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埃德蘭(上)
拂曉弄霧,夾雜着本該屬於夜色的冰冷,在城郊更顯森寒。寬大的房屋中,美麗的妻子躺在床上正熟睡。每天這個時候,埃德蘭都會像個小偷一樣端起夜壺撒尿,然後躡手躡腳掀開愛人的睡袍,在凱拉娜的嬌吟下纏綿一番。但今天不行,守備軍幾百條漢子正在等他主持大隊的閱兵儀式,今天他屬於武神提昂,而不是自己摯愛的凱拉娜。
在他還不是尊貴的鐵鴉公爵時,凱拉娜就成為了他的妻子。他們在尼安德薩相識,歷盡歲月,韶華相依。如今他們的孩子也已十四歲,再過幾個月即將成年。
卧室里很溫暖,壁爐也不需要添柴。埃德蘭為妻子蓋好被子,親吻了她的嘴,然後悄悄鑽出被窩。進了客廳,他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到底是寒意還是潮濕,一直分不清楚。凱拉娜就不會覺得冷,她出身於遙遠的尼安德薩城,那裏的夜晚要比任何地方都難熬。
壁爐的側地有幾抹血痕。他想起昨夜歸來時,脫下了被鮮血染紅的鏈衫。這件鏈衫與普通的鎖甲不同,做工更為細膩,是出自東城的大匠師之手。那是國王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上面的金屬環全被渡上金漆,中間的環索最為密集,凸圍出一隻簡易的獅子圖案。他平時都穿在氅里,當成襯衫用。昨天被那隻大蜥蜴的鮮血弄髒后,就被掛在壁爐旁的衣架上,等着妻子有空的時候去洗拭。這本應是梅麗爾的工作,但妻子向來喜歡幫老傭人分擔工作。
他換上了一件羊毛襯衫,在客廳整理好衣服,推開女兒的房間。不出所料,婭妮倒着兩條腿在空中,雙手撐在地上,臉頰微微發紅。他習慣而驚訝地擺弄了一下表情。女兒穿着緊緻的內衣,胳膊雖細,但非常結實,肌肉的輪廓在運動過後更為明顯。他擠眉弄眼,略顯尷尬,婭妮的臉頰很漂亮,但還是穿得厚實一點好看。因為她要比砍柴的西農鎮小夥子還壯。
“父親,您又在偷看‘女士’的房間了嗎?”婭妮一臉笑嘻嘻,一隻手撐起身體,另一隻手掌握平衡,似乎隨時要彈到門口去。
“嗯,父親來索要‘小女士’的早安吻,洪神慈悲,”他開心的笑了,“千萬別告訴你媽媽,你現在這麼漂亮她可要喝醋了。”你完全就像個兒子,寶貝兒。
“今天是您過節的日子,”她輕輕一壓手臂,整個人飛到了父親的懷裏,“您是要出門了嗎,領主大人?”
連續四代,瑞文家人丁不旺。瑞文族號,其可追溯到九千年前的巨人時代,從那時起他們就陪伴在布瑞士人的萊茵王身旁。每一代瑞文的領主,都必須獨自守護古老而神秘的誓言,從不與外人道來。到了這一代,竟只余埃德蘭和女兒。埃德蘭二十五歲成為公爵,他的父親以及兩位兄弟死的更早,唯獨母親活的最久;但在婭妮出生前,也因年事已高與世長辭。
婭妮是他唯一的孩子,有一頭純膩的金髮,眉目靈巧,鼻樑高聳,還有一張時時刻刻都像在撅着的小嘴兒。她的長相完全不隨自己這個父親,幾乎是母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她又與其母不同,母親凱拉娜是個溫婉淑麗的女子,但女兒卻不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乖巧,也不愛把頭髮梳的整整齊齊。去年他曾送婭妮去禮儀廟上過女課,讓老本傑冒充她的家長送她去上學。但結果不甚理想,她更喜歡跟老本傑對練兵擊術。
“哦!”他像接住了一隻頑皮的大猴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是呀,你知道的。今天是勇士節,嗯…武神‘提昂’打敗‘高戈’的紀念日。午後,皇衛隊的將士們會以最英勇的姿態繞着獅心堡騎馬行進,等待着國王和人民的檢閱,跟往年一樣壯觀。怎麼樣?咱們的搗蛋鬼還要不要去?”
