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斗獸 12

自己是什麼時候變成一個會做傻事的、意氣用事的男人了呢。

雖說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不讓那對姐妹歉疚，但自己竟然會忍耐着讓自己幾欲流淚的疼痛站出來——這真不是自己的風格。

在自己背對那對姐妹、在她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的時候，昴的臉立刻就垮了下來。

尖銳的痛與鈍痛，這兩種完全相反的痛連續地向自己襲來。昴不再虛張聲勢。他大幅度地皺着臉，向狗一樣難看地伸出舌頭。

“好疼……好疼啊。好疼……”

昴呼喚着人生中自己最為依賴的三個人的名字。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自己的右臂。

自己的右肩斷斷續續地發麻。它是在自己為拉姆擋住那對着她的角的一擊的時候，因為落地不穩而受的傷。他希望自己的右肩只是脫臼了。

不管怎麼說，依照現狀，自己是沒法用右手戰鬥了。昴手中可用武器逐一減少，他不得不面對眼前的敵人。

擋住昴的去路的，是已經遭遇多次的、連數它們的數量都嫌麻煩的小狗魔獸。它們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根本就是跟昴有仇吧。

“真希望你們就是最後一批……”

昴邊奔跑，邊做好準備，防禦魔獸隨時可能放出的土砂流。

如果這次再在不設防的情況下被那傢伙咬一口的話，結果就不止右肩脫臼那麼簡單了。

昴將自己被砂礫削成肉片而死的討厭想像驅出腦海。他在腦中模擬着，土砂流朝自己席捲過來之時，自己就橫着退到旁邊——你們隨時都可以攻過來。昴有些自暴自棄地瞪着魔獸。

“誒？”

昴不由得發出了呆傻的聲音。

不過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在昴的眼前，上演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小狗魔獸發出低聲的吼叫。它的身體縮得更小，那動作似乎是要將全身的力氣集中在一處。昴眯起眼睛，他疑惑，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

“——唔！”

毛球突然迅速變得肥大。

被人抱在懷裏寵愛的小型家犬，它的體型忽然超過了大型犬成為了超大型犬——面對眼前的場景，昴驚訝地張大了嘴。

“雖然這樣的事經常發生在漫畫中，不過那些多餘的能量是從哪裏來的？”

回答他的，是令森林都戰慄的咆哮聲。

它蹬地而起，用兩隻後腿支撐住身體。接着它騰出來的兩隻前爪相碰，炫耀着那僅僅撫摸一下就會令對方見骨的兇器。

“魔法攻擊沒成為最終絕招，有那麼觸怒它嗎……”

昴猶豫着是否要將直接攻擊放在最終決戰時候才用，同時用眼睛掃視四周，尋找迂迴的路線——可是他的身後、他的身側都被魔獸阻礙着，要移動很是困難。

“不選擇美女姐妹，而選我做目標，你們真是怪異趣味的鬼……可惡！”

昴注意到，自己被包圍了，自己周圍的魔獸的氣息令自己的腳步近乎無力。看起來森林中所有的魔獸都聚集到了昴周圍。自己的誘餌戰術，頗為成功。

昴沒有時間顫抖，沒有時間小便失禁般的求饒。

退路已經被堵上，如今只得前行。換言之，昴在單挑那隻巨大魔獸。

——在得出這個結論的瞬間，昴決定使出殺手鐧。

他把手伸進懷裏，在口袋裏搜尋着。他似乎觸摸到了石頭，摸到到了碎掉的糕點，有些濕漉漉的布一般的令人不舒服的觸感。還有就是——

“接下來，要相信我的支持者！”

昴把自己摸出來的東西放進口中，全心全意地對着灰色小貓祈禱。

他用槽牙咬住那件東西，睜開雙眼，目視前方。

昴與魔獸馬上就要彼此接觸了。他們再過幾秒就要彼此相撞。

就在那時。

“——昴！”

他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昴聽得出，那個聲音是悲痛的。它在哀嘆，彷彿這個世界即將終結一般，聲音的主人會為昴的死而心碎——昴不由得覺得喜悅。

我真是太過分了。我真是變態，真是無藥可救。

昴並不是想像不到叫喊着自己名字的少女的心情。即使如此，他依然笑得出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完全不正常。

昴笑着，笑着，他不再笑了。他用能動的左手，拔出了折斷的單手劍。

從正前方傳來魔獸的咆哮聲。昴將劍置於腰側，發出怒吼。

昴和魔獸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彼此靈魂相碰。

二人即將相撞之時，昴深深地呼吸。

他想像着自己的身體深處。

他將意念集中在胸與腰之間的丹田部分，傳至連接身體內部與外部的“門”處，放聲吼叫。

“——沙馬克!”

