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7
“狼來嘍——!”
艷陽下,一名匈奴孩童正扯着尖細的童音喊道,一邊喊,孩童自己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與此同時,像是聽到了遊戲開始的信號一般,另幾名頭戴面具、扮作“惡狼”的孩童,則張牙舞爪、興沖沖地自遠處跑了過來。
“啊——狼來了呀!”
受到“惡狼”驚嚇的一群小丫頭們,則扮作羊群,一邊四散奔逃叫喊着,一邊笑得花枝亂顫。
“打狼啊——!”
這時,幾名扮作“牧民”的孩童及時趕到,將“羊群”擋在身後,面對着前來襲擊的“惡狼”,各自舉起手中的小木枝,來回比劃着。
扮作惡狼的孩童似乎不願意和手持“武器”的牧民糾纏,盡量避開對手的阻攔,去抓那些落單的“羔羊”。
“啊——!”
一名扮成羊的小丫頭眼看自己要被惡狼抓住,哇哇亂叫着,卻猛地一扭身,將從身後撲過來的一隻“惡狼”晃了個空——
隨後,撲個空的“狼”便剛好徑直撞到了剛好路過的一名婦人懷裏。
只見婦人笑着罵了幾句,便走開繼續忙碌去了,而那回過神來的“狼”也嘿嘿一笑,吐了吐舌頭后,繼續起他的追逐。
直到扮成惡狼的孩童們筋疲力盡、最後也沒能在“牧民”的保護下抓到羊群,只得放棄。
“哈哈!該重新交換嘍!”
隨着一局遊戲結束,在將面具和樹枝交換過後,新一輪的狼抓羊遊戲又重新開始。
而在不遠外,一處嶄新的帳篷前,則是呆坐着的范羌,有些落寞地看着眼前這些匈奴孩童們在營地里追逐玩鬧。
回想當初,距離那晚的成親之夜,大約已有一月的光景。這段時間裏,范羌便一直被羈押在這部落之中。說是羈押,其實倒也相當的自由,只是盡量不讓其接觸到彎刀或弓箭這樣的殺傷武器而已。其他方面,范羌則幾乎不受任何行動限制與看管。正如此刻,部落里的成年男子大多都已出外放牧去了,卻一如既往的,並未留下任何成年男子盯着這名重要的“囚犯”。
最初,范羌還曾試過伺機逃走,趁着男人們在白天都出外放牧的機會,從部落的馬圈裏牽了一匹快馬,而後便假裝是去周圍遛遛彎的樣子,在慢悠悠地離開營地一段距離后,再撒開馬一路狂奔。可令人驚訝的是,即便有人注意到了自己這幾乎明目張胆的逃跑行徑,居然也根本無人理會。
不過,這反而更加令范羌感到不安。因為,這似乎證明了老頭人的話,此處除了走南面的都昆部落主帳,其餘三面都是無法逃脫的死地。
范羌自然不甘就此一直待下去,近十天內,先後一連三次,分別向著東、西、北三個方向策馬狂奔了好一陣,以此驗證老頭人的話。得到的結果,卻是徹底的絕望。
雖然營地周邊皆是豐美的水草,尤其是西面和北面,但一旦走出十餘裡外,便果如老頭人所言:
向北二十裡外,便漸漸變為一望無際的荒漠。
向西十餘裡外,則是寸草難生的戈壁。
向東雖然是所謂的草原,可自營地奔出僅僅三里之後,地上所長得便都是些極為耐旱的芒草、針茅,即便是牧民們放牧也從來不敢深入,大多隻會去西、北兩個方向。因為根本沒有河流與甘泉,一旦走入其中,便會失去水源。就算人可以帶着水袋,那點兒水卻根本不夠坐騎補充,在馬匹渴死之後,僅靠兩條腿,逃亡者早晚也會是死路一條。
在徒勞的探查過後,范羌似乎深受打擊,好久也再未試着騎馬奔向遠處,每日只是借酒度日。老頭人大概是從女兒那裏得知了這位女婿的近況,大約半個月前,於某夜又約范羌促膝而談了一番,順便還送給范羌一套新的馬具,主動勸其有空和大家一起去放牧,或者騎馬在附近走走,總好過一直憋在營地里。
看着老頭人所送的新馬具,范羌心知自己的一舉一動老頭人早就一清二楚,也知道自己恐怕此生再也無望逃走了,不禁仰天長嘆了一聲,接下了老頭人送來的馬具。而後,范羌默默地摘下了頭頂的發簪,任頭髮披散下來,不僅如此,更是在返回自己帳篷后,將自己原本帶來的漢人服飾,統統丟入了帳外的火堆之中,狠下心來、付之一炬......
