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鬼面燈會祭
第11章鬼面燈會祭
酉時初,江陵大街上已掛滿了燈籠,星星點點,璀璨成片,與天上銀河相輝映,一個人間,一個天上。
悅君酒樓上,人卻並不多,我們三人一行坐了張桌子,旺財留在客棧,早已被珞珈山弟子們拿雞腿哄騙了去順毛。要了壺茶,邊品茶邊等那小可公子。千歲憂坐立不寧,眼眸已化作鉤子,勾往酒樓外。
一盞茶時間后,渾身煥然一新的小可公子終於姍姍而來,一襲緞衣,一把絹扇,手裏還提着四個模樣離奇的面具。
千歲憂忙不迭迎上去,迫不及待就接了面具賞玩:“哎呀,小可公子你可來了,這就是鬼面呀?”
說著就趁我不備,當頭扔來一個鬼面具。反手我就接在手裏,入手細膩溫潤,質感不錯,再一看形具,鬼角猙獰,猩紅大眼。我轉開眼,深吸了口氣。
“師父的鬼面是只可愛的小白兔誒!”小徒弟從我手裏看了一眼,點評道。
我重又將其打量,橫豎沒看出哪裏可愛,分明就是只鬼,眼睛再度挪開。
天璣得到的面具也是一隻厲鬼,在我看來。不過從她與千歲憂的互相稱讚中,好像是說那是一匹可愛的小狼。千歲憂與小可公子的鬼面分別是一隻猴子和一隻狐狸,不過我覺得也就是一隻厲鬼,又一隻厲鬼。
小可公子口稱處理一些事情來晚,為表歉意,願請一頓酒。不容分說叫來小二,點了一壺桑落酒並幾個小菜。一邊殷勤斟酒,一邊給我們講解鬼面燈會的規則。
“三位遠道而來,當由小可盡些地主之誼。悅君酒樓獨家釀製的桑落酒較溫和,並不很烈,小姑娘也可以飲。”小可公子謙謙君子模樣,舉止有度地給天璣也斟了一杯,“至於我們江陵城一年一度的鬼面燈會,乃是中秋前的一項祭典,主要是青年男女的盛事。酉時末一至,青年男女便可戴上面具,在大街上隨意看燈,直到遇見命中注定之人,揭下他的鬼面,眾靈為證,便可成就一段情緣。”
聽得一片痴迷嚮往的千歲憂兩眼放光:“怎麼才知道誰是命中注定之人呢?”
小可公子耐心解答:“所謂命中注定,便是不用你知道,自千萬人中的第一眼,就覺得非她莫屬,便是了。”
抱着酒杯低頭試探着嘗了一口桑落酒的天璣悶聲問:“真有鬼面眾靈么?真有成就的奇緣么?萬一你選中了人家,人家卻不樂意呢?”
小可公子轉頭向她溫文爾雅解答道:“我們祭眾靈,你若覺得有靈,它便在你心裏。年年鬼面祭,都有不少成就的姻緣。至於一方選中,另一方卻不同意的情況,幾乎未曾聽聞過。”
天璣與千歲憂齊聲:“真的?”
小可公子搖起摺扇:“不假。”
如此一來,千歲憂躍躍欲試得直率,天璣猶猶豫豫得含蓄,小可公子虛虛實實得剋制。
年輕人就是熱衷荒誕且千奇百怪的神秘學說,由着他們討論,我自拿筷子小心翼翼挑起一隻大閘蟹,拖到跟前撥弄幾下子,翻個面,殼朝上肚朝下,打量幾下,筷子戳一戳它的肚腹,再翻個面……
天璣默默地看了看,傾過身子從桌上挑了只肥碩的大閘蟹,拿起一旁的剪刀,利落地剪掉它橫行無忌的八條腿,並兩隻大鉗,剔掉肚臍上的小蓋子,揭開蟹蓋,拿小勺舀出蟹黃,放進了我碗裏。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后,再在位子上靜靜地坐好,捧着酒杯淺淺地啜一口。
我便在千歲憂的見怪不怪與小可公子的愣怔中,吃到了中秋時令的第一口蟹黃。
小可公子見我光吃菜,忽然想到要勸酒:“慕先生,蟹黃性寒,還是飲些酒壓一壓吧。何況,古人有雲,明月黃昏后,獨醉一樽桑落酒,豈不美哉?”
