您呢,師伯祖叫您快些……”一眼瞄到我后,她臉飛紅雲,腳步搖晃,開始胡言亂語,“師叔祖怎麼可以這麼美……”
眾女弟子紛紛垂下頭,送到長生宮的女弟子們涵養都是比較好的,知道此時無聲勝有聲比胡言亂語更有意境,雖然後者只是更有膽量而已。
弟子送來暖爐,我納入手中,沒搭理蘭若的催促,反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還有人上山么?”
“回掌門,賓客已到齊,山上下雪了,應是再沒人了。”
“我出去轉轉,誰也別來找我,劍閣里讓飄涯子代為招待。”交代完后,我抱着暖爐出了長生宮。
細雪紛紛,十二峰銀裝素裹,蜀山靜穆。我吸着雪中寒氣,抱緊了手爐,立身無量峰,望向通往劍閣唯一的山徑上。
望得久了,視線便無法聚焦,散入一片白茫茫中,時常什麼也望不見。雪粒鑽入領口,又被肌膚溫度融化,一點點濕度便沁入衣內,久了,也不覺得怎樣冷。
不知過去幾時,雪白山道上忽然間有了一個人影,十分快速地移動着,後來好像看見什麼,便轉了方向,自劍閣路往長生宮方向行來。
我忙聚斂精神,視線集中,看清那道急速靠近的身影后,我轉身,方覺身體有些凍僵了,步伐遲緩着往回走。
山下疾風頓起:“師父!你在等我?”
沒回頭,我繼續往長生宮走,“沒有,我在看雪景。”抬手另指一方,“你走錯了,劍閣在那邊。”
人影掠過,落於我前方,身量不是太足的丫頭衣着單薄,頑皮惡劣地擋了去路,很不敬地將我打量了一圈:“師父這身真好看……師父別走!你聽我解釋,我沒來過蜀山,所以有點迷路,找了好幾個時辰才找到正路,所以才遲到了,師父你別生氣……”
我另擇了一個方向,又被她攔了,這番無賴的自我解釋,只差來抱袖子撒嬌了。不過,她終究不敢太過靠近。不多不少,十步之隔,十步之遙。
“別攔路,我怕冷。”
“哦。”她乖巧讓路,“我不去劍閣,師父去哪兒,我去哪兒。”
我走了幾步,她果然跟上。隻身闖入蜀山,還敢隨我走,簡直不知死活。我轉身定住,袖中暖爐已無溫度,話語也涼:“你一個人來的?敢這麼藐視武林正道?”
她絲毫不被這涼颼颼的話語擊退,反而很開心:“師父是替我擔心?我不怕武林,武林怕我才是。我給師父帶了賀禮……”
“妖女!”一聲怒喝,群峰響應,阻斷了她想要靠近的步伐。
飄涯子並蜀山弟子及武林諸派陡然現身,將天璣困入陣法中。
而我,在陣法之外。
她不敢靠近,也終究被陷圈套中。她臉上笑容不改,卻染上雪色寒霜:“師父,他們叫我妖女。”
江陵城武林大會上,我對決諸派,護她周全,立下誓言,不許任何人再稱她妖女。信誓旦旦,猶在耳邊迴響。但情境已換,諾言早就沒了意義。
我攥緊了手中冰冷,看向飄涯子:“你在我長生宮外設陣法?”
飄涯子神色不動:“護佑掌門安危。”
永遠,我都算計不過他,我唯一的師兄。論心計,太微不及飄涯——師父沖虛真人曾如是評價。
那日,我對飄涯子及眾弟子說,主峰上的陣法已被我改動。我確實改動過,改得煞氣不那麼重,改得死局變生路。瞞沒瞞過飄涯子,我不得而知。但他並不在乎我此舉用意倒是真,因他另有后招。
——在我寢居處設套,勾連武林諸派一起佈陣。百十來名南北東西武林豪傑,引蜀山伏魔陣,對付一個小丫頭,焉有不勝之理?