空氣受到了魔法詠唱的影響，以昴為中心，黑色的雲塊彷彿發生爆炸了一般出現。

昴和所有的魔獸都被黑雲吞沒，這場森林中的決戰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黑霧中，一個無情的世界在蔓延着。

在這裏，世界的形狀、顏色、氣味，一切的一切都無法被掌握。

只有腳下，從自己的腳與地面相接的地方，傳來了堅硬的觸感。

如果沒有那個觸感的話，在這黑暗之中，自己一定連上下都感覺不到。

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知道。

那就代表着，世界已經終結。

昴邊通過腳下的感覺感知這個世界，邊在這個不明晰的世界中尋找着某樣東西。

在這片黑霧中，有件自己非做不可的事。

——是什麼，是什麼，是什麼，有某件事自己還沒有做。

回想起來。在這無情的世界中，將那個有情的世界回想起來。

世界為什麼無情呢。是誰讓這個世界變得無情的呢。打破眼前僵局的條件，是什麼呢。

回想起來，回想起來，回想起來，把腳下實際存在的世界回想起來，把那之外的世界回想起來。

就如他的大腦所命令的一般，昴的思緒開始火花飛散。

還有一步，但是昴的腳邁不出去。他的腿幾乎沒力氣了。他很快就會被這份無情擠碎，連腳下的觸感都無法再相信了。正因昴預感到了這一點，所以他不能向外部尋求答案。

如果答案不在體外的話，那就向內部尋求答案吧。就算無法向被無情支配的外部尋求答案，那麼就呼喚那些總是無意識地行動的內臟吧。

把任務完成，把身體能動的部分都調動起來。那樣的話，就可以——

“——啊！！”

突然，有灼燒的感覺從他的體內湧出。

這種令他坐立不安的感覺在他體內騷動，讓昴幾欲從喉間發出不成句的野獸般的吼叫。不，或許是他已經發出那樣的吼叫了。他並不清楚。

不清楚。雖然他不清楚，但是他幾乎無力的腿再次邁了出去。

他向前走去。他向某個自己認為是前方的方向邁去。

有情，無情，有情，無情，有情，無情，一次次重複，最後——

轟然爆發。

就在昴衝出黑霧、來到外面的瞬間，昴感到了某種驚人的手感。

他握着的劍滑出他的手掌。昴抬起頭，他因眼前的景象而無比驚愕。

在他的眼前，身軀巨大的魔獸的頭還埋在黑霧中——昴握着的單手劍深深地刺進了它的體內。

那出乎意料的一擊，給昴的手留下了從未感受過的、令人厭惡的感觸。

那是用鈍掉的刀、刺進活着的生命體的體內的感覺。這種感覺帶給了昴超乎想像的精神衝擊，讓他產生了不合時宜的不愉快感。

那是他剛剛將溫熱的、有生命的物體殺掉的感覺。

現在還身處無情的世界的魔獸，還沒意識到，自己被劍刺中了。

自己殺掉的傢伙現在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殺掉了。昴看着這一幕。他覺得自己應該趁現在趕快與它拉開距離，於是他腳步緩慢地跑開。

他的頭很重，身體很疲憊。昴使用的魔力並不完全，由於他過度使用靈力而出現了後遺症。

他使用了這種魔法，原本應該耗盡身體內的靈力而當場倒地不起的——這種情形，因為昴使用了殺手鐧而得以避免。

“真得謝謝你們，小鬼們。”

昴將口中剩下的一點果皮吐出來，低聲笑道。

昴吐出的果實——那是昴在去救蕾姆的時候，孩子們在某處撿到、並將它強塞給昴的一堆不中用的東西之一。

那種果實，是在身體的靈力耗盡之時，用來恢復身體力量，有興奮作用的果實。

在昴發現這枚果實存在的時候，這個計劃就在他的腦中成形了。

在使用魔法之時，咬破果實的話，自己說不定就還能動。

雖然這是個拼上性命的賭博，但是勝利的天平完美地向昴傾斜了過來。

昴背向被無情的世界封閉的魔獸，走向結界。

有所欠缺、靈力不足的昴所施下的魔法的效果，會持續到何時，昴並不知道。

他不知如何爭取更多時間。總之，儘可能地向結界前進吧——

“——啊？”

但是，從身後襲來的、擦過昴的右邊身子的一擊，讓他的計劃立刻半途而廢。

尖銳的痛感傳來，自己流血了。昴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他的膝蓋不由得彎了下去。可是，敵人甚至都不允許昴跪下去。

它粗壯的手臂粗魯地握住了昴的脖頸。它將指尖刺入昴的脖子，輕而易舉地將昴舉了起來。

“可惡……居然還能……”

巨大的魔獸的口腔呈現在昴的眼前。它張開大嘴，準備將昴吞下。

它染血的牙齒和從口腔中發出的腥臭味逼近昴的面孔。敵人的執念之深令昴自暴自棄地笑了出來。

“你，去死吧！”

昴儘力將刺進魔獸身體的劍拔出，將其狠狠地刺進它大張的口中。

“——嗷！”

這刺在口中的致命一擊，令魔獸發出巨大的吼聲。它放開了昴的身體。

被魔獸丟出去的昴滾在地上。他手拄着劍，仰視着魔獸。

“啊！你怎麼了啊，喂！你這混蛋！”

