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視角篇 瘋子(三十六)
五千還是跑了,我早曉得會是這麼個結果,那狗雖好,到底是旁人家的狗,再養不家了的。
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跑的,只曉得第二天跟容六一塊兒進機場時,才想起來我昨兒新買的狗跑了,他問我:“要找回來嗎?”
我答他:“找不回來了。”
他什麼也沒講,轉身進了安檢口裏頭,那一程我在後頭瞧着他的背影,總覺着自己現今在他面前,大抵就跟五千差不多了,他往哪兒走,我就往哪兒跟,就是叫他甩了,不要了,也還要腆着臉屁顛屁顛地往他旁邊湊,跟條狗似的。
仔細想想,可不就是條狗嘛!
這麼想來,我忽然不自禁在心裏頭給自己叫了聲好,幹得可真漂亮,狼沒馴成,反倒給自己找了個主兒,上了枷鎖。
這事兒說來,倒像是應了那句惡有惡報呢。
我這人的瘋癲心思向來經不起推敲,一琢磨起來,就要把自己給圈套進去,巧我想到這會子時,他就又開口講話了,他說:“手術必須做,花梁,相信我一次,不會讓你死在手術台上。”
“我信你。”我想也不想就應了他的話,“六兒爺,我什麼時候不信你了?我說了,咱做交易,你和我親個嘴,我就聽你的。”
說這話時,我別著腦袋瞧着他,他別著腦袋瞧着外頭的雲層,冷場了一會子,我明明心知他不會有回應,偏還擺了個滿心歡喜的笑臉,等着他講話。
也不曉得等了多久,他終於不瞧那雲層了,扭回頭來瞧着我,講:“已經找到了合適心臟供應體,時間到了,我就幫你安排手術,如果你執意不答應,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你和花家的事,我不會再插手。”
瞧,我果然還是鬥不過他。
我的死活到底跟他沒關係,要是換作那張家小獅子,他必然是說不出這麼絕情的話來的,不手術無所謂,活不久無所謂,可他講要結束,要我們做回那陌路人就萬萬不行,我心裏頭權衡了一會子,就跟他商議起來。
“答應。”我央他:“我答應,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只一點,六兒爺,咱不能做陌路人。”
我講:“手術給你做,花家歸你有,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只要求一點,我好了,你也得陪在我身邊,不能走,你要是覺得不成,那……換我跟在你身邊也行,怎麼樣?”
我話到這份上,他也只是用那明亮的招子瞄了我一眼,沉着聲兒跟我講:“花梁,有些東西留不住。”
我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是當場明白的,直到出機場那會子,雷子來了電話,跟我講小狼狗死了,昨晚上死的,死在我那屋門口,剛被下頭的人發現,走得很舒坦,底下人見着它時候,它嘴邊上還滾着顆咬的面目全非的海棠果。
聽到這消息,我有點難過,養了八九年的小狼狗,到底是走了,可又有點想笑,笑他六兒爺的擔心是多餘的,我終究活過了小狼狗。
我不曉得那會子,我舉着手機是個什麼表情,直等容六喊我,問我怎麼了,才回過神來,回神的當兒,電話那一頭的雷子也在喊我,他講:“……老闆、老闆,您要回來,再見見小狼狗嗎?”
我想了許久,跟他講:“埋了吧。”
“狗死了?”
千機手六兒爺,到底是個聰明人,一下就聽出了問題的根源,我掛了電話,應他的話,說:“你看,我比它活得久。”
他那明亮的招子落在我身上,皺着眉頭喊我:“花梁。”
我勾着笑臉回敬他一句,“怎麼?六兒爺。”
那會子他後來講了什麼,我不大記得了,又或者,他其實什麼也沒講。
容六辦事向來井井有條,那天回了西府的宅子后,他制定了一套術前休養計劃,叫我按着他的計劃過日子,等那邊心臟供體出了,隨時都能手術。
既然講好什麼都聽他的,我就按着他的話去做,吃什麼喝什麼,幾時睡幾時起,全都聽他安排,那一程我已經考慮不了許多了,滿腦子都想着,只要他能待在我身邊,我也就沒什麼好求的。
如果真是這樣。
如果這半個月後,沒去小獅子的場子,大抵就真會這樣吧。
那一陣,我這破爛身子十幾年來少有的舒坦,接到小獅子傳來的消息,邀我去看他的場子時,容六剛跟說完,再等個一禮拜,我這破爛身子的情況徹底穩定了,就能直接進行手術,我聽了他的話正高興着呢,稍稍一權衡,也就應下了這事兒。
進小獅子的場子時,容六美其名曰怕我折騰自己,要跟着一塊兒去,我心下明曉得他要進那場子決計不是為了我,也還是答應了。
那會子剛進場子,他的眼神就叫一個人給吸引了過去,那個人瞧着有些面熟,跟在潘家園裏的那隻野狗邊上,我想了好一陣兒,才想起來他是數年前,讓那野狗帶着跟我一道下了一座漢墓,差點讓我發瘋宰了的小羊崽子。
那小羊崽子長大了許多,瞧人的眼神也不跟那時候一樣生澀,不曉得怎麼的,我竟恍惚從他那招子裏頭,看出了小獅子的神采。
也就是在我恍惚的當兒,容六忽然就動身,一言不發地朝他們走過去,我這廂當即不自覺地保持着點距離跟在後頭,想瞧個究竟。
我眼睜睜看着他走過去,揚手招呼了那小羊崽子一聲,“小方爺。”
沒等小羊崽子還沒反應,那野狗就先吆喝起來,“喲,六兒爺,稀客啊,小爺請您來的?”
我聽着那邊酬酢,正納悶着他六兒爺也不像是那趨炎附勢的人,好好地怎麼會去招呼那羊崽子,就聽見他沖人講一句:“最多三年,把你那招子給我。”
這話出口,我當即明白了個透徹,果然,還是為了那張家小獅子。
我記性不差,仍記着當年我要用花家換他十年那會子,他不同意,偏要用他一輩子換我一隻眼,就是為了給那張家小獅子,我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惦記着這事兒,那小獅子在他心裏頭,當真是——比什麼都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