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5
【相關知識補充】:
1.關於單于。是匈奴人對他們部落聯盟首領的專稱。大致相當於中原王朝的皇帝或國王。而東漢初期,匈奴已分裂為北匈奴和南匈奴,相互對立。南匈奴歸附漢朝,安置在漢朝的河套地區。而留居漠北的則稱為北匈奴。文中所提到的單于,基本都是指與漢朝處於敵對狀態的北匈奴的單于。
2.關於骨都侯和且渠。均為漢時匈奴官名。據記載,都由西漢初期的冒頓單于時期設置。其中“骨都侯”一職,分左右,多由異姓貴族擔任,位在谷蠡王之下,是單于的輔政近臣,地位不低。而“且渠”則為匈奴的中下級領兵官,無固定地位,按部眾多少確定權力大小及次第高下。另外,按照古代多以左為尊的原則,無論漢朝還是匈奴,左職通常都略高於右職,如左賢王地位高於右賢王,左將軍地位高於右將軍。而文中左骨都侯的地位,也略高於右骨都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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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
坡下漢匈兩軍各自的幾十人馬激戰正酣之際,只見一名匈奴騎兵灰頭土臉地策馬飛奔回了山坡之上,一邊高聲喊着,一邊筋疲力盡地來到那名頭戴白貂皮帽、腰跨大宛馬的首領面前,氣喘吁吁地稟告道:
“報。。。報告右骨都侯大人!我們且渠就。。。就快頂不住了!求。。。求您速速增。。。增派人馬支援吧——!”
眼看着首先派出的近百名匈奴騎兵在與漢軍遭遇后的一番激戰後,銳氣頓失,目前已漸漸落於下風,若是再不去救援的話,頃刻之間都有覆滅的危險。
而目睹着坡下正在進行的慘烈戰鬥,其餘立馬坡上、等候命令的匈奴大小頭目及其士卒,此時也看得是觸目驚心,甚至多少感到有些后怕與慶幸。
眾人原以為,此番繞到位於漢軍後方的運糧隊進行偷襲,定是輕而易舉、手到擒來的一場勝利,與其說是和漢軍的交鋒,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場註定一邊倒的輕鬆圍獵。在大家之前幾乎意見一致的預測中,漢軍突遭這出其不意的大隊人馬襲擊,必定是會被嚇破了膽,更何況是戰鬥力更遜一籌的區區后軍護糧隊?這些山坡下鬆鬆垮垮的漢軍護糧隊,根本不配做草原霸主匈奴人的對手,頂多只是一群毫無反抗之力,唯有引頸就戮、望風而逃的待宰羔羊罷了!
因此,眼看領頭的右骨都侯大人剛剛將這首先衝鋒的機會沒能給到自己所部時,其他頭目不禁還都有些不忿和眼紅,甚至暗暗動過違令下坡衝殺的念頭。
可誰又能想到,漢軍的護糧隊居然也會發起反衝鋒,甚至兩軍拼殺之間,漸漸能佔據了上風?!
如今,看着坡下的漢軍越殺越猛,先前如狼似虎衝下坡去的那支己方先鋒,早已被衝殺得是七零八落、一個又一個不停地落於馬下,坡上的眾頭目反倒為剛剛沒有輕易冒險搶功,而感到十足的慶幸。。。
眼見戰況膠着、形勢不利,大小頭目們的視線不禁再度匯聚到了位於山坡最高處的首領處,等候下一步的命令。畢竟,漢軍的主力距離這裏也不是很遠,一旦戰事拖延下去,等到漢軍主力馳援趕到,形勢可就更加陷於被動了。。。!
而此刻,頭戴白貂皮帽、身為匈奴堂堂右骨都侯的木朵那,望着坡下慘烈的廝殺,卻依舊神情淡然地輕輕摸着自己嘴角處翹起的鬍鬚,既未像其餘眾人對漢軍的表現感到那般大驚小怪,也絲毫沒有露出任何的慌張。
其實,即便先前派出去擔任先鋒的且渠沒有派這騎兵回來求援,坡下已然不容樂觀的不利戰局,也早已被木朵那盡收眼底。
過了短暫的片刻,在看着眼前這回來報信、火急火燎的匈奴騎兵終於喘勻了氣息后,氣定神閑的木朵那這才淡淡地又瞥了戰場一眼,隨即不痛不癢地對着回來求援的匈奴騎兵反問道:
“你們且渠不是曾在出發前當著我和左骨都侯大人的面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說過,他的這支人馬縱橫草原大漠、未逢敵手,面對再多的漢軍也絕不會後退半步、作縮頭烏龜的嗎?我記得,他還自詡為單于旁支後裔、狼的子孫,對付綿羊一般的漢軍,其部眾足能以一敵十。。。?!呵呵,怎麼,面對不過兩、三倍人數的漢軍反擊,這麼快就頂不住了?!我跟隨單于這麼多年,走遍了草原大漠,什麼怪事兒都算是見過了,可還從來沒見過兩百隻綿羊能把幾十隻惡狼搞得人仰馬翻的情景?!”
