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芒寒色正

第二百九十章 芒寒色正

太醫來了,可龍葵姑娘已無回天之機了。扶瑄只覺着這空氣熱得煞人燥熱,灼得人心肺悶痛,目眩神迷,頭腦早已混沌不堪,無從思索,唯有倚着雕門憑欄望那瞧不見的月,方可偷得一絲喘息。

蓖芷摟着龍葵的軀體,蜷在地上,淚湧入柱,任憑來人如何相勸全然不理睬,也不許來人碰龍葵的身子,稍靠近一些,便叫他嘶吼着罵著驅趕走。

“蓖芷。”少時,謝安來了,入那門時稍稍睨了扶瑄一眼,見他失魂落魄,心中已知一二,又見蓖芷在廳中撒潑,喚了他聲,並無應答,便親自上前,輕拍了拍他肩頭,道:“你的痛徹……老爺深有同感。”

蓖芷聽聞,此次倒並未嘶嚷,他知謝安所指便是南康公主之事,此情此景,極是相似,便漸漸停了哭泣,換做大口大口的喘息,聽着叫人心痛。

“趁她身子還軟着,有些事需打點起來。”謝安的語調從未如此柔軟,又道,“張炳,過來幫蓖芷打點。”

這頭張炳方才得令退出廳堂,迎面便是錦庭步履匆匆前來彙報:“父親,黃帝已安全抵達皇宮了,一路無恙。旁人只道是皇帝仍在烏衣巷呢。”

謝安頷首:“那便好。今日本是喜慶之事,卻落得如此結果。”說罷瞧了一眼龍葵那處,又掃視了一圈屋檐之上正清理着刺客屍體的景象,半晌嘆道:“不幸之中萬幸,皇帝無恙。”

“倒也不算全然的壞。”錦庭語帶輕快,恭敬低首回話,這才瞧見倒在地上苦痛地不成人形的蓖芷,忙壓低聲道,“陛下似對司馬王爺不再信賴了,來時和去時全然兩個模樣。自趙中官手下宦臣處打探來的消息,陛下回了寢殿臉色難看極了,時不時摔個物件,口中碎碎罵著司馬王爺。”

“府里那小丫頭呢?”

“留在府內了,已然控制起來了。”錦庭稍作遲疑,“有一事,錦庭不知是否合適問。”

“你既然如此說了,便是想問了?”

“父親明鑒,錦庭造次了。錦庭只好奇,父親為何不問那刺客身份,依錦庭拙見,刺客行刺方是今日頭等大事啊……”

謝安不語,只凝了錦庭一眼,冷冷道:“今日行刺之事,是何人所為,你心中亦是有答案了吧?既然是他所為,又怎會留下痕迹呢?怕是早已埋好罪證栽贓嫁禍了。如此一箭雙鵰,一貫是他的行事風格。想來也算稀奇,我與他二人相鬥這二十幾年,他從未改變,時至暮年,仍是年輕時這般負氣妄為。”

謝安將思緒抽離回來,問道:“你妾母可還好?”

“說好,倒也還好,只有些受驚了,太醫瞧過了,開了幾副方子,如今正說著難以睡眠,許是正在誦經呢。”錦庭道,“父親不必擔憂,不過妾母若是知曉父親關懷她,應會很高興。”

“那你便幫我傳話,今夜我需處理的事務太多,無暇去探望她,明日稍得空閑便會去。我知她因扶瑄遇刺之事太過震驚,叫她不必憂慮,我自會處理妥當。”

錦庭聽罷,面露欣喜之色,又大大得行了個禮:“知道了父親,錦庭這便去說!”

瞧見錦庭回去,謝安目視周遭,各項事務有條不紊,也便邁步離去,行至門口時,只見扶瑄仍戚戚然倚靠那處,便淡淡道:“瑄兒,隨我來。”

扶瑄還神,低應一聲,便追隨謝安一道去了書房,一路上只覺得天地失色,那漆黑天地本也無色,不過一水兒的墨黑,又混雜了些灰濛濛的陰鬱,而今夜瞧來,卻分外的寒。

那書房的門頗是厚重,彰顯威威王侯之權,一合上,外頭的嘈雜喧囂瞬時不聞,仿若與世隔絕。書房內寂靜無聲,扶瑄但聽自己有些紊亂的氣息與有力的心跳聲。

“瑄兒,你一早便知她的身份了,是么?”謝安眼神極冷,冷過今夜星辰寒芒。

扶瑄並未接話,只沉肅了片刻,低聲道:“父親如今說這些,還有何意義呢……”

謝安抬臂便是一巴掌,重重落在扶瑄側頰上,那廣袖盈風,掀得扶瑄覺着一陣寒涼又一陣熱辣。

“混賬!愈發自以為是了是不是?”謝安竟一反尋常冷淡容顏,有些怒了,“你以為你年少成名,你以為你是逸群之才,其實你什麼都不是!若不是王謝世家,你什麼都不是!是平日為父太縱容你了是么?平日叫旁人吹捧幾句便不知天高地厚,真以為自己可堪重用,小事也便罷了,如此大事,自作主張,如今落得如何結果?今日萬幸陛下無恙,若陛下有事,你便是亡國罪人!”

那“亡國罪人”四字格外重聲,扶瑄心中陡然一震,屈辱夾雜悲憤湧上心頭,按耐了一夜,終究未按耐住,頂撞道:“瑄兒已不是三歲黃毛小兒了!父親為何總覺得瑄兒長不大?莫非只是因為兒子在父親眼中始終為兒子么?若父親將那些大事多與瑄兒溝通,讓瑄兒一同知曉,談不上出謀劃策,但總多一份智謀,今日之事,何至於此?”

書房內一時悄然寂靜。那沉默尤為可怕,如同空氣凝滯,叫人窒息。

謝安未抬眼,但扶瑄心知,他聽得分明。

那書房內掌着的燭火不似前時廳堂內明亮,大抵是未想及今日喜宴之日,竟會用及此處,烏衣巷如今又倡導節儉,可此情此景之下,卻有些凄涼之感。

扶瑄的身影由那燭火微光拉得許長,投至窗欞上,朦朧,龐大,卻很空洞。

如此沉默,足有半晌,謝安先道:“不早了,天也將亮了,我去你妾母那處了。”

扶瑄心中痛苦難平,但未聲張,只恭垂回道:“父親……是瑄兒方才無理失言,瑄兒目無尊長,妄自尊大,不堪重用,父親教訓得是。請父親責罰處置。”

“你已弱冠,好自為之。”

那扇與世隔絕的門由謝安自己拉開,室外一股清涼泠冽之風撲面而來,霎時驅散了扶瑄身周團着的燥熱之氣。原是外頭天已將白,如此星晝換移,那般不安,那般無力之感,他是頭一次如此深刻的體會。

他望見父親謝安的身影漸行漸消,最終融入於一片白芒之中。那微末而朦朧的光勾勒着謝安的輪廓,那雙鬢有些碎發垂落,扶瑄心中有些觸動,父親竟也有如此憔悴而不修邊幅之時。

那迎風輕舞的碎發,不知何時已染了厚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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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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