這個古人腦子一定被人刨過一個坑。
一點也不美,完全不知道醉酒了哪裏美。我心內想着,卻不知如何推辭。
千歲憂早就一杯見底,立場不明地對我勸道:“確實好酒!可惜慕小微不愛酒,品不到這般人間佳釀!不飲酒的人生,多麼有缺憾!”
“人生的缺憾多了去,又不是非要飲酒才能彌補。”還是小徒弟立場鮮明。
“姑娘說得是,人生其實有缺憾才算完美。”小可公子立馬也立場可疑了,“這酒,喝不喝,倒也不是那麼要緊。不如慕先生蘸姜就蟹黃吧?”
我嗆了一口。
小徒弟忙安慰:“師父別怕,我們不吃薑。”
小可公子不明所以,千歲憂直接用自己的利爪絞斷了大閘蟹的一條腿,咬進嘴裏,含糊着解說:“對於慕小微來說,蔥和蒜是可怕的,姜是頂頂可怕的。人家有徒弟疼,就是這麼挑食任性!”
小可公子神情複雜:“……”
酉時末刻的鐘聲敲響,酒樓上三三兩兩的客人全都一涌而下,樓外的夜空也在瞬間亮如白晝,繁盛煙花,璀璨燈火,都在一時間點燃。
小可公子喚來小二結了賬,領着千歲憂就要下樓,天璣回頭一看,見我還坐着沒動。
“師父?”
我提着筷子奔一道菜而去:“你們自去玩你們的,為師還沒吃飽,反正菜也沒吃完。”
天璣跑回來坐下:“那我等師父吃完。”
“……”我看了看她氣定神閑的樣子,看來我這借口找得不好,趕緊補充,“為師就是吃完,也不會去玩鬼面燈會,小可公子不是說了么,那是組織青年男女的活動,為師一把年紀,怎好去摻和這個。”
誰知小徒弟聽完我這番解釋,不僅沒有被說服,還更進一步的坐穩了不動,眼睫低垂着,神情是不喜不怒,似罩着一層朦朧不辨的障紗,嗓音忽然間很低:“師父好像比千叔叔也大不了多少,千叔叔去得,師父去不得?”
我還沒說什麼,千歲憂已經跳過來了,大為不忿:“慕小微,你不去,這是要連累我嗎?你不說,誰知道你年齒幾何?也不看看你這容顏不老的老妖精,裝嫩都能以假亂真,真是豈有此理!”
我又還沒說什麼,天璣已經一扭頭,對上千歲憂:“你才老妖精!你全家都是老妖精!”
千歲憂:“……”
小可公子:“……”
硝煙滾滾里,我推出面具,祭出殺手鐧:“外面都是鬼面,百鬼夜行這樣凄厲的景象,你們是想嚇得老夫從此夜裏不敢睡覺嗎?夜裏不敢睡覺就會失眠,失眠就會頭暈,頭暈就會認不清人,認不清人就會撞到仇人手裏,撞到仇人手裏就壽不能終正不能寢。說到底,你們就是要我做個短命鬼嗎?”