她今年十四歲,往年的勇士節,都未曾錯過。那是屬於她父親的節日,以後可能也會屬於她。
“哼,看一群包裹在鐵桶里的傢伙,老實說…我不太想去,父親。”她故意挑挑眉毛,表情很無趣,但父親沒有看出她的心虛。
但凡閱軍之時,父親作為一軍統領,都會騎着黑色的戰馬行在隊伍前端。他身高六尺,面容冷峻,尤其是穿着巨大的鴉翅肩甲時,猶如天神下凡,英姿勃發。但十年如舊,父親在人群中的偉岸身姿已經不再新鮮,人人都知道他是鐵鴉軍的領主,榮譽傍身的勛爵;而她,也不再是那個愛看熱鬧的小孩子了。鐵鴉公爵意味着失去自由,還有別的什麼她不能承受的東西。但是她年紀還小,父親覺得瑞文的秘密還不能讓她知道。
埃德蘭微笑了一下,“的確啊,我自己也覺得挺無聊的。那你今天就在家好好陪媽媽,晚上我在營舍里吃完聚宴就回來。”嘴上雖是這麼說,但心裏還是希望女兒能去看自己。畢竟作為一個公務繁忙的父親,能在孩子面前展現自己的機會不多。
婭妮羞澀地親了一下父親的側臉,搓搓他的眼睛,轉而又嫌棄地說:“我不喜歡您的衛隊,他們的訓練大多數都是在偷懶,而且只會躲在盔甲里,打打野獸。倘若是兩手空空的話,他們連廟童都未必能打得過…和您比,他們完全就不一樣。”
從理想來講,婭妮更憧憬故事裏人人都稱頌的“聖徒”。傳說,一旦成為聖徒,就能跨越凡人的界限。不過,她從別人口中聽聞的父親更是如此。
聖地以女神之名,維護着世間的秩序、血脈。賢者們遵循着女神的教誨,傳布福音,以智慧與學識為人類帶來希望,亘古不變。若能成為一名聖徒,就擁有了解全世界的機會。鳥兒不會願意呆在籠子裏,它總要飛上天空。
她雖繼承了母親的容顏,但並非是一個知書答理的貴族小姐。身份的特殊,造就她從小好勇鬥狠,認真跟從軍隊退役的老本傑學習兵擊、棍術,總是能打得比他大幾歲的男孩兒滿街跑。
她想跟父親一樣,獨自戰勝巨大的怪物,在森林中烤熟香噴噴的肉,聽着流民們唱着的歌,走遍全世界。但她的父親卻不讓她這樣想。
埃德蘭已有三十二歲,但沒有其他的孩子。或說有朝一日,女兒將繼承父親的衣缽,成為鐵鴉衛隊的首領。可是成為一群笨手笨腳的劍士頭頭,一輩子鎖在城堡里,這是婭妮根本不情願的。她只盼母親能再為她添一個小弟弟,甚至小妹妹也行。
“你流着跟他們不同的血,我的孩子。廟童的鍛煉於肢體較多,他們的拳腳強壯有力。等成為廟僧以後,他們就要終身服侍神靈。士兵呢,是為城市的居民還有他們的君主而戰。你要知道,那些靠近高牆的野獸更怕的是刀劍,而不是符咒。”父親颳了刮她的鼻子,“瑞文家族的人,世代為守護艾瑞卡薩而生。將來有一天你可能也要身披黑甲,立像於穴。到那時,你就會明白,你的力量將會成為你最大的負擔。”希望那天來了,你能做好準備,好孩子。
“父親,我覺得您....總是有很多的秘密,就像大海一樣。”她不怎麼明白,但勉強聽得懂。
“將來你也會有,”埃德蘭厲色滿面,“但它絕對不值得你期待,孩子。‘黑暗會支配你的神經,別讓它得逞’。這些‘秘密’會伴隨我們一生,直到被埋葬。這是瑞文家的宿命,也我們父女的命運。”
宿命,黑暗。聽了父親這些沉重的話,她總是渾身發涼。每逢玉蘭節的時候,她都會跟父母前往卡德勒斯聖廟的墓室祭拜先祖,然後一家人在昏暗的墓穴中默念着禱詞。母親用唇輕吻過屬於祖父的石掌,父親則將她擁入懷中的斗篷。跟着,她會淘氣地鑽進媽媽的棉裙里。
父親說,那裏埋葬着瑞文家一代又一代的秘密。那裏陰冷又詭異,每年都相同,婭妮想想就害怕。風聲呼呼從地穴趟過,就像亡者們的低語;永不黯滅的燭火,映出身後狹長而恐怖的背景,宛如鬼影隨行。
