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蜀山舊事記
第13章蜀山舊事記
硝煙散去,一個巨坑憑空出現,四周桌椅被掀翻了大半。眾門派也都灰頭土臉,不少弟子從地上爬起,個別掌門內力渾厚,沒有被掀翻,強行屹立抵抗外力,想來也內傷得緊。
千歲憂第一時間將自己清潔完畢,憤憤然指責於我:“慕小微!為什麼就你沒倒,還坐得這麼穩當!”
唐掌門被弟子扶起后,也欽佩地望於我:“慕師兄果然不同凡響!”
我把徒弟從地上拉起來后,一手指向腳邊威風凜凜的旺財,解釋道:“因為有旺財替我擋了。”方才變故須臾之間,旺財感覺敏銳,直接躍身擋在我身前,承擔了部分衝擊力。
旺財得知我在誇它,頓時鬥志昂揚,挺胸搖尾,坦然接受眾人轉而傾慕它的目光,並將腦袋蹭到我手下,求撫摸。
我從善如流摸着它的狐狸頭,感慨:“皮糙肉厚就是好。”
旺財捲起尾巴就抽到了我手上,怒而扭頭。
我這坐騎的脾氣同它功力一般的大,旺財乃是只被我帶着修行了不少年的狐狸,雖然確實皮毛厚實些,但也厚不過那些掌門的內功,它挺身擋住火力衝擊,我只讓它擋了一小半。
在場各派受這次連累衝擊的不少,紛紛將怒意指向了青龍幫。
鐵青着臉的龍幫主冷哼一聲,大義滅親,將自家不成器專惹禍的少主踹了出去,接受眾人目光的審判。
“葉城主,諸位掌門!龍某管教不嚴,逆子魯莽行事,不知輕重,竟動了霹靂雷,險釀大禍!這畜生就交由諸位懲處,龍某不管了!”
眼見庇護沒了,猶帶傷的龍少主頓時慌了,當即跪倒其父跟前,涕淚交加悔恨不已:“爹!兒子錯了!但兒子若不用霹靂堂絕殺,怎可能將那妖邪誅殺!眼看人家一唱一和故意用正派功法遮掩魔道行跡,絲毫不露當初打傷兒子和方才彈壓父親的手段,人前偽裝得滴水不漏,兒子要從何處伸冤?即便兒子受折辱事小,但任由這幾名妖邪猖狂,為禍武林,貽害無窮事大啊!”
“住口!武林的事,輪不到你插嘴!霹靂堂絕殺豈可輕易動用?傷到無辜江湖朋友怎麼辦?”龍幫主正義凜然怒斥。
“兒子自然有分寸,在場可有一人受傷?都說霹靂堂雷火,一出便是絕殺,竟然有人以一己之力將絕殺化為烏有,怎麼可能!這是怎樣不可思議的功力?根本非人力可為!兒子不明白!”龍少主梗着脖子情真意切道。
“龍少主言之有理!”有人附和,“中原諸派無一不對霹靂堂忌憚幾分,便是因其鎮堂雷火具霹靂之威,尋常人難以與之抗衡。”
“那怎麼回事?龍少主的霹靂彈是打向珞珈山方向,誰給化解的?”
“確切的說,霹靂彈是打向方才舞劍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的劍法不是號稱是她師父創的么,替小姑娘解生死之局的,還能是誰?”
“居然能化解霹靂雷火,正道中有這樣的人?若非正道中人,那麼……”
“那就是魔教中人!”
一語驚四座,彷彿證據確鑿一般,當下眾人便一致有了定論。
幸甚至哉,我又被諸多目光盯成了篩子。
天璣一手捏拳,就要挺身而出,我將她按住。唐掌門也拔劍要出,我向她搖頭。千歲憂開始挽袖子,“慕小微,看來我為你獻身的時候到了。”
“不必。”我將他制止,“你這嬌軀斤兩不足。”
“老子是虎軀!你才嬌軀,你全家都嬌軀!”