“我說過,把她交給我,師兄不知道?”我依舊質問飄涯子,希望能拖一時是一時,也但願天璣能想辦法破出伏魔陣。
“掌門身體不適,緝拿妖女的事,代掌門自當代勞。莫非掌門師弟對諸位英雄引陣有意見?”飄涯子絲毫不見動搖,時刻專註陣中,甚至已經暗示開始發陣。
雪花被隔離在陣外,伏魔陣漸次開啟。天璣幾次突破都被打回陣心,一次比一次重傷。
我拋出袖爐,擊向實力最弱的佈陣人,一旦打破一道缺口,這伏魔陣便威力大減。
這道希望,卻旋即破滅。
攔空截住的,是千歲憂。
“慕小微,別衝動!”他將我按住,神色嚴肅,“你要與正道武林為敵么?你師兄用意昭然,你還往他圈套里踩?他故意當著你的面對小璣開啟伏魔陣,故意召來天下英雄看你的立場,你怎麼就能如了他的意?”
陣中天璣浴血而戰,曼荼羅之花開了又滅,滅了又開……
正道罡氣克制虛妄之花,如泰山壓頂,毫無懸念。
“隨便他,你讓開!”我醞釀指尖劍氣,對準了伏魔陣。
劍氣即將離指,千歲憂卻不管不顧豁了出去,閃身擋住了劍氣路徑,還是以毫無防備的狀態。這一劍氣若承受,非斷他幾縷經脈不可!我緊急關頭收手,劍氣反噬,逼得我咽下一口血,頭暈耳鳴,身形不穩。
待意識清醒,伏魔陣已結束,徒留血跡被層層霜雪遮沒,餘下淺淺殷紅。
雪仍在下。我越過風雪,一身怒氣造訪上清宮。
“她人呢?”無視弟子們,我直接向飄涯子發問。
“掌門醒了?”飄涯子只在椅中欠了欠身,揮手令弟子們散去。
人去殿空,只有我們二人一坐一立,空中佈滿寒意與壓力。
他伸手去桌上端茶,忽然砰的一聲,茶盞碎裂,茶水崩了他一襟。沉穩的代掌門喜怒不形於色,拂了拂衣上水珠:“師弟,現在只有我們師兄弟二人,我們就開門見山。你是要以蜀山掌門的名義救她,與整個武林為敵,還是以一個師父的名義救她,與整個蜀山為敵?”
我拂袖碎掉一整桌的茶水,冷聲:“不要給我整這些彎彎繞!長生宮歷代掌門居,任何人不得侵擾,你於長生宮外設伏魔陣,引武林百人踐踏,又何曾在意過蜀山宗法!”
“那麼師弟擅自削減主峰陣法,難道就是掌門所為?為了一個逆徒,一個魔頭,就置蜀山上下於不顧?”他針鋒以對。
我氣笑了:“蜀山陣法千年皆以防禦為主,不以殺戮為宗旨。你代理蜀山這些年,殺戮心倒是依舊不改,連帶整個蜀山都以殺立陣。我重歸蜀山,複位掌門,莫非還連改動陣法的權力也無?莫非我還不能糾正你的殺戮之心?”
“師弟好一派仁慈之心,不知你的仁慈是解救了九嶷派還是挽救了君山派?當九嶷君山兩派遭你傾心庇護的徒弟屠戮時,你的仁慈之心可有替無辜冤魂默哀過?”
“仁慈不能止殺,你便以殺戮止殺么?九嶷君山兩派掌門雖罪不至死,卻也是咎由自取,當初覆滅須彌宮不擇手段,便該想有今日之報。天璣雖以復仇之名,但妄取人性命自當問罪。我身為她師父,未曾多加教導,以致釀成今日之禍,自是責無旁貸。可你故意瞞過我,不惜壞蜀山法紀,勾結武林草莽,大肆於長生宮外動殺陣,你可知百步之外便是祖師殿?!”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師弟養的好徒弟,攪得武林天翻地覆,蜀山存亡之秋,還計較什麼宗法!不擒住魔頭,怎麼給武林一個交代?師弟口口聲聲祖師宗法,可在蜀山列祖列宗靈位前,在師父舊居前,你處處庇護那魔頭,可有想過蜀山英靈、掌教責任?”
我掩袖咳了幾聲,勉強壓住內里虛火,身上止不住地發冷:“既然你如此認定,我也不同你再爭。她人在哪裏?”
“自然是在天下地牢之首,鎖妖塔!”
我猛地抬手,三丈內桌椅盡毀,門窗破裂,風雪呼嘯而入。
“你把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關進鎖妖塔?!”