死者們的塑像並排而立,無盡歲月改變了許多雕塑的模樣;有的沒了胳膊,有的甚至沒了腦袋。但他們並不嚇人,最嚇人的是完完整整的雕像,栩栩如生,彷彿站在那裏仍未安眠。在墓室里每走一步,她都能聽見腳步沉悶的迴響;當走到墓道的盡頭時,就能看得見歷代萊茵王的陵寢。父親說,這是瑞文家族的榮耀,每一代人都能側卧在君主的身旁。等她成年,倘若父親還沒有其他的孩子,百年之後,父女二人的石像將會一同佇立於此,永夜皆然…
“父親,我可已經長大了呢!您的鬼故事嚇不到我啦!晚上要記得早點回來喲!我去叫母親起床,白天她肯定要拉着我去看您呢。”婭妮笑着親了他另一側臉,將高大的父親往門外推了推,向他擺擺手。父親摸摸她的頭,轉身離開。女兒目送,隨後滿臉壞笑往走廊盡頭的卧房走去。
天只是蒙蒙亮,側院的僕人們甚至才睡醒,淡霧中看得見廚房微弱的火光。埃德蘭從馬坊牽出了老夥計“黑鋒”,為它掛上馬鞍。黑鋒雖是一匹馬,但食住卻絲毫不比人差。看它的後頸,也快到了剪鬃毛的時候了。離去時,聽見了屋裏母女兩個吵鬧的嬉笑聲。
“婭妮?快點把被子還給媽媽,否則今天別想吃甜棗蛋羹…蠢小子!你的口水蹭到我的臉上了!哦!埃德蘭,你去哪兒了,快管管你的兒子呀!…”
瑞文的家堡遠在南郊,是集市的東南方。除了這一座光禿禿的石堡之外,這裏什麼都沒有。這是他們家族居住的封土,相對安靜。瑞文家最需要的正是安靜。隔着家門幾百米遠,就是直通大歌劇院的南集大道。
艾瑞卡薩與西土其他城市基本一樣,分成四個不同的區域,分別是:東匠城,北牧場,西農鎮,還有南集街。平日上朝,他都要經過集市的大片街區,看着商農帶着不同的貨物在街區里流動。有的時候,來得早的會爭搶較好的攤位,幾個販子和屠夫叫罵在一起,他只裝作沒見到。但今天是勇士節,擺攤的幾乎一個都沒有。大家都知道,再過幾個時辰整個城裏的人都會有肉吃。與往年相同,鐵鴉軍的西郡團士兵會把狩獵的大批動物分發出來,北牧場的克勞利領主也會奉獻大量的豬、鹿、牛、羊等肉類,西鎮的領主會拿出鮮牛奶、酒水、點心,供給大家飲嘗。
靠近市集的長街就逐漸熱鬧了起來,各處建築的房頂俗麗凌亂,像是一顆顆不圓的珍珠,排列在繁華的巷道中。烤肉和麵包還有點心散發著誘人的香甜味兒,伴隨着蒸霧般的煙滾,聞而腹鳴。人影拉扯牲畜馬匹來往熙攘,沒騎着馬的人,到了路上就得被淹沒在人群里;加上今天是每年一度的獵席盛會,要是到了中午,大街更要被圍得水泄不通。
他緩緩前行,偶爾為人們讓行止步。黑鋒看起來只是一匹矯健的大馬,身上也沒有華麗的裝飾,所以沒人看得出寬帽下的臉是誰,只要沒鬧出人命埃德蘭就懶得露臉。這一生他從不輕易動怒,也很少流露悲傷。父親和兄弟如何赴死,往事歷歷在目。他曾期待的東西,如今留給他的只有滿目瘡痍,遑論他以為的強大跟榮耀了。長大以後,他牢牢銘記着瑞文古老的家訓:黑暗會支配你的神經,別讓它得逞。
一隻渡鴉從天上盤旋而下,落在埃德蘭的肩膀上。他斜過頭來,久久注目着它。這隻渡鴉的頸羽發白,與一般的烏鴉不同,極為安靜。立側於斯,似乎在用眼神與他交流着。不知過了多久,它終於從埃德蘭的肩頭飛離。
回過頭,望向霧中。感覺到一股凌厲地殺意,轉瞬即逝。他搖搖頭,或許出門之前應該好好洗洗臉才是。
路上最多見的除了人就是馬,看着那些馱着貨物的老馬,他不禁摸了摸黑鋒的鬃毛。歲月當真不饒人,黑鋒都已經陪他二十年了,以馬的年齡來算,那已算得上是一匹老馬;它若是個人,也必然是一條鐵血錚錚的好漢子。