於是,在他們以為我阻止了他們是打算自己出手的時候,我純良地坐着了沒動。
“師父,他們說我是魔教沒事,可他們說你,我不原諒他們!”氣鼓鼓的天璣依舊籌謀動手,企圖以武力解決。
我看了看她鼓起的臉頰,“小小年紀不要這麼迂腐,魔道、正道,不過一個稱呼。他們說為師是魔教中人,為師又不會掉塊肉。”
“可是……”小徒弟委屈地望我。
可是我不搭理污衊之言,旁人卻不會放過。
“唐掌門,我若此時告辭,不會失禮吧?”嘆口氣,我徵詢道。
“當然不會!”唐掌門一愣之後,點頭同意,“我們同你一起走,這個武林大會我們不開了!”
千歲憂應聲贊同:“性別不同,如何相愛,三觀不合,怎麼開會。我們走!”
我從長老椅中起身,領着徒弟和旺財,同唐掌門一起率着珞珈山弟子們往場中走。
忽然,身後“喀拉”數聲,再“嘩啦”一聲,有什麼東西毀塌。眾人回頭一看,見是我那把長老椅,正夭折得摧枯拉朽,塌作一堆待用的柴禾。
“這……”唐掌門驚愕。
“慕小微你是在用生命坐凳子啊!”千歲憂感嘆。
“師父你……沒事吧……”天璣蹙起眉尖,一臉擔憂。
“無事,為師不過是將一部分霹靂雷的衝擊轉化到了椅子上,以及……”我一句話沒說完,又聞身後一陣喀拉喀拉響,眾人再看,一排木犀樹彷彿被霹靂肆虐過,橫倒一片。我接着道,“以及那排樹上。”
眾人:“……”
這番動靜倒是驚得諸派草木皆兵,劍拔弩張。
“……”唐渡只遙遙對葉鳳蕭道,“葉城主,鄙派事務繁多,不便久待,就此告辭。”
葉鳳蕭俊朗的臉上明顯染有不快之色,“是什麼促使唐掌門急着離開,不由令人懷疑。再者,我江陵城主的武林大會,可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唐掌門同樣不悅地挑眉:“哦,你要如何?”
“魔教妖孽留下!”有人出聲。
唐掌門神態輕鬆,轉身便走,“那我們珞珈山可以走了,反正不干我們的事。”珞珈山眾弟子跟着掌門一起走向點將台入口。
“哪裏走!”身後一聲厲斥,便聞風聲颯颯,直襲我后心。
陡然間,有外力插入阻攔,氣流瞬間凝聚,撲向追襲者。嘭的一聲巨響,氣流頓散。我回身便見天璣又使手印秘法,因倉促出手,輕易便被追襲來的龍幫主五指化龍爪功法給破解。旋即,龍爪為鉤,厲光閃過,直取天璣丹田。
我一指劍氣彈出,直奔龍爪,眼看將逆轉危局,不防憑空橫出一把劍,阻了我一團劍氣,雖未能擋住十分,也消去了三分,更要緊的是拖延了一個瞬間。兔起鶻落,危局已成。天璣被龍爪打中,飛了出去摔倒十幾丈外,俯身嘔出一口血來。
“這妖女方才使的是曼荼羅大手印!”龍幫主如獲至寶,高聲疾呼,聲如洪鐘,籠罩當場,引起嘩然一片。
“須彌宮?!”
“她就是傳世靈童?!”
“快將這魔域妖女拿下!”
眾派弟子傾巢而出,如決堤洪流,層層疊疊湧向天璣,困了個水泄不通。
葉鳳蕭愣住,唐掌門同珞珈山弟子也都愣住。旺財暴躁不安,千歲憂一臉焦急,急忙尋我。
我壓着視線看向方才阻攔我一擊的人,正是君山掌門溫道子,手握佩劍,虎口被震裂,滲出血絲,在我視線中面色漸白,步步後退,其身後不遠處,是九嶷掌門卓紫陽,正暗運內力,準備隨時接應,或自衛?