“……”
果然都被我邏輯嚴謹的控訴震懾住了,半晌無人開腔,只有聲情並茂之餘音繞樑,經久不息。
率先反應過來的千歲憂:“老子沒被你這狗屁邏輯給繞死,真是祖宗保佑!珍愛生命,遠離慕小微!”說罷,扣上自己的鬼猴面具,就下樓了。
其次反應過來的小可公子:“慕先生所言不無道理,既然這樣,也不便強人所難,慕先生留在悅君酒樓,倒也清靜。”言畢,拿眼看向天璣,意示詢問。
天璣掂着面具,望了一望我,“師父不願意,就歇在這裏吧。徒兒倒也不是非要下去玩,就待在酒樓上陪師父……”
我當然不能剝奪年輕人的樂趣,忙制止道:“既然趕上江陵城的盛事,錯過了豈不可惜?別人都去,老夫的徒弟不去,不是虧了么?小小年紀,該玩就玩,陪師父在這冷情的酒樓,多悶。為師也會過意不去,過意不去晚上就會失眠,失眠就……”
天璣噌地站起來:“我去玩。”
接着便學千歲憂扣上狼頭鬼面,風一般旋下了樓。小可公子一抱拳,叫我放寬心,也去了。
該走的都走了,空蕩蕩的酒樓內愈發凄清,不時被樓外夜空裏的煙火照亮瞬間,星星點點映入琥珀色的桑落酒盞里,頓時把人心也給洗了個寡清到底。
我端起酒盞看了看,湊到唇邊,一股清冷香澀的複雜味道透鼻而入,嗅得幾縷,就已醺然。
“美酒在手,卻不肯嘗;美景在眼,卻不肯見;美人在前,卻不肯看。”
隨着一道縹緲嗓音,一個身影驀地就到了桌邊,不請自來,不請而入,自作主張地坐到了方才天璣的位子。
我將視線越過酒杯,見是個清絕女子,渾身透着股子妖氣,塗滿蔻丹指甲的纖纖細手在天璣的酒杯上一彈,酒杯轉眼間立起,一揚緋袖,玉手執壺,一道桑落酒飛泉划著弧線準確落入酒盞,一滴未濺杯外。
這手功夫雖然不錯,我卻不甚感興趣,收回了視線,只盯着自己的杯中酒。
妖氣女子手指間旋着酒杯,無論如何動作,酒液均未灑一滴。一隻手臂撐在桌上,傾過半個身子來,視線灼灼,朱唇輕啟:“你像一個人。”
“我不像一個人,難道像一個鬼?”
被一個陌生女子一直盯着,尤其是一個渾身染着妖氣的女子,這種感覺實在是沒有更糟糕的了。
其人不僅完全沒有自覺意識,還進一步地自說自話,強迫別人為其聽眾:“那是二十多年前了。他也同你這般,不愛搭理人,還總是滿口大道理,彷彿天下蒼生都等待着他去拯救。明明,在他面前就有一個迫切需要他拯救的人,可他總是視而不見,就如此時此刻的你這樣。不過,他酒量很好,雖然很少喝,因為我沒有見他醉過。”
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這女子周身的妖媚也減淡了幾分,若非眼波流轉間的媚態外顯,簡直就同尋常江湖女子無異。
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都與他人無關,即便是故事中的人,淪落在別人的追憶別人的故事中,那便是別人的事。而我一介路人,便更是與我無關。
似乎她也並沒有指望我搭腔,自己講完了,將酒一飲而盡。不知是不是被感染了,我忽然很想嘗一嘗杯里的佳釀。
也許情緒可以感染,可以蠱惑,我將酒送到嘴邊,痛快地灌下了一杯。涼涼的液體順着喉內滑下,落入胃裏,騰起一股火焰,一路燃燒繚繞,反彈而上,沖入全身。咚的一聲,酒杯自我手裏滾到桌上。再咚的一聲,我腦門也直接磕到了桌面。
就此人事不省。
人事不省前入耳了最後一句:“咦?這種甜酒也能醉?”
朦朧醒來時,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夕。
“醒了?”旁邊坐着一個不認識的女子,“都醉了半個時辰了。”
我按了按太陽穴:“你是誰?”
“陪你喝酒的人。你還聽了人家一個故事呢,這就把人家忘了?”她托腮望着我,眼眸沉沉,“你們這種自詡正經的男人,其實都有一個共同點。”
我還沒完全清醒,胡亂應口:“什麼?”
“負心。”
我抬眸將她一看,“所謂的負心,其實只是不夠愛。”
她勃然色變,將我一瞪:“你以為你懂?”
“不懂。”我皺着眉將酒杯掃遠,揉完額頭壓眉間,“說一個道理而已。”
“不懂還能講道理?”她冷笑。
“你怎麼可以不讓人講道理?”我不滿地回視她,企圖跟她繼續講道理,“世間有大道三千,你怎麼可以如此無情無義無理取鬧,不讓人講道理?人又不能生而知之,既然不能生而知之,就要學道理,你怎麼可以阻攔別人求學問道之心?”
“……”她擰眉聽了聽,“我終於知道什麼叫無理取鬧了。”
“你的意思是我無理取鬧?”我挑眉。
“哦,我的意思是你醉了。”
“我沒醉!”
