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飛機上的太子爺
糟糕的回憶令我感到一陣又一陣噁心,我收起電子書,望着窗外白雲藍天出神,想着即將到達的關中平原,將會是怎樣的粗獷厚重,與煙雨江南究竟有何不同。
我的名字同皇后沒有什麼關係,真正的意思是“桑梓潼關”。爺爺老家陝西潼關,少年時代因為戰亂,隨大軍流落江南。
少小離家,卻數十年鄉音不改,這是那個老頭的倔強。幼時,他常抱我在膝上,用一口塵土飛揚的關中話,講述他記憶中厚重的黃土地,峻拔的華山,端凝的古城牆,粗糲的秦腔,熱騰騰的肉夾饃,香噴噴的羊肉泡……
他固執地認為他連同他的子子孫孫,都是關中人。可直到去世,他都沒能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
那時候我還小,站在病床前,聽他罵我爸“不孝”,不孝子好聲好氣勸他不要動氣,卻已經是一口毫無疑問的江南軟語。
他的子孫,沒有一個人繼承他的口音與脾氣。最後的最後,就連他的骨灰也未能如願回到關中。
透過眩窗,我看着機身下方掠過的白雲,偶爾能透過雲朵縫隙看到土地由青綠逐漸轉為灰黃,心裏默默道:“爺爺,孫女替你回老家了。”
突然間,機身猛地一抖,我一頭撞在眩窗上,立刻痛得眼淚汪汪。不等我出口抱怨,飛機猛烈地顫抖起來,空乘略帶焦急的提示同時響起:“……飛機遭遇強氣流……”
驚恐之下,大腦一片空白。飛機像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樹葉,上下顛簸、翻滾着,隨時要被暴烈的氣流撕扯成碎片。
不知多了多久,倏然一靜。飛機掙脫了強氣流的束縛,回歸平穩的路線。機艙里久久沒有聲音,是一片劫後餘生的慶幸。
我的胃糾結成一團,一下又一下止不住地乾噦。是暈機了,我手忙腳亂地找着吐袋,卻因為慌亂而翻得亂七八糟。酸澀的暖流已倒流到咽喉,我忍不住了……
就在這時,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將吐袋遞到了我眼前。
顧不上道謝,只一張嘴,胃容物便噴薄而出。吐了好幾口,我才稍稍緩過來,捧着吐袋扭過身去,由着腹內繼續翻江倒海,彷彿要將膽汁都吐出來。
剛剛遞過吐袋的手力道適中地拍着後背,這令我稍稍舒服了些,心裏不由感激起這位好心腸的男士。
直到膽汁也吐完,終於沒什麼好吐的了,乾嘔一陣后,我舒了口氣,收起吐袋,將散亂的頭髮抿向耳後。身邊的男士已經招來空乘要了一杯溫水,我感激地沖他笑一笑,隨即驚覺自己一身狼狽。
漱了口,臉上的熱度也稍稍退了下去,他又遞給我一方手帕。我拭去被嘔吐逼出的淚水,抬眼看向男人,登時一驚。
剛剛的顛簸中他已經摘掉了墨鏡,此刻一雙幽深的眼正頗為關切地看着我,瞳孔不是常見的黑褐,而是隱隱透着一絲碧色。
“程……先生?!”我目瞪口呆,只覺舌頭都不聽使喚了,好容易才咽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名字,呼之以“先生”。
程嘉溯豎起食指放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而我受到的驚嚇不啻看到奧巴馬穿女裝——堂堂總裁跑來坐經濟艙就夠稀罕的了,更稀罕的是,他居然不嫌臟地照顧一個暈機的人!
莫非這位太子爺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怪癖不成?
程嘉溯戴回墨鏡,見我神情局促,嘴角輕輕勾起誘人的弧度,輕聲道:“當我是普通乘客就好。”
我點點頭,把一連串疑問壓在心裏。眼睛卻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不斷朝他放在膝上的手看去。
即便是身處暗昧環境,仍舊如鑽石般耀眼的男人,豈是我裝作他普通,就能真的如尋常旅伴一般的?
他大約是習慣於被人圍觀的,以一個舒適的姿勢靠坐在座椅上,悠然自得。而目光灼灼盯着他看的我,卻不由自主地,頰似火燒。
空乘提示音響起,機身下沉,咸陽機場到了。
客機停在機坪上,程嘉溯遲遲不起身,直到大部分乘客都下了飛機,機艙里就剩下寥寥幾人,他才忽地湊近,在我耳邊道:“張梓潼小姐,我是程嘉溯。”
聲音忽然變得輕佻而充滿吸引力,全然不似之前克製冷靜,“以後……莫要忘了我。”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呆在當場,直到空乘小姐近前提醒,才發覺機上只剩了我一人。而手裏,還緊緊攥着他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