我袖口微動,溫道子尚未退到第三步,人已飛起,撞向身後卓紫陽,二人直飛幾十丈,重重摔下,吐血不止。
這廂的變故,引起部分人警覺,尤其是密切關注我一舉一動的龍幫主。我如他所願,步步朝他走去,青龍幫弟子急忙後退尋找庇護之所,那龍少主也不例外。
抬袖展開手心,一條木犀枝從頓起的疾風中飛來,我握住一端,不緊不慢演了一式天外飛仙,花枝如九霄青龍旖旎騰空,濃墨重彩一尾掃向龍幫主丹田,他欲拿手來擋,卻根本追不上花枝的速度,被抽了個正着,一汪血自丹田湧出口角,狂噴而出。
枝條回龍擺尾,疾走龍行,花影紛紛,將噴薄而出的丹田血滴滴點染承接,不落一滴入土。青青枝條已染就一身穠艷妖紅,如地獄紅蓮業火。龍幫主面色灰白,周圍眾人亦是。地獄蓮花盛放,吞吐火舌,凌空再起!
“他、他要趕盡殺絕……誰救救我爹……”龍少主縮在人群后,疾聲求救。
“慕師兄手下留情!”唐掌門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猶帶顫音。
只有千歲憂閉着嘴,一言不發。
龍幫主知求人不如求己,雙手蘊滿力道,十指化作龍爪,運起青龍幫化龍大法,企圖先發制人,不待花枝落下,龍爪紛紜,龍威震怒,排山倒海撲來。
我看了眼艷紅花枝,此亦龍,彼亦龍。我緩步一讓,避過山海龍影,手腕一抖,紅枝奔騰而起,破山河,鎮怒海,碎龍影,破解其化龍大法,不過一息時間。
屏障全無,龍幫主再度面色慘白,也只有聽天由命束手就擒,卻終有不甘:“你……究竟是……”
我毫無表情,眼中只有枝條花葉如影隨形,指間化力,怒龍擺尾,追襲對方!
忽然一個身影介入,出手極快,攜了渾厚功力,抽劍斬枝葉,手起劍落,只有破空聲。我已將花枝甩手而出,怒龍騰空,層層纏繞,將龍幫主捆作一團,粽子一般飛向青龍幫。
抽劍之人愕然,“先生究竟是……”
“葉城主說老夫是魔教老夫就是魔教。”不睬他,我轉身朝圍困天璣所在走去。
那處扼守已是人山人海,見我步步走近,彷彿如臨大敵。
“困住他!”咬牙切齒,是人群之後的龍少主。
“如此邪魔外道,將他拿下!”有人不忿。
見自家掌門未發收兵令,一隊英勇的先鋒,架起刀劍,便朝我沖了過來。
肺腑牽動,我抬袖掩唇咳嗽一聲,自嘆果然是老了。蓄力一揮衣袖,疾風頓生,腥風血雨花落幽香,席捲衝鋒陷陣的眾派弟子,立撲一片。
眼見先鋒一個水花沒起就撲街,第二梯隊的弟子便有些畏畏縮縮,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觀望。而趁他們不備,自後方突襲的,自然是千歲憂與旺財。後方騷亂起,眾弟子便陷入前後被包抄的境地,驚慌混亂,廝殺凌亂。
無法坐視自家弟子團滅的眾掌門,再也坐不住,決定要聯袂剿魔頭。
齊奔我而來。
“誰敢對蜀山掌門不敬?!”
一道震怒嗓音破空而來,彷彿一條鎖鏈,鎖住了某個時空,鎮住了所有生靈,僵化了一眾掌門。點將台上闖入一幫青衣弟子,肅穆威嚴,步伐齊整,綸巾搖搖,道衣飄飄,劍穗招招。齊聚點將台,彷如天降仙童,氣質清冷,無號令卻能統一跪地低頭拜叩,整齊劃一。
“弟子恭祝掌門千秋!蜀山劍派恭迎掌門回山!閑雜人等退散!”
