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孟雲卿果然收回目光,搭了娉婷的手,想要起身,腳下卻踉蹌兩步。
娉婷便止不住哽咽,「姑娘一連跪了幾日,眼下還哪裏站得穩……」
孟雲卿懵了。
緩緩抬眸,映入眼帘的輓聯和靈堂,好似前世一般。多年前,娘親染病過世,她就在堂前一連跪了幾日,娉婷也是一直這麽守着她。
她這一跪,彷佛有一世那麽長,長到將那根冰冷的簪子推進胸膛,寒意席捲全身。
見她怔忪的模樣,劉氏的臉色更為難看,又朝娉婷道:「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扶你家姑娘坐下。」連方才的衝撞都忘了計較。
娉婷立即照做。
劉氏語重心長牽了孟雲卿的手,「你說弟妹這一走,就這麽撒手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彷佛觸到心中痛楚,還掏出手帕,自顧拭了拭眼角水氣,「你娘親在世時,喚我一聲嫂子,你便一直叫我大伯娘,我這個做大伯娘的心疼你呀。」頓了頓,彷佛千萬句話都抑在喉間,無處宣洩,只得恰到好處的別過頭去,「孩子,你自己注意身子,大伯娘明日再來看你。」
娉婷攙了孟雲卿起身,向劉氏福了福。
劉氏滿意點頭,末了又讓她好生歇着,她也從善如流,讓娉婷代為相送。
離開時,劉氏幾步一回頭,朝她擺手,待她走遠,孟雲卿才狠狠掐了掐手指,指尖上的痛楚清晰傳來。
不是作夢!
捂了捂胸口,孟雲卿默然垂眸,她是重生了,重生在十年前。
那時正月剛過,二月里珙縣乍暖還寒,久病卧床的娘親沒熬過,去世了,她穿着粗麻孝服,在靈堂跪了整整七日,哭得天昏地暗。
劉氏日日來看她,噓寒問暖,幫她料理娘親的後事,幾乎整個家中都是劉氏在幫忙打理。
她才失了娘親,劉氏安慰她,照顧她,她那時當劉氏是最親的人!
劉氏收養她,她就隨劉氏離開珙縣,搬去了清平。
她從未想過,劉氏一直在處心積慮謀划著要如何將孟家的家產據為己有。
去清平,便是她上一世噩夢的開端,她也是在清平認識了宋景城。
孟雲卿攥緊了手心,胸口沒有傷疤,卻還在隱隱作痛。
入夜,府內落了鎖。
「姑娘,跪了一日了,歇歇吧,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姑娘這般辛苦。」娉婷上前扶她。
娘親去世時,她只有十三歲。
加上前一世過去的十餘年,她對娘親的印象其實已經模糊不清了,依稀記得的是那個溫柔動人的懷抱,在院內的梨花樹下,輕撫她的額頭,喚她一聲錦年。
如今,那個懷抱再無。
爹娘走後,便再沒有人會喚她錦年了。
錦年,我娶妻了。
錦年,你我結髮為夫妻,我定會還你一世安寧。
孟雲卿指尖微滯,胸口隱隱抽痛,氤氳又攀上眼瞼。
「姑娘……」娉婷憂心。
少頃,她斂了情緒,挺直背脊,雙手高舉齊於額間,對着牌位,鄭重行了叩拜大禮。
辭別父母,才行大叩之禮。
娉婷很意外,幾日以來,姑娘一直哭個不停,任誰勸都勸不住。夫人下葬時,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再醒來時,姑娘分明還是從前的姑娘,卻似乎變了心性一般。
孟雲卿伸手,安靜起身。
二月初七,細雨紛紛,娘親入土為安。
二月二十五,劉氏就帶她去了清平。
眼下是二月初十,她要趕在二月二十五之前行動。
前世時,她一人守靈,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娘親下葬後,劉氏便以照顧她為由,冠冕堂皇的接管了孟府,侵吞了府中所有財物和地契,還遣散了孟府上下十餘口人。
娉婷起初不肯走,她也想留下娉婷,可不過幾日,劉氏卻帶走了娉婷,只說給娉婷尋了個好人家收養,是那丫頭的福氣,她連娉婷的面都沒見到。
劉氏哪裏會善待娉婷?
