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淺水裏的小魚
?祥昌園依舊是游少敬執掌，倒真是有趣了。
遊方笑而不語，伸手似是撣去灰塵般拂了拂衣袍下擺，一旁的福叔見狀，道：“少城主，園外還有各園的管事候着，另外東苑那邊也派來了一些護衛，您看着，是不是先將內院的僕役打點好了，也好開園待客。”
遊方這才側過頭，道：“那就有勞福叔幫忙掌下眼，從前都是母親管着這些事，母親去后，這克己園也一直空着，這突然讓我當家，我還真做不來。”
說罷，兩人才一同走進院子。
四十多個僕役都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日頭已經上來，越發的炎熱，只見一個個的衣領都被汗濕透，福叔陪着遊方直接進了屋，幫着遊方搬來一張椅子，就放在正門的位置，避開了直射而入的陽光。
遊方入座，而福叔則站在一側，面色肅然而鄭重，隔着門朝着院中喊聲“開始吧”，隨後便束手站在遊方身邊，一動不動。
遊方心中冷笑，幾日前，他在所有人眼裏都還是一個無人理睬的廢物，而今日，他又重新成為了那個人人巴結的少城主，從原本的理所當然，到失去后的落寞孤索，再到重新得來，遊方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
就像藍盈瑩告訴他的，依靠別人得來的，終究會因為別人而失去，不會長久，唯有經由自己的手得來的，那才是真實的，作數的。
今日這所謂的少城主之位，與五年前又有何不同？
“奴克己園管事游祥拜見主人。”率先進來的十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園中管事乃是一園之中僅次於園中主人的存在，理當是他率先拜見。
遊方沒有說話，只是看了游祥一眼，低着頭，看不清眉眼，但是遊方可以肯定，他印象中沒有見過這個人，不會是西苑的老人，而能夠擔任一園的管事，自然也不可能是新進的下人。
“起來說話吧，你是東苑的？”
游祥恭敬地站起了身子，聽到遊方的問話，連忙弓着腰回到：“回主人的話，奴過去是在三爺手下當差，福管事見我辦事還算伶俐，便向幾位族老舉薦了奴。”
遊方有些詫異，臉上依舊含着笑道：“既然是福叔舉薦的，想必不會差，你且帶了幾個僕役去前院接待客人吧，總不能一直讓他們等着。”
目送游祥在院中喊上了五個跪着的僕役，就步履匆匆地朝着外院走去，遊方隨手拿起腰間掛着的玉佩，一邊撥弄着，一邊似是不經意地說道：“果然是個伶俐的人，三叔還真捨得。”
福叔在一旁小聲道：“府中如今大部分力量都被大爺和三爺把控着，且，他們可不是表面上那樣簡單，大少爺有二爺庇護，但二爺如今在道府，終究是鞭長莫及，即便是大少爺接任了城主之位，也要想辦法平衡各方勢力，有些時候，不得不忍讓一些。”
遊方頓時感覺心中微暖，整個城主府中，歷來除了觀言，遊方最親近的就是福叔，甚至連五族老都要拍在福叔後面，也只有福叔能夠這樣直言不諱的說這些話。
突然想起昨天五族老來時說過的話，遊方不由道：“昨日聽五爺爺說，福叔似乎遇到了什麼難事？”
“只是些瑣事，已經解決了，就不說出來污了大少爺的耳朵了。”福叔答道。
腦海中回憶起昨日五族老的神情語氣，絕不似福叔說得這般輕描淡寫，只是福叔既然不願意說，他也沒必要繼續揪着不放。
說話間，又有幾個不大不小的僕役頭子，各自領着小廝侍女進來拜見，一一報名。遊方說道了兩句不重不輕的話，便讓他們各司其職去了。
“大少爺不滿意這些僕役？”等所有人散去后，福叔道。
“沒有不滿意，大伯挑的都是昔日在祥昌園或者曾經隨了母親一同進入克己園服侍的老人，只是，到底感覺不一樣了。”遊方目光悠遠，彷彿陷入了回憶之中。
福叔微微頷首，“是了，身邊的人總是要知根知底的好，少爺您這些年到底是錯過了不少東西，如今想要一次到位，確實難以做到。”
“誰曾想，我還有機會回到這個位子呢？”遊方也是略有感慨，下一刻眸中卻閃過一絲冷光，“不過，若是我早先做了什麼，怕是也活不到今日了。”
“大少爺說笑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您始終都是競爭城主的最有力人選。”福叔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抹深深的笑意。