僵住了的眾人被激起了怒氣,但在蜀山二字前,誰也不敢造次。江陵城主的武林大會,避的就是蜀山,背後議的就是蜀山的不仁不義,誰曾想到,竟會有蜀山弟子前來攪局,叫他們閑雜人等,還要求退散。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要忍。
“那個,麻煩問下,蜀山掌門是?”唐渡不死心地斗膽一問。
跪在地上的一個青衣弟子抬起頭,冷冷地看她一眼,“我派掌門,天下獨步,你不知道?”
“難道是慕太微?”葉鳳蕭脫口而出,但在他脫口的一瞬間,所以蜀山弟子都抬頭冷冷地盯着他,便趕緊改口,“抱歉,在下是說,慕先生?”
目下無塵的蜀山弟子們都沒有搭理他,繼續垂頭跪着不動。
“喂,慕小微你裝什麼死?都法駕中原了,還不趕緊帶着這幫小崽子們一統江湖,壽與天齊!難道還要我等跪接?”趁亂攻入後方包圍圈的千歲憂,扶着天璣靠在旺財身上,順便給她療傷,還不忘給我隔空喊話。
經他這麼一吆喝,眾人不明白也明白了,預備圍攻我的掌門們,時運不濟地潰散了。
我便在八方震撼、震顫、震驚、驚疑、驚恐、驚悚等目光中,走出了形同虛設的圍攻圈,兩旁人眾自動讓開。
我對着一個也不認識的弟子們道:“你們如何得知我在這裏,誰讓你們來的?”
跪在前排的一個弟子答道:“回掌門,是飲冰長老吩咐弟子們務必到江陵迎回掌門,說有要事相商。”
話音剛落,另一個弟子立即接着道:“長老囑咐,掌門必然會隨意打發我們然後自己走掉,若迎不回掌門,弟子們便一個不留地去刑堂領七十二酷刑嚴罰。”
聽完這番威脅論,我不得不感嘆小師妹的手段永遠是那麼的直接狠辣,黑鍋永遠是別人背,黑人也黑得直接明了。
“那你們去領罰吧。”我淡淡揮手,轉身要走。
孤高冷傲的弟子們俱都僵住,忽然一個誰從地上衝起來,直撲向我腳邊,扯住我衣擺拽入懷中,大嚎:“師叔祖!你不能不顧我們死活哇!”
這一嗓子嚎得驚天動地,將方才一切清冷孤高氣質一筆抹殺,令人為之側目。
我看這極盡悲痛的弟子有些眼熟,“你……”
“師叔祖還記得蘭若呀!”她拿着我衣擺將臉上嚎出的淚痕囫圇擦了,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哦,是你。”我緩緩側身,欲將衣擺退出她勢力範圍,不想卻被她再度捉住。
“師叔祖!您忍心蘭若去刑堂領罰……”小侄徒孫執着地將我牽住,忽然一道外力打來,正中她手上,亦將她整個彈開,“啊——師叔祖有人暗算我——”
我朝那道外力來的方向看去,天璣站在一旁,慘白着一張臉,嘴角血絲仍在,髮絲也散亂地垂在肩頭,衣上猶帶塵灰色,都這個樣子了還亂使真元。不過說來,在我身邊還沒能護得她周全,很是愧疚。
“過來。”我向她伸出手。
天璣遲疑了一下,還是挪動了步子,低着頭緩緩走過來,彷彿做錯了事。待她走近,拿起她手腕,以內力探入,好在原本她體內就有一股強大真元潛伏,遇外力自動護主,因此這傷受得不太深,並未損傷根基。大約當眾落敗才是最打擊她的。
放了她手腕,我收回手,趁機必須教訓一下,看着她語氣轉厲:“是不是給你說過,不要再使手印,不要輕易對人出手,你哪回聽了?”
她抬頭看我一眼,眼眶裏滾動一顆晶瑩的東西。
我語氣不自覺又轉軟:“知道你是為了護我,但你覺得為師當真需要你出手來護?是不是平日裏你覺得為師太不中用,才需要徒弟拿命來拼?”
