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十一

浮雪 十一

素還真不是沒見過無理取鬧之人,憑他巧舌如簧、舌燦蓮花,千般刁難也能輕易駁的人啞口無言。

而所謂“輕易”,其立足之根基便在於自己能夠大理在握,自圓其說之流太不可取。

但若於理不合、於情有愧,他亦不屑強詞矯飾,就只好臉皮厚一點——裝傻充愣了。

史艷文雖然臉皮不薄,但好不容易從推松岩溜出來,轉頭就被送到素還真面前這種事,就與上次落跑被弦首抓個正着的事情一樣讓人尷尬。

且活生生浪費了一次寶貴機會。

所以史艷文很苦惱,他沒料到自己隨意走的路線居然會朝向露水三千。

“這裏不安全。”

“我能自理。”

“你……”

“告辭。”

不欲多言,史艷文抱着琴急轉方向準備離開,再多待下去,怕是真的會驚動露水三千里的那位,誰知那位路人卻突然出現在面前,兩人瞬間成了面對面之勢。

“這位……”史艷文默念幾遍定心守魂,抬頭在他背後的菩提紅葉劍上頓了頓,他好像在那上面看到一個虛影,但也只是一眼,而後仍看向背劍之人,“俠士,究竟意欲何為?”

俠士不作聲,等了片刻,手指在紅葉上拂過,“你身體有恙。”

原來是個熱心人。

“多謝關心,但有恙無恙,艷文自會斟酌。”

俠士又道,“這附近有收集陰魂之惡人行走,閣下在此流連,恐會引他注意。”

史艷文道,“那我遠離此地便是。”

俠士再接再厲,“露水三千恰有一位醫者,在杏林享有盛名,或許可以幫閣下緩解此症。”

享有盛名的醫者,此刻在露水三千,這人的名字已經呼之欲出了,史艷文暗呼不妙,可他記得素還真曾言他的行蹤如今算是武林隱秘,這人怎能隨便帶他進去?

“你就不擔心我心存不良?”

“不會,”俠士輕笑,“你之魂魄浩然潔凈,與那醫者十分相像,赮相信自己的眼光。”

“即便如此,艷文不過是一陌生人。”

“你的情況,與吾兄長有相似之處。”

“……”不僅是個熱心人,還是個同病相憐之人,可惜來的不是時候,史艷文面色微冷,直言拒絕,“君之盛情難卻,然艷文自有應對之法,仍是不勞費心,告辭!”旋而加快速度,與其擦身而過。

俠士輕嘆,漸漸走遠。

素還真的精神不太好。

月上柳梢之初運功兩周天,月落荒塘之末起身寫棍譜。

苦境烽火不斷,方有六王之禍稍平,九輪大劫又至。而九輪天為奪苦境,降下異識潛伏妖市,致使妖市內亂不斷,又構陷佛門,勾結逆三教從中作梗,離間三教團結,引起數度風波,為氣入世攪動風雲。

妖市,三教與逆三教,九輪天,一團亂麻,斬斷亂麻,需用快刀。

這把快刀,必須凌厲,且隱蔽,方能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既然隱蔽,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用這本棍法引開活潑直性的齊天變同時,也正好為他日後獨自行走打下根基。

至於其它雜事,比如史艷文……

史艷文。

素還真筆墨微停,那人醉酒的模樣依稀還在眼前,燭光搖曳中,伴着低聲呢喃而離開的影子柔和又模糊,輕手輕腳的像是怕驚醒沉睡中的自己。

呵。

“該說他是聰明,還是……”

“你該休息不休息,還在寫什麼東西。”

……

素還真回神,無可奈何地看過去,齊天變似乎總是不打招呼就闖入他的空間,不分時間不分地點,雖然偶爾也有振奮精神的作用,但大多數時候,總是會讓人受驚的。

“……我正在寫一本棍法,”他勾了勾嘴角,“要送給你的。”

“哦?”齊天變眼睛一亮,視線不由自主地往他筆下看,口中卻道,“為什麼不是送我劍法,你的劍法厲害多了不是嗎?”