“是啊,她才十幾歲,就修得八瓣曼荼羅大手印,舉手間滅人宗派。非蜀山鎖妖塔,哪裏還能囚得住她?怎麼,執正道牛耳的蜀山掌門反對?師弟這是打算拆了上清宮?你身體如此虛弱,打算闖一闖鎖妖塔么?”
我抬眼,將他鎖入眸中,轉瞬之間,他便退步連連,直直跌入椅中,面孔雪白。我只施了威壓朝他走了一步。
“有勞師兄記掛,太微身體雖弱,但若尚有口氣在,生殺予奪,皆不由他人擅專!”
出了上清宮,風雪撲面,弟子們全數跪在雪地里。
“掌門請三思!”
我掃一眼他們,沒人敢實質性地阻攔。我豈非沒三思,一思天下,二思蜀山,三思己身,可無論哪一思都不是我能棄徒弟於不顧的理由。
無量峰斷崖。
萬丈深淵,亂石嶙峋,溝壑林立,暴風雨雪彙集,令人寸步難行。
蜀道之難,以此為最。
“慕小微你給我站住!”千歲憂狂追而來,“跳下去摔不死你!”
蜀山秘境,鎖妖塔,一個最直接的進入辦法,便是跳崖。
從來沒見過千歲憂輕功有如此速度,轉眼便伸手拽來。我當然沒讓他碰着我衣角,一聲輕笑,便縱身躍下。
“啊啊啊啊慕小微你死了我饒不了你——”迴音響徹山谷。
疾風從耳邊呼嘯,衣袂被吹得獵獵作響,不停的墜落,彷彿沒有盡頭。
千丈一借力,百丈一卸力,墜下深淵,周身風雪如刀。一茶時間,我運起的內功屏障早已被磨礪成薄薄一層,再無凝起抵禦的心神力。
峰石,峭壁,枯枝,風刃,劃破冬衣,割裂肌膚,一下深過一下,血絲滲出,旋即又被雪粒覆蓋,迅速凝凍。嚴寒包裹,凍得麻木,痛感也遲鈍。
最後一個卸力,降落到了無量峰山腳,耳邊永無止境的呼嘯終於安靜下來。短暫失鳴,天地間什麼也聽不到。
骨頭幾乎散架,許久后麻木的身軀恢復些知覺,我從積雪中鑽了出來,走了幾步,扶着樹枝嘔出一口血來,只好捧了一抔雪吃下,壓下血氣。
摔得七葷八素,方向也不辨。胡亂走了一陣,這才慢慢恢復聽覺,風聲,雪落聲。凝神細聽,風雪自有其走向,方位重現心中,蜀山地勢勾勒而出。
蜀山地脈合八卦六爻,無量峰鎮鎖妖塔,山為土,土克水,坎為水,鎖妖塔當處坎位。
定了方位,便不再迂迴,直奔峰谷坎位而去。
一座塔形奇峰矗立,驀然闖入眼帘。此地,風靜雪止,亘古幽謐,彷彿凝在一個結境中。
我方一踏入,緊閉塔門外的兩尊石像便霍然轉身,空洞的眼將我盯住,彷彿我只要再走近一步,他們便要好生招待於我。自古從無量峰斷崖入鎖妖塔者,非奸即盜,從未有過掌門行這般途徑,也難怪石像對擅入者虎視眈眈。
飄涯子對蜀山秘境的了解,遠在我之上。如何尋找秘境,如何不驚動石像,而將天璣囚入鎖妖塔,他能做到,我卻未必能夠。他料想我會另闢蹊徑,出如此難題於我,我怎能不接?