走過集市,人群漸漸稀少。不經意間望去,他看見一個年輕的父親,肩膀上坐着一個一兩歲的小女孩兒,非常可愛。小寶寶不停得抓弄着父親的頭髮,時不時還用嘴巴咬一口。印象中婭妮小的時候,自己也是這樣背着她的。但父女一起玩耍的這種次數,實在是少之又少,他向來早出晚歸,很多時候到家躺下就能睡着。他的小女兒長大的也很快,那個在自己膝蓋吵着要聽故事的小傢伙還停留在回憶里;當他回到家,總覺得如今的婭妮,更像是年輕了十幾歲的凱拉娜。與婭妮獨處的時候,更多的是教她怎麼用好手中的武器,而不是帶她開開心心的去哪兒逛一逛,或是陪她高高興興的去哪玩兒。我是個好老師,但不是個好父親,埃德蘭難受的想着。不過,好在他與女兒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她的性格生下來就像她的老爹。
每當思考久了,心情就會複雜,這種時候就必須平復下來。否則到了夜裏,有些“東西”會讓他難以入睡。
人總會思念少不更事的歲月,儘管或對或錯,都值得回憶。如果能回到少年時代,他一定會帶着凱拉娜私奔到仲夏森林,成為嚮往自由的流民。不過,這一生他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向西望去,能看見無盡迷霧遮住了寂靜的海面。他想到,自己雖是伴隨榮譽降生,但一輩子都在自省跟迷惘中度過。就像海上從未散過的迷霧,或稀或濃,卻一直都在。艾瑞卡薩是他的家鄉,也是他的牢籠;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對待任何事,自知身後有一片巨大的深淵,不可輕觸。因為那裏面的東西,比死亡本身還可怕。
獅心堡在北方,路從南面來,蜿蜒穿過大小街巷。這些路他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年,但每次在路上,都能思考很多不着邊際的東西。
太陽自群山緩緩而出,朝霞嫣紅,赤光漫地。王宮近在眼前,他摘下了帽子,昂首挺胸,停止了漫無目的思考,露出鐵鴉勛爵獨有的威嚴。
“領主大人。”交接巡哨的衛兵們紛紛駐足,向他們的最高長官行禮。
埃德蘭目視前方,微微點頭。這座古老的獅面大門從裏面慢慢敞開。在這兒,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爵。權利的鬥爭或有暗潮洶湧,但世上的凡人,沒人願意得罪象徵鐵鴉的瑞文。即便是有,這幾千年來也無一有人能倖免。
他穿着古典而高雅的鎖甲,神情肅穆地注視着王庭,挺起胸膛,綢緞在身後輕盪。黑鋒似乎也昂揚起精神來,緩步前進,一人一馬足顯威風凜凜。領主碩大的眼睛微微合到一半兒,瞳孔里滿是嚴厲和冷漠。
肩頭的烏鴉突然拍翅飛離,扶搖着兜上蒼穹。
“領主大人,”年輕的士兵恭敬地將右手放在左肩,“按照您的吩咐,凌晨時分東郡大隊前往灰地山谷狩獵,捕捉了一隻巨頜野豬。”
埃德蘭跳下馬,漫不經心的問:“野豬?嗯,還不錯啊。那其他的獵物呢?都有什麼?”
“沒有了,大人。”
“沒有了?”他的語氣微微一凜,“士兵,我可記得東郡守備隊有三千多人,三天的輪宴,你覺得一頭豬能供得上一千人吃嗎?”
公爵的口氣向來如此。士兵面色謹慎的答道:“是的,只不過…這頭野豬有九米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