她定定看着我,還是不說話,雙眼裏淚珠滾來滾去,彷彿藏了許多無法訴說的言語。
我無奈,語氣進一步緩和,隨和,柔和,“所以方才為師只演了一式,讓你看見,為師滴血不沾身便將那龍幫主捆成了粽子。”
原想逗她一笑,不想她竟哽咽住,“可我看見師父咳了一下,師父身體不好……”
世上最傷情的莫過於被徒弟一言戳穿真相。連點掩飾都不給我留。
“師叔祖!”旁觀了片刻的蘭若捲土重來,小心翼翼瞅着,“她是?”
“她叫天璣,是我徒弟,你們叫她師叔吧。”我簡單介紹一下,朝還跪着不動的蜀山弟子們開了恩,“都起來吧,我們稍後再議。”
“多謝掌門!見過小師叔!”仙童們得了大赦,整齊劃一地起身,不見絲毫跪久后的凝滯,果然還是有些修鍊。
“小師叔好!”蘭若立即服小。
天璣偏過臉去,不知是不想讓人看見落淚丟臉的樣子,還是有其他什麼緣故。
將一干掌門同江陵城主晾了許久,也差不多了,我回身捕捉了城主尷尬的身影,“葉城主。”
“慕、慕掌門……”葉鳳蕭收回凝在天璣身上的視線,轉向我,抱拳道,“葉某同在場各位不知先生便是蜀山慕掌門,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既然江湖眾位英雄都在,老夫便說一言。”我掃過點將台數百人,對上他們或憤慨或猶疑的目光,緩聲道,“須彌宮已不復存在,宮中少主現已拜入老夫門下,從此再無須彌宮轉世靈童,唯有我慕太微親傳弟子天璣,誰若再稱她一聲妖女,我慕太微定親自登門討教。”
點將台上一片鴉雀無聲。
蜀山掌門碾壓全場的氣勢之下,大約沒人敢有異議。
見沒人吱聲,我續道:“即便有人心存不忿,即便有人道我長短,即便有人責我狂妄,收天璣為關門弟子,不涉蜀山,只我慕太微私人之事,且允她終歲平安,逍遙一世。慕太微所允之事,君子一諾,五嶽為輕。”
靜默一片中夾雜着目瞪口呆。
還是沒人有議,索性我便話嘮到底:“當然,先前打傷老夫弟子的,限令三日內上蜀山刑堂領罰,並繳丹藥罰銀霹靂雷火若干,過期不候,一律作違約論處,彼時自有蜀山長老登門封山。”
一片抽氣聲。
千歲憂都不禁對我側目。唐掌門三觀碎裂。江陵城主作壁上觀。青龍幫忍氣吞聲夾緊尾巴不敢吭聲。九嶷派,君山派,早將自己藏於人後不露身影。
天璣則是一開始就不知該以什麼表情付諸面上,眉目深邃,神思跌宕,既非純粹的震驚,也非純粹的歡喜,彷彿陷入一種旁人無法得解的情緒中,兀自沉淪。
蜀山弟子們齊站我身後,配合著釋放威壓,武林第一派的架勢與氣場十足。
諸多反應收入眼底,既然已放言,自然就要做得徹底,我不緊不慢道:“諸位大概對蜀山存有偏見,蜀山自建派之日起,便以天下安危為己任,從不仗勢欺人,凌虐弱小,不過是得武林信任,推選為正道之首,自然是要負起武林一份大任。”
江陵城主面上擠出一點表情,應和:“慕掌門說得是。”
我繼續誠懇道:“所以老夫的意思是,你們召開武林大會,剔除蜀山此舉,是否有些……”
“非常不妥,太欠考慮!”附和聲眾。
“因此……”我拖着尾音。
“我等三日內自會上蜀山領罰!”
“願意交錢!”
“繳納我派全部丹藥!”