自那以後,范羌依舊沒有跟隨別的匈奴人一同去放牧,甚至也再未去過馬圈,只是每日坐於自己和妻子的帳篷前晒晒太陽、發發獃。部落里的人們也感覺到了范羌的明顯變化,發現其默默地換為了匈奴人一貫的左衽裝束,而非漢族自古的右衽。除了頭髮並未像大多數匈奴人那樣剃去大半,但是拿去發簪之後,披散着頭髮的樣子,已與當初那個儒雅之氣的漢軍文吏判若兩人。
看樣子,范羌似乎是已然改了主意,打算在此安心終老餘生了。
想想看,美貌溫柔的妻子,不愁吃穿的生活,雖然身在塞外,卻未必不如中土所過的日子......
只有傻子才會想着逃走呢!
“狼來了——!”
這時,又是一聲大喊,將沉思中的范羌喚回了眼前的現實之中。原以為又是孩童們重新開始的一輪遊戲,誰知,這次卻是一名匈奴女子的驚恐喊叫:
“狼......狼來了!”
聞聽此聲,又見一名女子氣喘吁吁地跑回了營地,手中還緊緊握着一柄小巧的匕首,營地中所剩的老弱婦孺立刻緊張起來,紛紛放下手裏的工作,圍攏過來。
“狼......好幾隻狼,在河邊......快去救......救人!”
只聽這驚恐中的女子哆哆嗦嗦、說得斷斷續續,好久才說清楚。原來,剛才幾名營地內的女子一同結伴去東面的小溪邊洗衣,可猛然間卻有幾隻野狼慢慢靠近了過來。慌忙之間,僅有這女子一個人握着匕首,沖回了營地,其餘幾人卻被野狼們截斷了退路,困在了小溪邊。
聽到這裏,營地內立刻炸了鍋,婦女們不由得將懷中的孩子攬得更緊,老人們則皺起了眉頭,但卻無人能有個切實可行的主意。牧人們早已在西面十里之外,一時難以趕回,老頭人今日也恰好不在營地中,難得與牧民們一道放牧去了。僅憑着營地內所剩的老弱,恐怕根本難敵群狼。弄不好,失去了營地的屏障保護,還會有更多的人被狼叼走。除非,由幾名成年男子手持武器、結伴前往,才有可能嚇退狼群。但此刻,整個營地內卻幾乎沒有一個成年男子,除了——
范羌。
那驚慌失措的女子這時也看到了一旁同樣站起身的范羌,猛然想到了什麼,立刻補充道:
“塔娜也被困在那裏了!”
塔娜,正是范羌的匈奴妻子。
聽聞此言,范羌不禁愣了愣。而下一刻,面對着營地內幾乎所有人的目光,范羌僅僅猶豫了片刻,便自旁邊抄起了一根看起來還算結實的短木棒。由於真正的武器大多都已被牧民們隨身帶離了營地,木棒雖威力有限,但也總比赤手空拳好。
看着范羌要去和狼群拚命,不少人嘖嘖稱讚:
“好樣的!”
“這還行,像是個男人!”
......