“是我的劍法厲害,不是你的,你適合用棍。”人世千相,各有不同,適合於自己的修行之路,不一定適合別人。齊天變力氣較弱,手腳靈活,而棍法講究技巧多變,不重力而重技,和他正好相合。

而且素還真還尤其盡職盡責為他尋得了齊天棍。

話未說完,又有一人進來,身背菩提紅葉,一臉凝重,除卻憂心關懷,商討掃除妖市惡勢力之外,還帶來了兩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一個是關於心武棋會與之小小摩擦,幸而得已解決。

另一個,卻讓素還真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說,他一身白衣手抱碧琴?”

“是,”赮畢缽羅嘆息道,“我見身體不適,冷汗涔涔,視其形容一身浩氣,不似扭捏做作之人,本想帶他來此醫治,不想他竟千般回絕,許是有苦衷在身吧。”

確實有苦衷,莫大的苦衷。

齊天變腦袋晃了晃,故意調高了調子,“他是不是還自稱‘艷文’啊?”

“你們相識?”

“當然認識,我告訴你啊,他可是素還真的夢中——”

“好友,”素還真搶下話頭,看了齊天變一眼,“我與他常在夢中交談,但此人從未走踏武林,人淡如菊、心素如簡,作風低調,所以素某也甚少提及。”

“原來如此,他可知道你在露水三千?”

素還真笑了笑,搖頭道,“素某也不知,不過聽你說他身體不適,可是有何異狀?”

赮畢缽羅道,“外部異狀倒不明顯,只是菩提長几對他有所因應,似是魂體有損。”

“魂乃大事,輕忽不得,”素還真鄭重其事,“好友病重如此卻不願讓我知道,但素某又豈能過耳不聞?赮畢缽羅,既然你明日就要出發去妖市,能否煩請你此刻帶着齊天變順路將他請來,讓我暗暗為他診治,就說……”

齊天變好奇道,“說什麼?”

素還真垂眸,“就說素某與他許久未見,想與他,共飲杜康,回思前塵。”

赮畢缽羅當即點頭,忽而又問,“若他不願,該當如何?”

“那你便告訴他,素某還有一壇陳年女兒紅,尋松引露三年方才釀造而成,錯過,就沒有了。”

“真的?你藏哪兒了?”齊天變聞言跳到他旁邊,“我也要喝!”

“……”素還真微微一笑,“大人的酒,小孩喝不得。”

史艷文已經走出了幾里,他將琴放下,捶了捶腰,環視一圈。

或許他精神太過緊繃,明明已經離了那人,卻總覺有股視線凝聚在身上,讓他無法放鬆。這條小道又像是蒙了一層很黑的皮燈,地面也是一片翳暝晦澀,走的壓抑。

而這壓抑,在窺探之人的冷笑下,就越加讓人脊背寒毛直豎了。

“呵呵。”

聲音嘶啞,是捏着嗓子的老人才能發出的低笑,似嘲似諷,來的突然,正好在他準備停下休息之時。

原來那點壓抑,來自於此。

史艷文聽的臉色愈冷,也聽的暗火愈生。每當他想做些什麼的時候,或大或小的麻煩便接二連三地出現,前兩個他動不得手,這一個總該可以了。

“老者何不出來一會,無論有何目的,總要談過才知結果。”

“談?你沒有資格跟我談,只要你乖乖回答我的問題,我可以留你全屍。”

史艷文原地轉了一圈,忽而風策葉動,他還未走出一步便被擋回了原地,下腳之地,半米長的柳枝穿林斷石,無聲直插入地。史艷文微微閉眼,突然有些想笑,這些把戲,頂多只能嚇嚇孩子罷了,那人莫不是把他當成任人揉搓的無力小娃?

“咦,艷文即便乖乖聽話,但老者藏於暗處,艷文要向何處說?若方向不對,不是顯得很不尊重?”

“哈,你倒是很守禮。”

“老者眼光很好。”

那人似被他噎了一下,“阿諛奉承,不會為你贏得生機。”

“卻可給老者留下一個好印象。”

“若我是閻羅,你這好印象或許還能派的上用場,可惜我不是,”他嘖了兩聲,聲音突然變得狠厲,卻更像是喘不上氣行將就木了,“告訴我,露水三千里藏着的人是誰?”

史艷文眼波微動,看向地面搖擺不定的黑影,“我不太明白老者的意思。”

“你與倦收天、赮畢缽羅同時出現在露水三千,互有交談,交情不淺,豈會不知露水三千里到底有何人?勸你莫要心存僥倖,若再有拖延,我便殺你取魂,再行拷問!”