“沒醉就下樓看鬼面燈會,醉了才可以不下樓去。”
為了證明我沒醉,我當然要下樓,拎起我的小白兔面具,步履沉穩地,我就下樓了。
悅君樓前,一片光怪陸離,人人都是動物鬼面,手提燈籠,穿梭前行,將百鬼夜行演繹得淋漓盡致。夜裏空氣清涼,我扣上面具,視線頓時被限制,不識南北,不辨東西。只見眼前鬼來鬼往,流燈萬盞,夜與晝的界限被模糊,人與鬼的界限被混淆。突然之間,我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還是,一隻小白兔。
隨着前後左右的人潮湧動,我被帶着前行,淹沒在人海中,川流不息的人群彷彿忘川的兩岸,似近,實遠,雖有千萬人,吾獨自而往,卻不知終點究竟在何處。
月色嬋娟,燈火輝煌。秋夜飛霜,燈月千光照。
視野里,一個身影漸漸清晰起來,愈來愈近。
來到我面前,一隻冰涼的手,撫上了我的鬼面,帶來一縷夜風的氣息,手指一顫之後,揭去了面具,連帶着也將我鬢邊髮絲勾起。
一片煙花乍然盛放在夜空,照徹長夜。
我閉了閉眼,再睜眼,對方雖戴着彩繪小狼面具,看起來卻是獃獃愣愣。我自火樹銀花下投桃報李,揭去了小狼面具。
面具之下,一個熟悉的面龐映入我眼中。面如春杏,眼若秋水,蘊着天上之星與地上之燈,與我隔着滿空煙火相望。
看清是誰之後,我不由問:“你揭為師的面具做什麼?這樣豈不浪費了一次機會?”
小徒弟轉過眼,看向別處:“那我怎麼知道面具下是師父呢,又不是故意的,再說,師父也揭下了我的面具嘛!”
好像說的也有道理。我略疑惑:“怎麼這麼巧呢?”
小徒弟看向天上:“可能是天意吧。”忽然腦袋一轉,“師父,悅君樓的欄杆上有個妖女一直在看着你,你認識她?”
夜風裏站了一會兒,吹得我有些頭疼,酒意微醺微醒之際,聞言望了一眼。那緋衣的妖女隨意坐在酒樓二樓的欄杆上,彷彿俯瞰眾生,不懷好意又意味深長,懶洋洋抬起手臂,纖縴手指屈指一彈,正向天璣。
我眼神一凜,酒意頓醒,錯步閃身一擋,一個不明之物倏忽間自我心口沒入,短暫的噬痛之後,一切復歸平靜。
小徒弟眼尖,忙在我身上焦急尋找,“師父,剛才是什麼東西?落到身上了么?”
我抬頭再朝酒樓上看去,原地已是空空如也。運內力於周身,卻又並無異樣,但若提升幾重,心口竟又傳來方才的噬痛感,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見我臉色不好,天璣一手握住我脈門,要用自己的內力查看。
“沒什麼。”我把她手拿開,“剛才喝了點酒,吹了風,有些頭疼。”
若我猜得不錯,只怕鑽入心口的不是什麼好東西。遇弱轉弱,遇強更強,壓制內力無法提到最高層次。沒想到自己也有一天會中這種雕蟲小技邪門歪道。不過我對自己身體也沒抱有太大指望,能擋一時就擋一時,反正目前也死不了。
天璣雖是半信半疑,卻也不敢強行探查我經脈,只憂慮地看着我:“師父為什麼要喝酒?是同那個妖女一起喝的么?你醉了,她對你心懷不軌怎麼辦?”
“唔,為師就是想嘗一嘗。”我準備轉移話題,視線一轉,就見千歲憂從人群里逃命出來,邊逃邊喊:“姑娘請自重,我是有家室的男人!不小心摘掉了你的面具,還你就是,嗷救命——”
轉瞬間,千歲憂以惹火燒身的模樣毫不顧及形象地奔了過來,身後緊追不捨一個體寬六尺的女子,“郎君休跑!此乃天定姻緣——”
千歲憂嗖地到我跟前,一手搭上我肩,摟了個親密無間,作坦誠模樣向追他的女子道:“看見么,這就是我的家室,你自認容貌比他如何?”
六尺健碩女子抬起一隻肉臂,顫巍巍指向負心漢,滿目痛楚:“你、你竟是個斷袖——”
心傷的女子揮淚而去,負心的公子揮汗而嘆:“驚險!好驚險!”