木朵那的這一番話,把回來求援的這名匈奴騎兵說得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抿着嘴,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雖然木朵那始終板著臉,輕蔑的語氣中似乎根本不在乎坡下自己所屬的那支先鋒隊的死活,可坡下那些戰鬥着的匈奴士卒,都是與自己來自同一部落、歸屬於同一且渠的族人,眼看着朝夕相處的族人們一個個死於漢軍凌厲的刀鋒下,落馬者已接近一半,若無援軍、必定難逃全族男子盡皆陣亡的厄運,這匈奴騎兵只好硬着頭皮再度向面前的統軍首領、同時也是唯一可以拯救自己部族命運的人——木朵那,一個勁兒地央求道:
“右骨都侯大人!求您了!再不發救兵,我們全族男子可就都要死光了!就算您狠得下心不管不顧,可我們這支人馬不僅是您所率隊伍中唯一熟悉蒲類海一帶地形的,而且,我們且渠畢竟也是左骨都侯大人的親外甥,您豈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
“放肆——!”
這時,木朵那身旁的弟弟阿朴扎忍不住厲聲呵斥道。而那匈奴騎兵也是被嚇得一愣,臉色鐵青,看看主將木朵那正陰晴不定的面容,再瞅一眼木朵那的弟弟阿朴扎的一臉怒色,不禁低下頭去,不敢再繼續開口。
“你且回去,告訴你們且渠,漢軍的體力和馬力也快到達極限了,讓他再堅持一下。至於援軍。。。”
一聽到“援軍”二字,那心急如焚的匈奴騎兵再度猛地抬起了頭來,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援軍。。。片刻便到。”
猛然聽見木朵那最終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來,回來報信的匈奴騎兵不禁喜出望外:
“太好了!多謝右骨都侯大人!我這就趕回去告訴我們且渠和族人們!”
可還沒等其撥轉馬頭、趕回去報告這個足以拯救全族的喜訊,誰知,木朵那卻又用低沉的聲音接着補充道:
“同時也告訴你們且渠和族人,若是戰鬥徹底結束前有任何人膽敢擅自撤退一步,辱沒我軍軍威。就休怪我,手中的弓箭無情——!”
報信的匈奴騎兵看着一臉嚴肅的木朵那,素聞其箭法絕倫,在大漠射鵰者中都難有對手,方才發起衝鋒前全軍人馬更是親眼一睹其神技。看這眼前的架勢和說話的語氣,木朵那最後的這句話,也絕對不像是在開玩笑的。在又瞄了一眼木朵那手中正暗暗摩挲着的那柄據說乃是單于欽賜的彎弓后,這名回來求援報信的匈奴,不禁后心一陣發涼,剛剛出了一身熱汗的身上,頓時又被冷汗浸濕了。。。
而後,這冷汗直冒的匈奴騎兵便趕忙頭也不回地一路快馬加鞭,朝着坡下正處於激戰中的族人們一路沖了回去。。。
“哥,你剛剛開始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你看他都沒話說了。可,最後又為何要答應去救他們啊。。。?”