七嘴八舌一片后,我只好打斷:“老夫怎麼會是那個意思,蜀山豈會強人所難,你們不要誤會。唔,期限可以放寬到五日。”
又是完全沒有異議。
諸事交代完畢,我最後對眾派道:“至於拜月教涉足中原一事,魔教進犯,蜀山自然不會坐視。老夫雲遊至此,為的便是追查拜月教主行蹤,各位若有線索,還請告之,若無他事,老夫便告辭了。”
對於我終於要走掉,自然無人阻攔或挽留,紛紛立定目送。召來旺財,暫為天璣坐騎,我便率着眾弟子,走下了點將台。
“慕小微等等我——”千歲憂不顧風度地追來。
即將追上時,幾名弟子拔劍將他一擋。我示意弟子們撤劍,放他過來。
“慕小微你們蜀山還缺長老么,我覺得自己可以應聘一下,真的!噯,你聽我說——”
我早閃身出了百步遠。
客棧里,唐掌門傾囊相贈了療傷丹藥,我轉手給了天璣,囑咐她吃下,並給她再次看了脈象,這才放心。接着我便在房中召來蘭若問話。
“師叔祖。”一入房門,便直奔桌邊倒茶,殷勤伺候的侄徒孫,怎麼看怎麼像有陰謀。
我接過沏好的茶,示意:“坐吧。”
“師叔祖在上,弟子不敢。”蘭若垂手侍立,並垂下眼。
當初在花家別墅對我持劍相向的野丫頭,如今乖巧地像個家養丫頭,怎麼看怎麼不和諧。
“說吧,飲冰究竟有什麼事非要我回蜀山商量。”我盡量言簡意賅。
“這個,師叔祖回去了就知道了。”蘭若言辭閃爍,顯然是想要遮掩什麼。
我只怕自己不好的預感成真,閉目放出神識感應,確保四周無人,隔牆無耳,這才沉沉開口:“說,是不是代掌門出事了?”
蘭若驚懼抬頭,“師叔祖果然被你猜中!”
蜀山事務,第一個掌管的便是飄涯子,飲冰就算有事情也會同飄涯子相商,怎麼也算不到我頭上。何況,我同飄涯子約定查訪拜月教主蹤跡,便是默認了我無需回蜀山。如今飲冰召我回去,必是飄涯子這裏出了變故。但他堂堂代掌門,幾乎同掌門無異,功法頗高,江湖中少有敵手,怎會有人危及到他?
我便又生了個極不好的預感,蹙眉問:“別是飄涯子的問題出在拜月教吧?”
蘭若簡直要跪:“師叔祖果然又被你猜中!”
“還要老夫繼續猜下去么?”我看她一眼。
被我一眼盯得心虛的侄徒孫終於決定坦白,道明原委。
原來拜月教主給武林諸派分發了拜月帖后,另給蜀山送去了一張故人帖,號稱此次進駐中原的緣起皆因故人二字,並約蜀山掌門相見。一直以來行事隱蔽的拜月教主居然明裡相約,不知有何陰謀。但蜀山追查拜月教費盡心力,眼見機會在前,自然不會放過。飄涯子身為代掌門,自然就去赴約了。
聽到這裏,我打斷:“飄涯子豈會單刀赴會,何況敵明我暗,狀況不明。”
“師叔祖果然又被你猜中!”已形成口頭禪的蘭若解釋道,“代掌門其實也比較謹慎,他自己並沒有去赴約,反而在離約定地點的三裡外候着消息。派去赴約的是蜀山一代大弟子元白小師叔。”
我不好多做評價,只問一句:“這個小師叔功法如何?”
“很厲害的喲!”蘭若連比帶划,口氣驚嘆,“我們蜀山的大弟子,代掌門的親傳大弟子,據說已深得蜀山功法真傳,蜀山劍法造詣頗深!”
然後便是這個頗有造詣頗有前途的元白同他師父飄涯子一道失蹤,再無消息。
“師叔祖,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了。”蘭若慨嘆着,拿眼小心翼翼瞅着我。
我灌了口茶,“這些話,也是飲冰長老交代你在老夫不願回山的情況下說的?”