我將他胳膊推下肩,“別總是拿老夫擋箭,占老夫的便宜小心折壽。”
被這番一打岔,天璣果然不再糾結我的問題,倒是對千歲憂深感奇怪:“千叔叔,既然你不是因為口味獨特而喜歡健碩類型,為什麼要揭人家的面具?”
“人多難免眼花,我以為是兩個窈窕的倩影,誰知竟是一個人呢!”千歲憂如是憂傷感嘆。
這一夜便在千燈點綴中過去,也未見那妖氣女子再橫生枝節,我且放下了一半的心。雖然我們三人的鬼面揭得都很莫名其妙,半點傳說中的旖旎都沒有,大概,傳說它就是個傳說吧。
第二日便是八月十五,正是三秋桂子木犀飄香時節,江陵城主的武林大會如期舉行。作為無名無派且無邀帖的三無人士,我們有幸得珞珈山唐掌門之邀,作為門派賓客一起混在珞珈山弟子們中間,上了此次武林大會召開的地點——點將台。
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大小門派一共二三十,各自有固定位置,入點將台的門派多而不亂地按順序入場。一時間各色門派服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同時也不乏寒暄客套,看起來一片熱忱,哪個山頭與哪個山頭關係密切,一目可瞭然。當然也有獨善其身姿態高冷不屑與人虛與委蛇假客套的,譬如眼下我們正混跡其中的珞珈山派。唐掌門雖一介女流,卻是與門下眾弟子們清高得緊,既不巴結比自己強的大門派,也不搭理不如自家的無名小門派,非常有原則有氣質。
千歲憂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別人家的門派說說笑笑好不熱鬧,還有互送禮物什麼的,這珞珈派高冷到沒朋友,未免太冷清了吧?萬一以後遇到事情,孤立無援怎麼辦?所謂江湖有人好辦事……”
我拋了個月餅堵他的嘴:“人家好心帶你進來,你空虛寂寞冷可以去自創一個門派,門風可以歡快自由地交朋友。”
“可以考慮。”千歲憂啃了口月餅,啃出半塊蛋黃餡兒,琢磨着道,“就叫蛋黃派!”
天璣坐在旺財背上啃冰糖月餅:“蛋黃派千掌門,你再快一步就走到唐掌門前面去了,蛋黃派是要兼并珞珈山么?”聞言,千歲憂才終於肯低調點。
我一面慢吞吞嘗着豆沙月餅,一面察覺到幾道不善的目光,我準備等豆沙吃完再去計較,不防竟被對方搶了先。
“爹!就是這幾個人!搶了孩兒的狐狸皮,還戲弄打傷了孩兒!”
“掌門,欺負少主的就是這幾個人沒錯!”
“今日看他們再往哪裏逃!”
我舉着半塊月餅循聲看過去,一群着蔥綠色門派服的青年仇恨地對我們虎視眈眈,為首以繃帶吊著胳膊且嘴角青紫一塊的錦衣公子目光尤其怨毒,還有些睥睨桀驁終於將大仇得報的急迫和期待。
其身後一個上了年紀且面相持重似乎是他爹的人聞言便目中陰沉,將我們幾人一掃,再掃向我們所在人群的領頭掌門唐渡,不知是有了什麼計較,沉聲對自己兒子和弟子們道:“休得胡說!珞珈山派向來與世無爭,豈會有以大欺小出手狠毒的狂妄之徒?你們可看清楚了?”
帶傷的錦衣公子憤聲道:“就是那幾個人!暗算了孩兒!化成灰孩兒都認得!”
這一唱一和,動靜不小,尤其是堵在了點將台入口處,前後聚攏了不少門派,聞聲紛紛派弟子前來打聽,到後來根本不用打聽,錦衣公子一行七嘴八舌聲震雲霄,將來龍去脈篡改了個狗血淋漓,關於珞珈山弟子中的我們三人如何橫行酒樓,欺男霸女,以多欺少,兇殘野蠻地將堂堂青龍幫幫主唯一的寶貝少主給痛下殺手,幸得少主內功不凡,才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聞者無不唏噓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居然有人對溫潤如玉的翩翩美少年青龍幫少主痛下毒手,這是何等的禽獸作為,那幾個歹人究竟什麼模樣?