一炷香時間后,我以瞬移步法,掐算走位,引得兩尊石像互撞到了一處,再難動彈。
塔門依舊緊閉,石門上有一方凹槽,大約是憑信物秘鑰可開啟,不用想便知應是放蜀山令的地方。不得不佩服我那師兄心計之深遠,步步計算,我唯有到了跟前方知他的用意。他終究是放不下蜀山令,竟不惜借用鎖妖塔,來試探蜀山令是否在我手中。
我抬手按於石門上,寒石冰涼刺骨,不知其厚。伸手,自袖中滑出一枚玄鐵令,握到手中,嵌入石門凹槽處。一道沉悶聲響,石門洞開,露出一條通往塔底的長明燈石徑。我取回玄鐵令,踏上燈火路。
山風吹入,長明燈也不禁搖曳,卻不熄滅。
渡過這漫長燈火路,抵達地心鎖妖台,一切光明被吞噬,萬古永夜。但我於這永夜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揚袖一帶,身後長明燈盞盞飛來,繞鎖妖台旋轉數圈落定。
夜盡光明。
身着血衣伏地的纖細身形顯得是那麼孤單,手腳被地底鐐銬鎖住,一個人在這冰冷地心,不知是否有過等待。
我幾步奔入,衝上鎖鏈台,將地上的少女抱入懷裏,這身體冰如凍石,已經感覺不到心跳呼吸。
這瞬間,我血液也涼,心也灰,近處幾盞長明燈隨心而滅。
未有希望,便不至絕望。未有過溫暖,便不知寒涼入骨的滋味。縱然這世間花開花謝江山如畫,又與我什麼相關?
思緒斷了又續,續了又斷,紛紛擾擾,塵寰過往,全都失了色彩,只余灰白。
忽然,長明燈外無盡的黑暗中傳來一聲嗤之以鼻,如瓦礫一般的嗓音粗聲道:“蜀山的掌門都沒落到這個地步了么?身中天人五衰之咒,未老先衰之身,未衰將死之軀,還敢妄動情念,哼,不知死活!”
陡來的動靜,並沒有驚動我分毫,因為,什麼人都與我無關了。
“喂,蜀山破落掌門,聽聞老夫的聲音,你不意外?你這是什麼態度?老夫百年來第一次跟人說話,你是多大的榮幸!”
我依然沒理。
“哼,人心不古,世道險惡,如今的蜀山也不知破敗到了什麼程度,一介掌門卻是將死之身,將死之身卻牽扯情念,牽扯情念卻是對個小丫頭,小丫頭卻是個蜀山罪人。蜀山亂成什麼樣子了,可笑!”
我繼續不理。
“喂,蜀山現任掌門,老夫知道天人五衰咒的解法,你想不想知道?”
我依舊漠然。
“混蛋掌門!你是不濟到了什麼地步,連生死都分不清么?那丫頭暫時沒了心跳,你不會救她么?”
我這才有了反應,手上一抖,抱了天璣坐起,掌抵她后心,渡盡我修為。
好在這時黑暗中不再聒噪,地牢又復僻靜,唯聞我心跳如鼓,一下下敲擊如命盤。
隨着內力渡出,手心上漸漸傳來溫度。
低低的嗓音自她喉中逸出:“師父……好冷……”
她根本未清醒,也根本不知我在她身後,好似只是夢中呢喃,潛意識裏的念叨。
真元護體,消融她凍結的氣脈,聽她呼吸漸穩,我收了掌,再將她納入懷裏,以體溫驅她寒氣。我心跳未平復,猶不敢相信,她依舊是鮮活的。
黑暗中聒噪再起:“竟然是師徒!蜀山果然已經墮落到沒羞沒躁的地步!”
心念活絡起來后,我自然再聽不下去這穢言穢語猥瑣定論,當即冷斥:“為老不尊,給我住口!”
“嗬!蜀山後輩好大的口氣!老夫縱橫江湖時,你爺爺都還沒出生,竟敢對老夫出言不遜!”
“縱橫江湖又如何,還不是落到蜀山鎖妖塔,既在蜀山地牢服刑,見到本掌門,還不放尊重些?”