魔獸胡亂地搖着頭，滿臉狂相。

昴全身是血，他顫抖着，與魔獸正對面，滿口髒話地挑釁着魔獸。

他們都已經怒氣上頭。他們的眼中只有對方。彼此消耗着對方的生命。

他們都明白，必須要殺掉眼前的敵人，否則一切都無法結束。

他們都已經進入戰鬥狀態。只要一個導火索，就能讓他們再次開戰。

一人一獸都處在暴走邊緣——不，是兩匹野獸正在對峙。可是——

“尤爾葛亞。”

一聲輕喝響徹高空。

這場戰爭，被從空中落下的火球永遠地中斷。

“嗚哇？！”

昴掩住臉，受到了衝擊。他被吹到後方去了。

眼前的地面忽然爆裂開來。衝擊伴隨着高溫，熱浪席捲過昴的全身。

昴已經傷痕纍纍的身體又加上了燒傷。昴倒在地上搖着頭。

“究竟……發生了什麼……”

昴的喉嚨被灼熱的空氣灼燒着。他抬起頭，因眼前的景象而驚訝得表情僵硬。

——在昴的眼前，魔獸巨大的身體被火焰包圍，燃燒着。

火舌舔過魔獸的全身。魔獸手腳亂動，看起來非常痛苦。燃燒着的空氣灼燒了肺葉，魔獸無聲地在火焰中繼續起舞，直到最後，它發出一聲重重的低音，倒下了。

它最後剩下的，只有大小減少了兩倍的焦黑肉塊。

“——”

魔獸的終結實在是出乎昴的意料。但是讓昴感到驚訝的不止這一點。

燒死魔獸的火球一個接一個地從空中落下，甚至打進了黑雲中。

在黑雲外面的人看不見落入黑暗中的火球發揮了多大的威力。

但是結果是可以想像到的。

在深深的黑暗中，魔獸在不知自己被灼燒的情況下，被一一毀滅。

昴已經不知道這是慈悲還是殘忍了。但是——

“哎呀哎呀，話說回來這想法真是奇特呢。竟然將原本用於掩人耳目的沙馬克，反過來當做記號來使用呢。”

用火焰結束這一切的人，哈哈笑着從空中落下。

他藍色的長發隨風舞動，眼睛是藍色與黃色的異色雙瞳。他身體瘦瘦高高，穿着與眾不同的怪異服裝——道化王國的最強魔法師，羅茲瓦爾登場了。

落在地上的羅茲瓦爾撥開衣擺下衿，將長發撥到背後，俯視着昴。

“誒呀，你的情況真糟糕呢。”

“你來得太晚了羅茨。你知道我差點死了幾次嗎。”

瀕死的次數，可能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昴發著牢騷，脫力地坐在當場。他膝蓋發抖，根本站不起來了。

“話說回來，真虧你能找到我的所在之處啊。”

“在村子裏我被艾米莉婭大人叮囑了好多次。‘不管他多魯莽多胡來，被逼到絕境的時候，他一定會使用魔法的，所以你在空中不要看漏‘。”

“這群熊孩子……這麼簡單地就對艾米莉婭說實話了啊。”

因為力量不夠，貝阿朵麗絲應該是任務失敗了——雖然由於羅茲瓦爾奇迹般的介入，事情得到了完美收場。

“羅茲瓦爾大人——”

回顧着情形的昴忽然聽見了某人的喊聲。是拉姆，她扶着蕾姆，繞過燃燒的黑霧，從樹叢處走了過來。在羅茲瓦爾面前，拉姆的表情變得柔和。

“非常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沒有，哪裏話。相反，在我外出期間，你們做得好極了。”

羅茲瓦爾寬慰的話語令拉姆面頰微紅。她按住胸口，嚴肅地頜首。

看着二人的模樣，昴安心地深深嘆了口氣。

“——昴！”

“唔！”

突然被撲過來的蕾姆抱住，昴的喉間發出悲鳴。

蕾姆藍色的頭髮在他的眼前搖動着。昴的身體各處都感到了柔軟的觸感，他終於搞清楚了現狀。若是平時，昴會為這意外得獎賞而感到喜悅，可是現在他沒有那個閑工夫。

“蕾姆，我現在、身體、到處都……啊，意識不清了……”

不知是否是現在的蕾姆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把昴抱得更緊了。

昴全身的傷口都發出悲鳴，他拚命地敲打着蕾姆的後背，想要告訴她這個事實。

“還活着。你還活着。昴，昴……昴。”

然而感慨萬分的蕾姆沒有注意到昴的反應。

她將頭埋在昴的胸口，昴感到有溫熱的水滴**了面孔。各種感情紛至沓來，昴的大腦已經無法處理這些感情了。

總之——

“又是、這種、感覺……”

昴咕噥着。他已經無力再支撐自己的頭，於是他垂下了腦袋。

他的意識在遠去。昴漸漸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了。在最後——

“你現在先睡吧。待你醒來，我們會報答你為我們的付出——至少，我與你約定，我會為你排除那些對你造成威脅之物。”

某個人不再玩世不恭，他真誠的聲音傳入昴的耳中。

這句話的確讓昴感到安心。他緩緩地放鬆了意識。

在陷入睡眠之前，他感到某個人抱住了自己。他感受着那個人溫暖的觸感，體味着那個終於得到的感覺。

昴的意識，陷入了無識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