一片蔥綠的青龍幫弟子們讓開了視野,令各派正道人士用正義的目光將歹人自由地鞭撻。
忽然間遭受如此多目光洗禮的千歲憂忙給自己擺了個瀟洒的姿勢,卓爾不群,風姿神聖而優雅,歡迎各派少男自由地傾慕,少女自由地愛慕,最好人約黃昏后自由地侵犯。
趴在旺財背上的天璣從隨身包囊里掏了兩塊月餅,左右為難不知該先吃哪塊,對眾人的視線毫無興趣。
我把手裏舉了半晌決定吃掉的半塊月餅塞嘴裏胡亂吃了,咽下就被噎住,小徒弟眼疾手快連忙扔了正研究的兩種月餅餡,掏了水壺拔了塞,就給我救回來了。
我嗆了幾口,正順氣,就見女掌門唐渡走向眾人視線中,端莊而具威儀,特地面對青龍幫,朗聲道:“請問龍少主可有人證可有物證?自家門派無法給龍少主做證。另外,請問橫行酒樓是怎樣的情狀?欺男霸女是怎麼欺怎麼霸的?以多欺少是指鄙派貴客的三人對戰貴派少主一行十五人的意思?痛下殺手是對龍少主刀劍相向了?龍少主內功不凡是如何輕輕一摔就把自己胳膊折斷的?以我唐渡所見,鄙派三位貴客均是未攜帶兵刃,倒是貴派上下長劍加身,究竟是誰對誰痛下殺手,事情經過真如龍少主所言么?”
正派眾人聞聽唐掌門這席話,又覺十分有道理,圍觀八卦就應該追求細節,遂不約而同看向青龍幫。
“當時你又不在場,你、你強詞奪理!”錦衣的龍少主一時語結,似乎沒想到有人竟對他們的篡改提出疑議。
“即便我不在場,亦能聽出龍少主這番言辭頗多破綻,邏輯不通,只怕真相亦是顛倒黑白。”唐掌門一錘定音,一手扭轉乾坤。
千歲憂見沒人關心他的少俠之姿,終於決定收回自己神聖優雅的造型,從天璣手裏搶過半塊月餅填嘴,含糊着對我表示讚許:“慕小微傍上唐掌門,這是你一生中唯二做對的兩件事之一。”
我抱着水壺又灌了一口,隨口問:“另一件是什麼?”
“當然是上趕着認了我這個兄弟!”包了一嘴月餅餡的千歲憂大言不慚道。
天璣低頭收攏乾糧袋,小聲似自言自語:“想得美,輪我也輪不上你。”
青龍幫在唐渡的逼問下落了下風,當著武林各派,這面子自然是丟不起,是以,龍幫主開腔了:“多年不見,龍某竟不知唐掌門座下邀有上賓,素聞唐掌門輕易不與眾派來往,不知這三位是怎樣的貴客,竟得唐掌門結交並一力維護。我幫派弟子十幾人親眼所見貴派三位貴賓打傷了犬子,莫非唐掌門巧舌如簧一番,犬子這身傷便白受了?珞珈山幾時如此蠻橫了?”
這矛頭是既指向我們三人,也指向珞珈山。我們繼續這般事不關己好像也不妥,我準備出言解釋一二,唐掌門卻將我擋住,一人力戰:“龍幫主,我唐渡邀請賓客還得向你們報備一聲么?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珞珈山請來的客人,名譽和安危自然由我們珞珈山維護,不然連客人都招待不周說出去豈不遭人恥笑?難道貴派青龍幫請客人還得看身份地位下菜碟?唐渡倒是見識了。令少主性情如何,恐怕江湖中人也略有耳聞,這傷究竟如何受的,大家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何況,這傷看起來嚴重,實則並無大礙,不然豈能行動自如前來參加武林大會?可見下手之人乃是存有仁慈之心,只是教訓一二,並非所謂的痛下殺手。龍少主顛倒黑白,不知要掩蓋什麼?”
縱然起初龍幫主壓下了火氣,這時也是忍不了了,不由大怒:“唐渡!你不要欺人太甚!龍某是看在唐真人的面上,讓你三分,你一而再再而三強詞奪理詆毀我青龍幫是何道理?犬子雖然驕縱了些,殺人放火總不至於!如今,犬子被人打折了臂骨,只怕日後拿劍都力有未逮,堂堂青龍幫少主,執不了劍,豈不與廢人無異?這番折辱,也是仁慈之舉?也叫並無大礙?如此混淆是非指鹿為馬,竟不怕被今日武林同道們恥笑,唐真人如何教出你這等徒弟!”