說話的,乃是木朵那的弟弟阿朴扎,也正是他剛剛厲聲呵斥了那名回來報信的匈奴騎兵。而其此時的語氣中,阿朴扎似乎對其兄長最初的譏諷之詞甚是贊同,但是對後來答應救兵之事,卻是充滿了不解,禁不住一陣埋怨道:
“要我說,坡下的那個且渠和那左骨都侯脫塔拉同是一路貨色,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尤其是那個脫塔拉,仗着血緣上和單于家族沾着點兒邊,就時常以單于子弟的血脈自居,又憑着他是左骨都侯,比兄長你稍稍高了那麼一點兒,這一路上對咱們有過好臉色嗎?!咱們明明是大老遠從漠北趕來助其抵禦漢軍進攻的,這千里迢迢的辛苦,還不是都為了幫他保住在白山的這些部族和地盤嗎?!脫塔拉卻倒好,非但不知感恩圖報,反而仗着高了半級,不斷地頤指氣使,甚至連咱們自己帶來的嫡系人馬的吃穿用度,這些小事兒上還要不停地討價還價。這也是一個堂堂骨都侯能幹出來的事兒?!還有現在坡下那個且渠,想起來我就別提多生氣了。簡直是個什麼玩意兒?!一個小小的且渠,就因為是那脫塔拉的外甥,就敢蹬鼻子上臉,一路上話里話外譏諷咱們去年與出塞的耿秉所部交鋒時避而不戰,就差沒挑明了說咱們是沒卵蛋的騸羊了!他娘的,去年的避而不戰,那可是單于的命令!他有本事,怎麼不敢去譏諷單于?!這次脫塔拉把這小子派到咱們這路來,名為嚮導,實際就是來和咱們自己帶來的嫡系人馬搶功的!出戰前誇下海口、大言不慚也就罷了,到了節骨眼上,結果就這德性,真他娘的給咱匈奴人丟人現眼!不過,話說兄長你這招也真高明,明着是把搶功的好事兒給了那個桀驁不馴的且渠,同時也賣了脫塔拉那傢伙一個面子,實際上咱們的人反而更可以在其兩敗俱傷后,坐守漁人之利了!哈哈,這下讓他們知道去年我們對陣的漢軍也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了吧?!還吹牛什麼他的人馬能以一敵十,我呸!哥,這種人死就死了,我看坡下的漢軍好像還有些餘力,最好等他們把那個該死的且渠的人馬都幹掉了,咱們的人再上,又省事兒、又省力,一舉兩得,多好!您又幹嘛要答應救他們呢?!”
一向話多的阿朴扎啰哩啰嗦地埋怨了一通這一路上積壓的不滿,好在來回扯了一遍后,最終還是把問題引回到了是否救援的正題上。
而此刻,面色嚴峻的木多那卻似乎並未聽到弟弟的抱怨一般,只是緊緊盯着坡下越戰越勇的漢軍,微微皺起了眉頭。。。
其實,木多那原本先派出左骨都侯脫塔拉的外甥所率的那支人馬作為先鋒,的確多多少少有投石問路、利用其來測試一下漢軍強弱的計劃。而剛剛逼着其與漢軍拼殺到最後一兵一卒,同樣也有着殺一殺其傲氣的同時,盡量消耗那些出擊漢軍體力的考慮。
不過,唯一漏算的是,坡下那支漢軍的果斷反擊與作戰能力,竟大大超出了木多那原本的預計。。。!
雖然早就聽說漢軍所持的那些環首刀十分的厲害,之前的數次正面交鋒,大多就是敗在這件幾乎所向無敵的兵器之手。今日再次一試,果然名不虛傳,其駭人的威力不僅果真像傳言中那樣,而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刀鋒所過之處,匈奴騎兵根本難以招架!而掉以輕心的那支先鋒人馬,也很快就在漢軍手持環首刀所向披靡的反擊下折損近半。。。
面對這幅情景,木多那目前所面對的最大問題,已不是到底該不該出手相救坡下岌岌可危的先鋒人馬、或者與左骨都侯脫塔拉鬥氣之事。而是憑藉眼下自己手中的這不到兩千騎兵,到底能否趕在漢軍主力回援前,及時解決掉這支人數不多的護糧隊,以及燒毀漢軍的糧草。。。
如果對手是戰力如此強勁、超出最初預想的漢軍的話,又見遠處並未參加反擊的另外一半漢軍已開始將糧車迅速圍成了一個簡易的屏障,似乎是準備原地固守。對於自己後面燒毀糧草時將要面臨的重重困難,不禁也變得更加有些棘手。
而更加頭疼的是,按照原先的預定計劃,和自己分別從左、右兩翼迂迴包抄到漢軍後方的左骨都侯脫塔拉,早應該也自另一個方向抵達附近,與自己所率的這支人馬一同對漢軍糧隊實施夾擊了!但是,多年駐守附近的白山、對蒲類海此地也應十分熟悉的脫塔拉,不知何故,竟然至今也未見到其一兵一卒出現在視野中。。。
出於心中本能的不祥預感,木多那已然感覺事情有些不妙,再加上坡下的漢軍士氣正盛,並未陷入爭相逃跑的混亂之中,反而眾志成城、似乎對援軍及時趕到充滿了信心一般,木多那的心中對於是該進還是該退,也越發有些猶豫起來了。。。
不過,令木多那最終下定決心的是,考慮到若不能燒毀漢軍的糧草,一旦任這支人數上萬、且如狼似虎的漢軍突破蒲類海、兵鋒直抵西域的話,一貫善於騎牆隨風倒的西域諸國必定大為動搖,幾乎毫無抵抗之力。而一旦失去整個西域、這個對於匈奴與漢朝都同樣重要的寶貴側翼的話,後果必將不堪設想!