“哦,”史艷文微訝,“原來那人就是紅冕邊城的赮畢缽羅。”

老者冷笑着接到,“你莫不是想說,你跟他不熟?”

史艷文也很誠實,“其實艷文乃他鄉異客,跟他們兩人都不太熟。”

“我倒是有幾個朋友想介紹給你,想認識嗎?”

“哦?”

“我手下可有不少冤魂,這就送你和他們作伴!”

……

朽木棺材臉,長舌弔死鬼。

這是史艷文正面看見老者的第一印象,所以不怪他下意識地拿了古琴當頭砸了下去,不過他也沒想到古琴這般堅硬,人都砰的一聲被砸入了地面三寸,它也只是在詭異靜寂的氣場中亮了一點白光,半分損傷也無。

老者杵着手杖從地上爬起來,本就難看的臉幾乎要瞪出來,恨火燎原,“你、你!”

“抱歉,艷文並非有意,呃……”

但這地上的坑確實是他砸的,該怎麼說才好?史艷文暗自蹙眉,如果直言其相貌“特殊”,會不會太不禮貌?

“無知小兒,你找死!”老者火冒三丈。

“恕我直言,”史艷文拿着古琴反手又是一砸,又聽見撲通一聲后連跳三步,“你本來就是要殺我的。”

不過,史艷文神色不變,實則驚訝非常,他看向趴在地上怔愣住的老者,顯然同樣不解,這老者先前氣息隱藏的如此絕妙,可只要靠近他五步之內,便如同蒙住月色的烏雲被強行掀開,暴露無遺。

老者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察覺異樣,也不再輕看史艷文,反而是從未有過的謹慎,如臨天敵,“你到底是什麼人?使了何種妖法!”

“……”他只是個普通人,並不懂什麼妖法。

老者又想說話,然而“你”字才剛出口,再次被人打中了腦袋,附帶滾出十幾米遠。

史艷文眼皮一跳,不去看老者下場如何,抱着琴使出一身絕世輕功急急化光,只為避開林間那抹有過數面之緣的明黃。

“誒?史艷文啊,你跑什麼?”

“……”

“你等一下,素還真請你喝酒!還是女兒紅!”

“……”

倒霉,如果先前只是運氣不好,那現在史艷文腦中心中油然而生就只有滿滿的倒霉二字!他從推松岩出來半天不到,就不得不面臨有可能再度被素還真照顧起來的窘境。

如此一想,腳下動作不由更快。

“啊!”

史艷文嗤笑,這叫聲未免太假,浮誇。

腳尖在樹枝上旋身一踏,樹葉在紅腫的腳踝輕掃,白色衣角月下迎風而起,倏爾劍氣鈴聲大作,鈍器入體的聲音輕的險些被劍吟蓋住,史艷文抿了抿唇,猛然頓住。

“不過讓你請個人回來,竟然自己在腰上摔了個大口子,還直的起來嗎?”

“喂喂喂,誰知道那裏有個人形大坑啊,也不知道是誰砸出來的。”

“眼觀六路,若做不到步步謹慎,就該小心慢行才是。”

“說起這個,你就該多幫史艷文練練聽力,他可能耳朵不大好使。”

自作孽啊……

史艷文坐在密室的另一面輕嘆,手指不自覺地在古琴一角摩挲着,早知如此,他就不該砸第二下。

露水三千依山傍水,流深瀑布,房間少而大,這間密室雖然處於室內,但比外面的房間還要大些,中間僅用屏風擋着。

聲音和氣味自然是隔絕不了的。

帶着苦澀的葯香斷斷續續傳了過來,有些刺鼻,他側頭想要避過,那葯香卻依依不捨附衣而上,聞得久就有些心煩意亂,他索性站在屏風旁去看看進度。

齊天變腰上的傷口不大,劍寬,半指深,只是當時看起來可怖,血液擦乾淨后並沒有想像中的嚴重。

素還真上藥的工作已近完成,他還坐着輪椅,傾身綁縛繃帶的時候還有些不方便,需要齊天變為他轉遞,史艷文本想上去幫忙,不過腳卻不受他控制僵在了原地。他沒有束髮,看起來休閑很多,眉目帶笑,好像遇見了什麼開心的事,也不介意史艷文的視線,或者說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視線,一心一意在和齊天變說著話,也當是在分散傷者注意力。