所謂打人不打臉,罵人不辱長,這龍幫主給自己兒子護短可以理解,但直接數落到人家師父頭上,未免太過。我覺得很對不起那位已羽化的唐真人,此時唐渡雙肩微微動了動,顯是也動了怒火,給人招來這頓無妄之災實在罪過。我往前踏了一步,準備出面。
先我一步,身後旺財背上的小徒弟卻在此時出聲,嗓音不大不小,方圓十丈皆能聽清:“打傷龍少主的,是我。”
眾人一聽是個丫頭嗓音,不由紛紛轉眼,越過唐渡及其身邊疑似打醬油的我,目光全都聚了過去。
千歲憂都被天璣這出其不意的一句招認給一口月餅噎住了。
或好奇,或驚奇,或獵奇,諸多視線凝聚到了漫不經心側坐白狐背上的天璣身上,將這十來歲的小丫頭從頭打量到腳。唐掌門亦同我一起轉身,看向天璣。
我竟未曾發現自己的小徒弟還有這般氣度,面對眾多門派當家人及其弟子們頗多不善的注視,還能淡定如常,毫不在乎,一手摸着旺財的背脊,給它順毛,眼睛看向全場之上,空濛澹泊,清虛自若,彷彿誰也不在她眼中。
除了頭上插着一把犀角梳,再無其他飾物,衣着簡約素凈,舉手投足自有豆蔻梢頭之俏,十里春風之柔,是段娉娉裊裊將展未展之佳期。
隔了這段旁觀的距離,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小徒弟也大概是要長大了。
孩子養大了,別是一番惆悵。
雖然小徒弟長的速度有那麼點異於常人,但自己的徒弟,快也好,慢也好,怎麼樣的速度,做師父的也是不會嫌棄的了。
我這廂正複雜地惆悵,那邊廂卻是鬧開了。
龍少主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爹!就是那個丫頭對孩兒下毒手的!”
龍幫主給了兒子一個恨鐵不成鋼竟被一個毛丫頭打成這副德行的眼神,接着便一致對外,將火力從唐渡身上轉移向天璣:“丫頭,不管你姓甚名誰師從何人,打傷了人,就要賠罪!看在你一個小丫頭的份上,龍某也不對你動手,你將自己胳膊卸一隻下來,再到犬子跟前道個歉,磕個頭,龍某也不同你過多計較。”
卸一隻胳膊,並非折斷一隻胳膊,聽起來似乎並不如何要緊,只需事後將胳膊接上,並無大礙。小丫頭片子磕頭道歉,更是不會掉一塊肉。這番折中,珞珈山與青龍幫也算是化解了干戈,為一個毛丫頭,兩派生嫌隙似乎不值當。
旁觀諸多門派都覺可行,甚至有人出聲贊同:“就這麼辦!小姑娘打了人,自然是要道歉的。這點齟齬犯不着留着過夜,冤家宜解不宜結,青龍幫和珞珈山日後還是朋友,今日糾紛解決了,我們也好早些開武林大會,眼看時辰也不早了!”
“放屁!”千歲憂跳將起來,大怒,“青龍幫是哪根蔥?以為你們穿得蔥綠蔥綠就真敢當自己是根蔥?臉不要太大!以為四海之內皆你媽啊,慣得你!你自己養的混賬兒子為非作歹,還要苦主給你賠罪卸胳膊,這是哪裏的狗屁道理?日你先人板板!你肉鍋里煮湯圓——葷蛋!你弔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臉!你狗咬叫化子——畜牲也欺人!你孝悌忠信禮義廉——無恥!”
眾人一片瞠目結舌。
縱然大家都是混江湖的,如今禮儀開化時代,潑婦罵街並不多見,此際竟然在武林大會的枱面上聽見這般雅俗共賞的罵街,委實如雷貫耳,令人側目。
旁觀門派尚且如此反應,被罵的青龍幫幫主則已經是面目扭曲,大喝一聲:“呔!兀那混賬!洒家跟你決一死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