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是鶴頂紅,這是白綾,你挑一個吧。”
女子面前的琉璃紅珠石鑲嵌的矮桌上端放着這兩件白色器物,無論哪件,都與這錦繡玉廊的朝暉宮極不相稱。
“皇上開恩,賜你一個全屍,你也該知足了。”女子身旁的婢女一襲裘貂毫華袍,叉着臂膀站在女子身側,眼中滿是睥睨,道,“沁妃娘娘念及與你姊妹一場,特叫我來送行已是法外開恩,照例說,你這妖女狐媚皇上,依律可是要鞭笞車裂的。”
“那中原人的一套,你們可學得真好。”女子冷笑道。
婢女聽聞先是一愣,旋即又化為一抹詭笑,道:“隨你怎麼說,成王敗寇,你已然不是當年風頭正盛的寧妃了。這一役是我們娘娘勝了,而你,卻再無捲土重來的機會了。”
“那,我若是都不選呢?”
“這可由不得你了。”
女子站起身子環顧四周,剪水的雙眸脈脈溫情,似這冰寒徹骨的朝暉宮裏惟一的光與熱。
舊年秋,沁妃的胞弟慕容迭帥鮮卑族慕容氏鐵騎兵臨城下,囚禁鮮卑族段氏皇帝,逼宮篡位。沁妃素來妒羨樣貌出身都高於自己的寧妃,此次胞弟挾天子以令諸部,怎能不藉機除之而後快。
朝暉落盡,秋剪春華。自宮變以來,這朝暉宮便如抽刀裂帛,斷了春榮舊夢,換作凄寂荒蕪。宮主女子身上的薄錦從秋穿至了冬,從硃砂暗紋順亮褪成了泛白的漿色。沁妃狠辣,將她身旁侍奉的婢女一律驅走,只留她一人躬親料理自身事務,浣衣烹食,除塵滌溺,飽嘗由盛轉衰的苦楚。
今日大抵是要做一個了斷吧。
女子思量着,兀自笑了起來,明眸清靈似從不為前時艱苦所污濁,雖未施粉黛卻更添素雅天然之美。這也難怪,女子是蒙古高原上的絕色美人,膚若凝脂,巧笑倩兮,在這粗曠彪悍的部落女子間顯得尤為出眾,就連閱美無數的鮮卑族部落長老也贊她出落地這般玲瓏精緻,更像是中原的晉人,無怪乎鮮卑族皇帝對她日夜傾思,神魂顛倒了。
婢女見了女子這般笑容,也是倉惶膽怯起來,慌忙厲聲道:“寧妃,不,妖女,痛快着點兒!這落魄宮裏天寒地凍,連個炭火也沒有,橫豎你今日也要選一個,別再妄想拖什麼時辰,讓我陪你在此凍着!”婢女說罷縮起脖子緊了緊裘袍。
婢女尖厲的叫聲刺破宮裏凝滯着的空氣,在偌大的宮殿內回蕩。
女子對這尖聲置若罔聞,依舊漾着淺笑,裊娜着步子一寸一寸摩挲着宮殿內的牆磚與陳設。朝暉宮內一寸一寸都是皇帝的寵愛,一寸一寸都記錄著舊時此處燈火輝煌的風光景象。可惜,成也寵幸,敗也寵幸,舊時沁妃來驅趕婢女時,那些華貴的精緻的皇上贈的一併叫她使人砸了摔了搬走了,只留下些鑲嵌在壁上地上桌椅床上的金銀玉石,他們弄不走,也就作罷了。
女子在殿內巡了一圈,最後在正門前停住,定了定神,猛然一把將大門拉開,屋外寒風卷攜冬雪倏地灌進殿內,一聲呼嘯,撩撥起女子披散的青絲隨風躍起,殿內的火燭頃刻間撲滅。
“寧妃,你瘋了嗎!”婢女驚聲叫道。
“那,我若是都不選呢?”
女子輕聲吐露,向婢女回眸一笑,旋即邁步踏出台階,向宮外天地一色的暴雪裏走去。
婢女不知是為這女子回眸的笑容所攝,還是冷得凍住了身子,只是僵在原地,心中驚愕而口中卻吐不出半個詞。
女子迎着風雪向更廣褒的天地走去。屋外天地混沌一色,分不清這是宮殿那是山巒。雪子紛紛揚揚,遮天蔽日,狂風將她身上的秋日薄衫貼得緊緊的,纖若扶柳的身影在這風雪裏孱弱擺動卻又始終不曾倒下。女子的眉上睫上鬢髮結上了冰凌,裸露的玉肌無一處不是通紅甚至絳紫的顏色。
她邁步的方向是宮殿旁的北山,北山山巔瞭望處便是皇帝的寢殿。女子愈走,行動愈遲緩,行得愈遠,地上的積雪也愈深。每行一步,女子都要將僵直的腿從厚雪裏抽離,再陷入,此時北山上的皚皚白雪,怕已能沒人項頂了吧。
婢女矗在殿內,怔怔地目視着女子的身影消散在風雪裏,她終究是一樣也沒選。
北山瞭望凍玉骨,紅顏勝雪畫上仙,
舊夢初醒還新時,綠竹猗猗相思眠。
——“那,我若是都不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