“……是。”蘭若忐忑地小下聲去,“長老說師叔祖即便不回去,也不會對蜀山此劫袖手不管……”
我垂眼看杯中葉片深淺沉浮,裊裊冉起氤氳水汽,蒸騰起一脈茶香,悠悠散入無邊虛空。
天承靈脈,地載蜀山,十二峰屹立雲間,山巔終歲積雪不化,有仙鶴青松為伴,亦有縹緲仙家遺事。
旖旎山道上,雲霧渺渺中勾勒出一人身形,道衣征塵雜露痕,青絲糾纏純陽巾。
伴在其身亦步亦趨一個小孩,山路難行,更何況蜀道之難,小孩一身小衣半濕透,手心攥着道人衣擺片刻不敢鬆手,依舊行得磕絆。
步伐本就不快,特意配合小孩節奏的道人低頭一看,搖了搖頭,索性彎腰一把將小孩抱入懷裏。
小孩陡然間跌落一個溫暖的所在,惶恐不安地想要抽離一點距離——自己衣衫已濕。
道人揮起拂塵,足下生風,將個蜀道行得如履平地,奇崛斷崖處,足點葉尖,便縱身橫渡,神行險峰若等閑。山風呼嘯過耳畔,雲霧出岫在眼底,乍現乍隱,身置仙境,才知人間亦有仙府。小孩心底已被震撼充盈,這是他的旅途,與歸途。
山澗忽起一陣鶴唳,直衝雲霄,繼而鶴影飛掠,纏繞兩人身側。
小孩心頭湧起書上看來的一句賦——閑憑晚閣,指天外之霞飛;夢斷曉鍾,聽雲間之鶴唳。
頑心頓起,他鬥着膽子,一手摸向飛鶴的長嘴,不出所料,大鶴扭頭將他嫩手啄了一口,長唳而去。
手背痛感傳來,嘴巴一扁,眼裏不由自主起了水紋漣漣。
道人含着笑意替他摸頭安撫,“好了,以後跟它們多混個臉熟,就不啄你了。”
鶴影既去,山鍾漸響。
巍峨殿閣連綿,法陣亭台恢弘,青煙入霧,雪染雕梁。無量峰間,長生宮前,一眾青衣弟子俯身下拜。
“恭迎掌門回山!”
道人躡風踏雲,落了地,放下懷中小孩,“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慕太微,以後就是你們師弟。”
當眾跨出一個少年,主動交善:“太微師弟,我叫飄涯,是師父的大弟子。”
小孩仰起頭,眸底烙下這最初的印記。人也好,景也罷,都與這天地雪霧交融一處。
山間雲霧籠聚,遮沒了所有身影,小孩,少年,道人,統統入了虛無幻境。時空波紋於虛境中泛起,如石子投入波心,攪亂了時光,漣漪后,便是一段漫長的歲月。
小孩長為少年,來去山間,如一縷風。飄涯師兄的劍已快追不上他的步伐。每每看師兄弟二人論劍,大的穩中求勝,步步進逼,小的奇招萬變,在乎心意不在劍意,更不在勝負。道人均不作評價。
直到一日,小的負了傷,潛入葯堂偷葯,竟被道人逮個正着。事情敗露,飄涯師兄不得不在掌門起居逍遙殿前長跪不起,以瀉師父心頭火氣。
自此,掌門師尊更偏疼誰,不言而喻。連跪數個日夜的飄涯,面目在隱忍中模糊難辨。
偏心的種子一旦種下,經過漫長的蟄伏,破土抽芽,紮根發莖,生出的果實將是甜是酸是苦,誰都未曾得知。
小的身負劍傷,又染風寒,高熱不退,昏沉不醒,佔了逍遙殿寢房內唯一一張石床。掌門沖虛真人連日不寐加以照料,功法丹藥用了個遍,竟是依舊無起色。
憂色爬上眉梢,沖虛真人幾經思慮,遣散殿內所有弟子侍從,毅然到床邊,摸着令人掛心的弟子發燙的額頭,俯身在其耳邊道:“太微,為師傳你太上忘情內功心法,只有這套內功能救你。”
太上忘情,蜀山掌門獨家功法,千年門規,須在掌門選定繼承人後傳承。
沉睡中的少年睫毛顫動,動了動手指,想要抓住一人。
也許,是要抓住身前人,讓其永遠不要傳承,也就永遠不會離開。
也許,是要攔住這套功法入體,紅塵中人,如何忘情,無法忘情,如何練就九重心法,擔起繼任重擔。
人雖未醒,意念卻涌動不休,終於抬起手,一把抓住跟前一隻溫暖的手,攥入掌心:“別走!可不可以,不要離開?”