臨出發之前,就是因為自己在漠北王庭的匈奴牙帳內,向單于及一干王族重臣們痛陳了西域極為寶貴的戰略價值,所以這才被單于委以重任、率軍前來與本就駐紮在白山的左骨都侯脫塔拉合兵一處,負責瓦解出塞漢軍前來爭奪西域的這次遠征。因此,就算因為自己並非單于子弟、只是個並不顯赫的異姓貴族而已,為此在脫塔拉、甚至其身為小小且渠的外甥那裏都受了不少的冤枉氣,但臨行前單于託付重任時的殷切期待,自己卻絕不能辜負!
因此,正是想起了自己肩頭被寄予的厚望,就在戰鬥開始后不久,那氣喘吁吁的求援騎兵尚未抵達之時,早已認識到問題嚴重性的木多那,便已下定了決心:即便左骨都侯脫塔拉所率的另一支人馬去向不明,僅憑自己的一己之力,也要硬生生啃掉坡下的這塊漢軍硬骨頭!只要順利燒毀其糧草、令出塞的上萬漢軍再也無力西進,他們就只能中途折返、悻悻退回玉門關了!
此刻,就在再一次確認戰況后,木多那並沒有多理會自己身旁只顧着公報私仇的弟弟阿朴扎,而是用又一支鳴鏑,發出了第二批人馬下坡救援的信號!
雖然,木多那對坡下那的確十分惹人厭的且渠同樣沒有絲毫的好感,但眼看坡上的其餘己方人馬已越來越露出遲疑之色,倘若坐視坡下的先鋒隊被殲滅,士氣也定會大受影響。
於是,認為時機已經成熟的右骨都侯,抬臂射出了第二支鳴鏑:
“滴——!”
只是,這一回接到命令出擊的人馬,也僅僅只有兩百人而已,差不多剛剛好與坡下反衝鋒的漢軍人馬一樣多。。。
而這樣的兵力配置,似乎正是犯了兵家大忌的“添油戰術”,只能多少挽回一些如今的巨大劣勢,卻無法徹底扭轉為優勢。
見狀,本就對立刻出兵救援心存不滿的阿朴扎再次出言質疑道:
“哥,你這是做什麼啊?乾脆就不救他們好了,何必讓咱們的人在漢軍尚有餘力之時去冒險?!”
“夠了!到底我們兩個誰是主將?!”
這次,木多那居然猛地朝着弟弟呵斥起來,而後,更是一指坡下的激烈戰況,大聲地吼道:
“更何況,友軍危急,豈有不救之理?!再怎麼說,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的匈奴人!作為驕傲的匈奴人,就算是死,也絕不能看着他們白白地死在漢軍的刀下而我們卻在這裏無動於衷!今天,就要讓那些漢軍看看,到底誰才是大漠草原的真正主人!”
主將木多那這一席幾乎震耳欲聾的話,幾乎傳到了山坡上每一個匈奴士兵的耳朵中,原本已有些低迷的士氣,立刻得到了極大的提振,繼而引起了一陣接一陣的歡呼之聲。
而那些得到救援命令,卻原本和阿朴扎一樣,對於救援坡下那些關係緊張的“友軍”心有不滿的木多那嫡系人馬,也在聽聞此言之後,頓時倍感責任重大!
只見其一個個隨即揮舞起戰刀,哇哇叫喊着,一股腦便紛紛衝下了坡去,奮勇地殺進了兩軍交戰最為激烈之處。戰局一時再度被打成了平分秋色。
而被斥責的弟弟阿朴扎,雖然不敢直接頂撞兄長,但還是隨後有些憤憤不平地獨自低聲抱怨着:“哼,就算我說得不對,用得着這麼激動地喊那麼大聲嗎?而且,就算是要去救他們,何不讓我直接揮軍一齊殺下去?咱們一共有兩千人,一柱香的時間就能徹底解決那些漢軍,何必一小波一小波地上去?又有什麼用呢。。。?”
而就在這時,似乎是聽到了阿朴扎的低聲抱怨,木多那再次扭頭看向了自己的這個弟弟。原以為兄長又要喝斥自己,阿朴扎剛想縮脖子躲開,誰知,木多那卻忽然換上了一副和藹的面孔,與剛剛那個威風凜凜、厲聲呵斥自己的主將簡直判若兩人。。。
只見木多那嘴角竟泛起一絲狡黠的笑容,如同在家中一樣,用胳膊肘輕輕戳了戳自己這個頭腦簡單、有些衝動的兄弟,而後幽幽地說道:
“呵呵,為兄這麼做,自有安排和道理。早知道你已經手痒痒、也忍不住想揮軍下去衝殺一番了。現在,正有個能立奇功的大好機會,想不想親自率軍去試一下。。。?事後,也給脫塔拉那傢伙好好看一看,誰才是草原上真正狼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