“呸!最混賬的莫過於蜀山掌門,天道輪迴,報應不爽,代代都是不得善終。老夫反倒比你們幾代掌門都活得久。難怪有人對老夫說,這個世上報仇的最好辦法就是比仇人活得久,你熬到所有的仇人都歸西了,那什麼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都是空了。所以什麼最強最厲害,什麼天下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比別人活得長。”滿是自得的腔調。
“千年王八萬年龜。”我接了一句。
“……”黑暗中的人憋了口氣后,惱羞成怒,“身中天人五衰咒的短命鬼,老夫活了一百來歲,又在鎖妖塔里清修了一百年,早已修得無上智慧,看透了塵世,人心什麼的,是瞞不過老夫的,所以,你這是嫉妒!蜀山短命掌門,你現在跪求老夫死咒的解法,老夫可以看心情給你一點指示……”
懷裏人動了一下,我心神立即收回,再無暇理會暗中囚徒。天璣面色蒼白歪在我臂彎,呼吸細弱,手心下意識攥着我袖角,彷彿攥着一枚希望的種子。柔軟漆黑的髮絲被頭上一柄犀角梳固定着,業已鬆散凌亂,小梳搖搖欲墜。
我給她把了脈,揉捏了手腕脈門通血氣,再將她固在懷裏,給她拿下犀角梳,笨拙地重新梳理。她靠在我懷裏,一下下的呼吸。如果這便是終點,餘生幾日也無妨。
“喂!你竟敢無視老夫!你這是對老夫的藐視!老夫生氣了,決定不給任何人智慧的啟示……”
給她攏起了散發,將發梳重新插回,看她臉上燃起些血色,睫毛長長地覆下,這份安寧,我又能替她維持多久?外間風雪,鎖妖塔內曠寂無涯,這短暫的相依,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堪一擊,那麼的虛幻自欺。明知是自欺,我還讓自己沉溺一二。
莫非人之將死,眷戀也多?
“喂!蜀山掌門你聽到沒有?為了你的小徒弟,你難道不想活得久點?”
蠱惑適時鑽入人心,我理智將其拒之門外,緊了緊手臂,抬頭向深沉的黑暗:“我內元已至強弩之末,命里軌跡已近終結,即便天人五衰有解,我十年間卻已病入膏肓,早已金石難用。況且,你若將解法告知於我,我豈不是要以一定籌碼相換?你既被困鎖妖塔百年,定然是個不能放出的人物。我豈能以一己私慾,赦你刑期,為禍蒼生?”
“哼!果然是個仁義道德假君子,蜀山掌門沒一個好東西!”囚犯泄了口氣,不得不緩下語氣,“好吧,就算老夫是個十惡不赦的人物,可當年禍害老夫以及被老夫禍害的仁義君子們早就作了古,所謂人死仇消,老夫服刑百年,還沒夠么?老東西們都死的死,滅的滅,這世間只有老夫一人,難道不是很寂寞很空虛很可憐?”
我沒空再搭理他,運力破解地牢鎖鏈,竟毫無成效,想來應不是憑蠻力。
“嗬!好你個假道學!老夫作惡多端不能放,你徒弟就能放了?前一刻還義正言辭,這一刻就徇私枉法得大義凜然,要不要這麼無恥?!”
我繼續充耳不聞,招來一盞長明燈,仔細端詳地牢鎖鏈,發現鎖頭凹槽同大門上的如出一轍。蜀山令竟有如此多功能,難怪惹人記掛。
取出蜀山令,扣上凹槽,嘩啦一聲巨響,銬住天璣手腳的鐵鏈盡皆除去。抱了天璣,我便走下鎖妖台。
身後黑暗中不甘的聲音忙道:“喂喂蜀山掌門順道給老夫解個鎖!老夫告訴你天人五衰的解法!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老夫還可以傳你點雙修法門你用得着誒誒——”
我沿着長明燈一路出了甬道。
鎖妖塔外,秘境勘破,雲霧散去,一條直達無量峰的階梯豁然開朗。身後,石門轟然合上,一切重歸沉寂。
長生宮前,飄涯子帶着眾弟子眼睜睜看我跳崖后沒死,還抱了他們口中的小魔頭小妖女徑直穿過人群,入了逍遙殿。
千歲憂一躍而起,疾奔過來,接了天璣后,便見我一聲招呼沒打,順着殿門倒下……
一旦陷入無邊的黑暗,便是噩夢纏繞。我掙扎着醒來,頓時坐起,嚇得一旁打瞌睡的千歲憂瞬間清醒。
“慕小微你沒事吧?”
我邊掀被子邊起身:“天璣呢?我師兄沒來吧?”