許久之後,她和宋景城離開清平,到金州躲避,她就是在金州遇到娉婷的。
花街柳巷之地,渾濁不堪,憔悴的面容上勾勒着厚厚的粉妝,任由旁人掌心摩挲,業已平常。
「孟雲卿,我為何不該恨你?」娉婷認出她來,彼時眼中的戲謔與惡意,至今仍叫人不寒而慄。「我寧可你當初攆我走!」
重回一世,有些悲劇就不要再發生了。
孟雲卿收起思緒,正好行至東院。
孟府不大,娘親的房間就在東院內。
縴手推開那扇房門,娉婷上前掌燈,孟雲卿眼眶微潤,屋內全是幼時記憶中的淡淡檀木香味道,陳設簡單樸素,卻有着罕見的精心別緻。
妝奩前擱着一面銅鏡,娘親生前總在這裏梳妝,她還記得小時候爹爹在這裏給娘親畫眉,娘親給爹爹束髮。
一幕幕猶如浮光掠影。
伸手撫過銅鏡,映出鏡中那張還未長開的臉,有着和這個年紀不相稱的安靜沉穩。
放下銅鏡,打開一側的紅木盒子,盒子裏都是娘親的遺物,娘親留給她的首飾和信物都放在這個紅木盒子裏。
可笑她前世時悉數交給劉氏保管,連娘親貼身的玉佩都沒有留下。
劉氏自是歡喜的,眼中的流光溢彩,掩都掩飾不住。
等她容顏長開,劉氏又起了貪婪之心,要將她送去方家,給方家父子二人做侍妾。
方家荒淫無道,逼死的姬妾不勝枚舉,她跪在劉氏面前,給她磕頭懇求,卻根本撼動不了劉氏。
劉氏將她關到柴房,餓了兩天兩夜,若不是宋景城,劉氏只怕是抬也要將奄奄一息的她抬到方家去。
那時候的宋景城原本中了秀才,是寒門學子夢寐以求的出路,宋景城帶着她四處逃竄,為了躲避方家和劉氏,連僅有的功名都丟了。
他怕她擔心,還煞有其事花光了積蓄,換了那支玉簪作定情信物送她,好似他心中全然沒有落魄之事一般。
成親當日,紅衣紅燭,天地為媒,他與她耳鬢私語,濃情密意。
她不曾想過,有一日,他會為了所謂的前程,將她送入火坑。
胸口玉簪剜心蝕骨的痛,彷佛還在當下,眼前。
重生一世,她要為自己謀一個錦繡年華,至於有些人,便再不要遇到。
扣上紅木盒,孟雲卿緩緩抬眸,「娉婷,你讓安東準備馬車,我們明天一早去見馮叔叔。」
馮叔叔名喚馮闊,是爹爹生前摯友,爹爹過世後,馮叔叔對她和娘親多為照顧。
前一世這個時候,她要同劉氏遷出珙縣,馮叔叔來送她,也向劉氏打聽過去處,想日後來看她,結果劉氏當初留了心思,並未告訴馮叔叔她們要搬去清平,等她離開珙縣就和馮叔叔失去聯絡。
劉氏雖然覬覦孟家財產,但做得極其隱秘,在旁人看來,劉氏不僅人好,還是個熱心腸,她那時不過十三歲,需要有人照顧,劉氏就是最好的人選。
馮叔叔會同意劉氏帶她走,足見他對劉氏的信任,在沒有萬全把握擺脫劉氏前,她不想貿然與劉氏起衝突,可卻也要為自己早做打算。
馮叔叔是最信得過的人,她唯有寄望馮叔叔。
【第二章茶鋪遇鬼畜】
翌日清晨,孟雲卿便上了馬車。
娉婷也小心翼翼捧緊懷中的紅木盒子,不敢大意。
孟府的家僕不多,算上粗使婆子和下人也不過十來個,除卻娉婷,此行就帶了安東。
安東是孟府的車夫,為人忠厚老實,他小時候腦袋受過傷,大多時候話說不清楚,一句話最多三個字。
安東從前曾受過爹爹和娘親的恩惠,就一直留在孟府幹活。
馮家在城南,往返需要兩個多時辰,劉氏今日正好要去寺廟求籤,她便悄悄出行。
車輪轆轆向前,孟雲卿倚在車窗旁,恍然想起前一世,劉氏遣散了孟府十餘口人,安東不肯走,劉氏的兩個兒子就操着掃帚趕他出門。
安東日日守在門口,劉氏惱得不行,罵也罵過,打也打過,因為劉氏心中有鬼不敢報官,只能由着他去。
等她要同劉氏離開珙縣時,安東就堵在門口,他連話都說不清楚,旁人拖也拖不走,最後逼得劉氏帶着她先上馬車,劉氏的兩個兒子斷後。
直到馬車駛出老遠,還能聽到安東的哭聲。
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彷佛一塊沉石重重壓在她的心裏,孟雲卿攥緊了掌心。
這一世,安東也好,娉婷也好,都是她相濡以沫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