可僅僅下一刻,只見,范羌居然提着木棒,面色陰沉地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小溪......塔娜她們在那邊!”
有人怕范羌聽不懂,一邊大聲提醒,一邊指着女子所說的塔娜等人被困方向。
可明明聽懂的范羌卻沒有絲毫的轉向,而是走入了許久都未進過的馬圈,挑選了一匹健馬。
“快啊——!就在山坡那邊的小溪,不用騎馬也能很快趕到的!”
人們見范羌為坐騎配好馬具,不免心急如焚。
而當范羌裝好馬具、翻身上馬之後,卻依然並未疾馳向小溪所在的東面,反而又拐到了羊圈內,抓了兩隻留在圈內的羊羔,綁在了馬背上。
“他......他是打算抓兩隻羊羔當口糧、趁機逃走?!”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一瞬間,營內的老弱婦孺似乎恍然大悟。那些本就緊緊皺起的眉頭下,一雙雙眼睛中,開始紛紛投射出鄙夷與憤怒的目光。
“駕——!”
誰知,始終未作解釋的范羌一抖韁繩,奔去的方向,卻又變為了小溪所在的東面。
一時之間,人們呆立在原地,都有些糊塗了。
眼見着范羌奔出了營地,疾馳了一陣,卻並未急着翻過那道山坡,而是在山坡下信馬由韁地來回騎行。直到眾人看得越來越暈之際,才見范羌翻身下馬,隨後抄着那根木棒,徒步翻過了山坡——
山坡的另一側,不遠外的小溪旁,果然有三名匈奴女子,正被四隻野狼包圍在一處淺灘旁,好在每人手裏都握着一把匕首,那是匈奴人隨身攜帶之物,在三把短刀的來回揮舞中,狼群一時圍而不攻。
范羌搭手仔細一看,除了塔娜還算鎮定以外,另外兩名女子,一人似乎是在慌亂中扭傷了腳,另一人雖未傷到、卻緊張地根本邁不動腿。三人之中,幾乎全靠塔娜一人穩穩舉着刀刃,以及鎮定自若的目光,狠辣果決的堅毅目光來回掃視着虎視眈眈的群狼,竟使得狼群沒有輕易發動進攻。
看這情形,塔娜原本也可以走掉的。但是,一旦其走開,另外兩名同伴怕是立即便會成為野狼口中的美味。范羌自忖,難怪,只有剛剛那女子得以逃回去報信兒,興許也是靠塔娜吸引了四隻野狼的注意。
而這時,另外兩名女子注意到了山坡上走出來的范羌,立刻激動地喊道:
“啊,是塔娜的男人帶着大隊人馬來了——?!”
“難道說,咱們部落出去牧羊的男人們正好提早回來了——?!”
“沒錯!我剛剛聽到山坡后像是大隊人馬的馬蹄聲了!”
“這下終於有救了!”
......
兩個女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喊着,像是壓抑了許久的內心終於得以釋放,為彼此打着氣,卻難掩語氣中猶在的深深恐懼。
不過,范羌顧不上這些,只是注意到,四隻野狼也都在注視着自己這邊,一時都不敢輕易有所動作。
看到這一幕,范羌多少鬆了口氣。似乎,是剛剛自己在山坡后利用馬匹蹄聲的“疑兵之計”奏效了。這些蠢狼一定以為,山坡後有自己帶來的大隊人馬吧。
說起來,這還是跟那位校尉大人學得。
據說那日在蒲類海附近,耿恭大人就是靠這招,暫時嚇住了匈奴人的兩千騎兵。但一想到昔日的那場護糧隊之戰,范羌又不禁咽了口唾沫,一股揮之不去的巨大負罪感頓時襲滿全身。
而就在其好不容易再度打起精神、着眼於當下之際,卻聽不遠外的塔娜冷靜地朝着范羌這邊喊道:
“現在是西風,你是在上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