昏沉中,時空混亂,記憶深處,是誰逝去的訊息銘刻,那樣撕心入骨。夢境中的師父,其實早就不在了吧。若夢中身是當時身,是否可以告知彼時的自己,阻止一切將要到來的悲傷,讓所有的來不及,都在夢中恰到好時。
“師、師父?”掌心裏柔軟的手,透着溫熱體溫,隨即汗沁彼此手心,傳來彷彿另一時空的召喚,有些僵,有些顫,“師父如果遇到夢魘,記得有徒兒在這裏喚你。師父如果遇到傷心難過的事,記得有徒兒在這裏陪你。師父,天璣在這裏!”
身體沉重,墜入無邊虛無,意識卻要掙脫那種無力的傷痛。掌心力度傳來,以此為支點,燃盡渾渾噩噩的意念,一絲絲清明逐漸瀰漫。
於沉淪中,得救。
額頭有一隻手徘徊不去,若是探索體溫,怎又劃到眉梢?得一半清明一半混沌的我,思而不得解。
自眉梢又撫到了鬢邊,手指梳理着余發,一縷縷。梳頭怎不用木梳?可是睡覺呢,梳什麼頭?又思而不得解。
令人難以揣測的這隻暖意融融的手,一路磨磨蹭蹭,這回到了……眼睛?
五指張開,手掌覆下,堪堪遮住了雙眼。
隨即,唇上落下兩片溫潤柔軟的觸感,蜻蜓點水,飛快撤離。
全部意識都彷彿凍結住。
我努力掙脫,雙眼睜開,一下子坐了起來。
房中一燈如豆,光線柔和,燈下,是我小徒弟淡定地站着,遠遠望着我,驚喜而從容,“師父你終於醒了!”
我一手撐頭,腦中渾渾一片,方才有什麼奇怪的感覺也想不起來。
小徒弟端起桌上瓷碗,走來床邊,坐在凳子上,舀起一勺可疑的東西,送來我嘴邊,“師父把葯喝了退燒,已經放過糖了。”
黑綠黑綠的一碗湯藥,看一眼,我就別過視線,“看着就苦,放了糖也不喝。”
“師父不要任性了,體弱就要多喝葯。”一勺藥汁,毫無徵兆就塞進了我嘴裏,強灌了進去。
果然,苦得我渾身發軟,皺着眉看向殘忍的徒弟。
眉眼彎彎,嘴角莫名上揚的天璣,與我持久對視,毫不氣餒,撈起一勺藥,自己喝了,“師父喝一口,我喝一口,這樣就可以很快喝完了。”
我一呆,一愣,好像說得有道理,但方才那種奇怪的感覺又襲來,卻老是捉摸不定,究竟是哪裏不對,又找不着。
天璣抬袖露出一截手腕,又一勺藥送來,我姑且認同了她的道理,就着她手喝了。
你一勺,我一勺,直喝到一碗見底,我才終於想到哪裏不對。
“你沒病為什麼要喝葯?這樣喝多了葯好嗎?”我道出憂慮。
“陪師父喝葯,徒兒自願的。”小徒弟將生死置之度外,如是道。
我又一手撐頭,還是覺得哪裏不對,重點究竟是什麼呢?
見我苦惱思索什麼的模樣,小徒弟寬慰:“師父有什麼問題,先睡覺,睡完后就會忘了,這樣就沒問題了。”
我點頭,說得有道理,決定先睡覺。
天璣伺候我睡下,很有孝心地替我蓋好被子,吹了燈后,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我這一睡,足睡到第二日午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