素練被撕成一縷縷在旁備用,調配的葯末效果奇佳,齊天變腰上的傷口片刻便已結痂,史艷文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看過更出眾的醫者,但素還真必定是不一樣的,只是這件事他是在很久之後才察覺而已。

包紮完成,露水三千的侍女太羅古進來說葯已熬好,喚了齊天變出去,史艷文看了素還真一眼,似什麼都沒有做過一般回了遠處。

輪椅軋過地面,綿綿不絕的喑啞聲像是不久前林間的冷風,史艷文微微皺眉,低頭挑着琴弦,“你的腿不是好了么?”

素還真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轉着輪椅到他身邊,將琴拿到一邊,放了個托盤在琴台上,“你我半斤八兩,何必計較那麼多,讓我看看你的右腳。”

“不必。”

“要我幫你嗎?”

“……我自己來。”

史艷文腳踝已經腫的發紫,素還真用刀片放了淤血,沉吟了片刻乾脆將腳放到膝蓋上替他按摩活血,只是輪椅畢竟比他的琴座高些,史艷文不得不按着扶手,仰頭斂眸,又忍不住偷偷窺探素還真的表情。

素還真的手指很軟,軟的有些像女子了,史艷文莫名覺得腳踝連着心裏都在發癢,不大舒服地想縮回腳,可又不想表現的太過明顯,便咳了一聲先扯開話題,“你又如何知道我受傷了?”

“你走路的聲音與往常有異,”他看了看史艷文按着扶手的拇指,緊的發白,手勁放輕,“素某聽力大約比艷文要好些。”

“……”史艷文不答。

素還真看着腫大的腳踝,驀地失笑,“從推松岩出去半日,身負輕傷,魂體受損,又與人動手,讓我想起了市井人家頑劣出走的小公子。”

史艷文定了定心中怪異的起伏,溫言反擊,“素賢人也很像市井人家的大家長。”

素還真動作稍緩,“你,就那麼想離開嗎?”

“如果艷文沒記錯,似乎曾是素賢人建議艷文體驗苦境百態。”

“那是在你‘有能力’自由行走的條件下。”

“你覺得我沒能力?”

“你有嗎?”

“我有。”

“逞強。”

“素賢人,你不覺得自己管的太寬了嗎?”

“……”

素還真看着他,不溫不火,史艷文忽然臉色一紅,暗呼後悔。他的脾氣越來越急躁了,他該是最理解他的人,絕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中傷別人的好意,他該道歉,可素還真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忘記了道歉這一碼事。

“素某管理自己的事,尚不算寬。”

“你的事?”史艷文不由輕笑出聲,他和他的關係還沒好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種地步吧?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

笑容一僵,史艷文臉色慢慢沉了下來,“素賢人,請慎言。”

“咦,素某隻是想與你共飲杜康而已,慎言為何呢?”

史艷文看他半晌,素還真表情坦然,正大光明的任他打量,安安靜靜地上藥,史艷文遲疑少許,坐直身體,態度放緩,“素賢人諸事繁雜,這本是艷文的事,你當真不必太過上心。”

“素某承諾會幫你,”素還真側頭淺笑,“你不相信我?”

“……”史艷文垂頭,不知如何作答。

素還真輕嘆一聲,拍了兩下他的肩膀,想推他躺回座椅,“我已為你找出暫時固魂之法,只是尚需時日,只等你傷好,素某自不會再阻礙你之腳步。”

“只是固魂之法,”史艷文按住他的手,“所以,夢中所見為何,你還是不願告知。”

“艷文不是囑咐素某別太上心?”

史艷文一時語滯,仰身靠近,“那是——”

砰!

齊天變推門而入,穿過屏風。

“素還真,琴箕大美人找……你……你們……”

他先看了看史艷文的腳,又看了看素還真的手,再看了看映入他眼中那份“含情脈脈深情又略帶羞赧”的畫面,快似流星般閃退出密室。

“琴箕大美人!我有一個重大的消息要跟你說!對了對了,你知道素續緣住哪兒嗎?”

“……令公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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