遊方卻是被福叔的話驚到了，下意識道：“這怎麼可能？現在便罷了，過去，怎麼可能？”
“少爺可還記得，那日老奴跟您講過，這游府分為三股勢力，三族老大爺和四族老三爺分別佔着一股，而剩下的一股則是大族老，二族老偏向於三爺一些，而主人多半時間是遊離在三股勢力之外，除非必要不會參與游府的爭鬥。不過，在城主之位上，大族老和主人都是要保住您的。”
“這，五爺爺我倒是知道，可是大爺爺他？”遊方一時間也被福叔的話弄得暈頭轉向，一直以來，大族老都是府中位份最高的人，哪怕是游少卿在時，也對大族老恭敬有加，但是大族老從來都給人與世無爭，不理世事的感覺。
遊方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絲靈光，頓時額前都冷汗滲出。是了，好一個不與人爭，可是大族老卻實實的掌控了府中最大的話語權，豈會是個簡單人物。
瞥見遊方臉色，福叔繼續道：“此事，主人原本是不想透露給您，畢竟有些事情無知是福，想來有大族老和主人護着，您至少還能輕鬆幾年，主人可以慢慢引導您，只是，如今道府那幾人的態度，讓主人甚是憂慮，若是因此激起大族老的警戒，反倒是置您於危險境地，故此，主人才命老奴前來講透徹了，也好讓您早有準備。”
遊方起身躬身一禮，道：“方兒這些年來一直渾渾噩噩，只求避禍，如今勢與我避無可避，方兒也不願終身落那廢物之名，還請福叔教我。”
福叔連忙扶起遊方，視線迅速在四下里掃過，確定附近無人窺探，這才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大少爺不可，若是方才一幕落到有心人眼中，禍患無窮啊。”
“是方兒魯莽，但是方兒如今已別無他路，請福叔指教。”遊方重又坐回椅子上，依舊當著大敞的門，只是說話時，有意壓低了音量，神色也變得如常，彷彿是在談論一些家常般。
“指教不敢當，老奴只是奉主人之命，傳些話罷了。只一句話，大族老要的是能夠不會礙他事的城主，至於城主是何人，他並不在乎。”
“礙事？難不成大族老還有什麼不為人知……”
“慎言！此事，府中唯有五族老知曉一些，但是也只知曉皮毛，僅僅這樣，昔年若不是大少爺的爺爺，主人也不會活下來，但是大少爺的爺爺也為此付出了性命。”
遊方只覺得手腳冰寒，他的爺爺也就是游少卿的父親，一直以來，所有人都只當是重病暴斃而亡，如今想來，這‘暴斃’二字之中居然蘊含了如此大的恐怖！
“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大少爺有一個好母親。”
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句話，落到遊方耳中，遊方卻彷彿墜入了寒冰煉獄，只覺得自己里裡外外都暴露在陽光下，被人看了個通透。
“大少爺，這游府真正的明白人也就大族老一個，主人勉強知道了一點兒細枝末節，便得處處留心，適時還要揣摩着心思，做一些大族老想要看到的戲，但是這一次，主人從大少爺身上看到了可能，所以會嘗試一些事，哪怕是為此犧牲一些東西，也會讓大少爺受一點驚嚇或者傷害。只希望屆時，大少爺能夠記得今日老奴說的話，自始至終，游府只有一股勢力，其他的不過是……”
福叔忽然朝着屋外走去，院中花圃中有不知名的花開得絢爛，只見他隨手摘了一朵，掌間白色的元力涌動，須臾，一朵花便被震成了齏粉，落在花叢中，再也看不見分毫。
看着福叔離去的背影，遊方莫名的覺得心中堵得難受，雖然福叔今天說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但是的確是如他所言，所有東西都講透了。
只是，遊方分明從福叔的語氣中聽到了一絲訣別之意，想來這一次五族老所做的嘗試，將要犧牲的，多半就是福叔了。
真亦假時假亦真，真真假假，誰有能看得清？
一直以來，遊方都以為自己在游家的這一潭混亂的池水裏，是一條躲在深水裏的大魚，可是今日卻有人清楚的告訴他，他始終不過是在淺水裏晃蕩的小魚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