“放心,你連懸崖都敢跳,誰還敢來?小璣在祖師殿——慕小微你先好好休息——”
我片刻也不敢耽誤,出了寢殿,徑直前往長生宮主殿的祖師殿。
推門而入,蜀山祖師乃至歷代掌門畫像與仙位映入眼中,仙台之下一列蒲團,天璣就在一隻蒲團上閉目打坐。
確認無事,我方歇口氣。她已換上道童青衫,端坐蒲團上,面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彷彿化作了正統蜀山弟子。
只不過正統蜀山弟子沒人敢坐她那個位子,那是掌門祝禱祭拜與修行的地方。
我走到她身後,掌心按到她頭頂百匯穴,她體內真氣走動便了如指掌。行的竟是我傳她的內功修行法,不是須彌宮功法。
想也沒想,我便將更多真元自她百匯穴渡入,注入她受損真氣中,助她運行大小周天。
收掌后,頓感心口一悶,便在旁邊蒲團上坐了調息。
再睜眼時,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擱在我膝頭,天璣將自己蒲團拖了過來,找了個舒服姿勢側着臉望我。那小臉上依然沒多少血色,也沒多少表情,彷彿不知悲歡。
我想着險些把她徹底弄丟,心中便生出失而復得之感,些許複雜,些許難言,便有些默然寡寂。
“師父?”她輕輕喚了一聲,抬起腦袋,給我理了理弄亂的衣擺,再小心翼翼看着我。
“你跑來蜀山做什麼?”話語不知如何起頭,我淡聲問。
“師父的掌門大典呀!”她應得理所當然,鄭而重之,一臉認真,反問,“不是師父寫帖子叫我來的么?”
我嘆口氣:“你可以不來。”
她瞪着眼睛,繼續認真:“師父叫我來,我怎麼可以不來?”
我無奈:“那若是為師叫你跳火坑,你也跳?”
她以忠孝兩全的認真神情點頭:“跳啊,說不定火坑裏有板栗。”
火中取栗,粉身碎骨。
我偏過臉,無言以對。忽聞她輕鬆一笑,如在耳邊,“我知道師父是不得已,所以我當然要赴約,再說,我有東西要送給師父。”她雙手捧呈,遞到頭頂。
一冊秘卷霍然呈現眼前。
“往世書?”我只掃了一眼卷封,便覺疲憊,“既是你血洗九嶷,從卓紫陽手中取回,你須彌宮秘笈自當好生保管,何必再拱手送人。”
她善察言觀色,立即就賠小心:“上次師父昏迷的時候,唐掌門和千叔叔說往世書可解一切苦厄,徒兒便回須彌宮查了典籍記載,往世書上下卷合練,可重築筋骨,驅體內惡毒,應該也可以解天人五衰。所以就……就從九嶷山找回了上卷,師父先練着,我再繼續找下卷……”
秘笈沒接,我看着她:“下卷還需血洗哪裏?”
她垂下頭,聲音小下去:“九嶷和君山是我須彌宮的大仇,其他那些插手過須彌宮的門派,徒兒就、就不追究了……”頓了頓,又道,“下卷不知道在哪裏,但徒兒是不會放棄的!”
“連處心積慮的卓紫陽都沒有找到下卷,你不放棄也未必就能尋到。天人五衰本就無解,即便往世書上下卷齊聚,於我如今病入膏肓的體質,也是回天無力。不可能的事,不要再枉費精力,或犧牲更多性命。”我勸。
她抬頭,眼中堅毅:“不試試怎麼知道?師父性命重過一切,其它我都不在乎!”
我沒看她,揚手指過祖師靈位:“蜀山開派祖師與歷代掌門,包括我師父你師祖,都在這裏。他們無一不是天縱奇才,對某些人來說獨一無二且重過一切,但又如何,最終也不過一幅畫像一方牌位。我們蜀山修的是道法自然,自然便是蜀山的一草一木一黃土。為師也終將同他們一樣,在這裏添一幅畫像一方牌位,不知到時會是誰來替為師作畫,也不知畫得像不像……”
瞥過她,忽見她眼底白光一閃,抬袖子飛快抹過,青衫痕迹點點。
我心頭又一軟,打岔一哄:“你一定給為師找個畫技高超的畫師,重現一二為師的風采,可好?”
她梗着脖子不理我,滿臉的哀戚。
我無法,搜腸刮肚想安撫的主意,卻聽她驀地道:“天人五衰,是出自須彌宮的秘術,我在典籍里看到。師父究竟是怎麼中的?”
“……不小心中的。”我隨口道。
她扭過臉,眼裏仇恨的火苗翻滾不休:“是誰?”
我將往世書上卷塞進她袖口,示意她別說話:“有人來了。”
殿門外傳來聲響:“元白拜見掌門師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