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堂的路
“你你你你你……”方未艾磕磕巴巴半天,最後終於吐出那口快凝結成霧霾顆粒的濁氣,哭笑不得道,“你懷疑黃岳是兇手?你有沒有搞錯?”
衛懷信並不覺得自己異想天開,“我和杜杜父親接觸好幾回,他現在雖然落魄衰敗,但看得出本性善良有原則,年輕時候應該也是仗義有擔當的,再加上他最好的兩個兄弟當年在業縣公安局混得風生水起,他與人交惡和被人尋釁的概率都相對小。王青葵有錢也不是一兩年了,家裏從來平安無事,怎麼偏偏杜雅蘭母女獨自回家的那晚出事了?”
“話可不能這樣說。”方未艾着急給自己的師叔辯解,“狗急了還跳牆呢,這種人我見得多了,缺錢缺得緊了,誰管你是不是有兄弟在刑警隊?先撈錢再說啊!你看看杜雅蘭死得那叫一個慘,要不怎麼有個詞叫亡命之徒?況且兇手的指向不都說是流動人口嗎?外地人誰知道你什麼背景,看見高門大戶的就知道有錢。”
他的話很有道理,但是有道理的話並不能徹底說服衛懷信,他又問:“當時全縣男人的指紋都沒比對上兇手的,除了兇手非本地人,犯案后立即逃竄,你們就沒想過另外一種可能性?”
方未艾傻傻問:“什麼可能性?”
“全縣有條件犯案的男人都被採集了指紋,可是採集指紋的那些人呢?刑警隊自身的指紋有放進去一同比對過嗎?又或者,當年小縣城不具備電腦數據庫條件,全靠肉眼,那有沒有比中,不全憑比對者一句話嗎?”
“……”方未艾在電話那端幾次深呼吸,終於忍無可忍,怒吼道:“衛懷信!你不要懷疑我們辦案人員的職業操守!信不信我現在就開車過去揍你一頓?別以為你那腦袋花了幾十萬就金貴的動不得了!我……”
衛懷信將手機離得遠些,摸摸微微發燙的耳廓。
他突然想起早些時候杜若予翻自己的那個白眼。
他試着也把眼珠子盡量往天上翻。
翻着翻着,他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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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因為一個白眼,忽然很想我,於是傘也不撐,就這樣跑來見我?”杜若予站在杜家大門后,愕然地瞧着眼前笑逐顏開的男人,情不自禁摸上他的額頭,“……這腦袋,不會是術后感染了吧?”
衛懷信摁下她的手,握在手裏揉了揉。
杜若予嘶了一聲,“你的手這麼冰!進來我給你倒杯熱水!”
言語裏的關懷如此直白,便給足衛懷信惡作劇的勇氣,他趁她轉身,直接將手探進她溫暖的后脖子。
杜若予哇呀尖叫,掙扎着拍衛懷信的手,始作俑者哈哈大笑,反而用另一隻手箍住她,將那隻罪惡的手伸得更裏邊。
杜若予在他懷裏撲騰得像只麻雀,也開始反擊——她把手伸進他的大衣和毛衣,去撓他腰側的痒痒肉。
衛懷信笑彎了腰,身體半壓在杜若予身上,他周身的寒氣被驅散殆盡,杜若予也在笑,縮着脖子抬着肩,笑聲像過年的炮竹,熱熱烈烈,一點也不像她。
他們倆纏在一起鬧了會兒,直到杜若予猛地留意到其他視線。
正對他們的卧室門口,杜衡余和嫂子分別牽着雙胞胎,一見杜若予看過來,這對夫婦鬼使神差的,同時捂住了兩個小朋友的眼睛,活像見着了“少兒不宜”。
客廳沙發上,正抱着個海碗擠毛豆的王青葵捏着粒青豆,呆若木雞,他身旁,杜若予的大侄子本來趴在沙發背上看電視,一不小心滾下來,咚地掀掉了他爺爺的碗。
“咳!這孩子!”王青葵彎腰揀青豆,看也不敢看門口的閨女,好像和衛懷信親熱的人不是杜若予而是他自己。
杜若予徹底記起這是杜家,不是她過去和衛懷信同居過的家,脹紅了臉,一個胳膊肘頂過去,恨不得和衛懷信分開十萬八千里。
衛懷信揉揉被頂的肚子,泰然自若地與一屋老少打招呼,“大家好啊。”
杜衡余最先笑出聲,“好好好!你吃過了沒?”
“吃過了。”衛懷信看向王青葵,“叔叔,跟你借兩樣東西。”
王青葵立即答應,“你隨便拿。”
“這個,”衛懷信在鞋架旁拿走一把黑色直柄傘,“還有這個。”
說完,他沖大家笑笑,攬住杜若予的肩膀,就這麼堂而皇之把第二樣東西帶走了。
杜若予直到出門才反應過來,“你要帶我去哪?”
“去吃飯,我餓了。”
“你不是吃過了?”
“我要說沒吃,你爸爸還不得馬上給我辦一桌酒席?太辛苦了。”走出樓道,衛懷信撐起傘,把杜若予緊緊摟在身邊,“況且,我有些事想向你打聽。”
南國的冬雨冷冽刺骨,他們倆沒在街上久留,迅速鑽進路邊一家飯館。
等菜的功夫,衛懷信已經把他和方未艾的討論告訴杜若予,杜若予聽后哭笑不得,正兒八經地問他,“你真的懷疑黃岳?”
“我的懷疑很合理。”
杜若予癟嘴,嘆氣,“你這見誰懷疑誰的破毛病還是一如既往啊。”
衛懷信挑眉,“聽你這口氣,你也被我懷疑過?”
杜若予誇張地哈哈兩聲,聳聳肩,“不說我,你不會真覺得是黃岳殺了我媽吧?”
“當然不是黃岳。”衛懷信說,“兇手真要是黃岳,除非鄭道國是個瞎子,還得是個傻子。我能想到的這些問題,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刑警會想不到?”
杜若予心說你還挺有自知之明,“那你想和我打聽什麼?”
“我想讓你證實我的一個猜測,黃岳是不是暗戀你媽媽?”
杜若予詫異地瞪着他,“你這又是從哪買來的消息?”
“這種事還用得着花錢?用離我腦子最遠的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了。你爸和黃岳是好兄弟,照黃岳可以為兄弟兩肋插刀的性格,出事那晚,你爸都特地打電話讓他去一趟你家,他竟然都沒去,他為什麼不去?他在糾結什麼?做警察的居然能忽略這麼嚴重的安全問題,可見是他心裏的‘鬼’絆住了他的腳。他啊,喜歡你媽媽,和你爸又是兄弟,感情上就得主動退避三舍才能避免自己越陷越深,甚至犯錯誤,因此他明知那晚家裏只有你媽媽和你,他才更不敢去。”
“……”杜若予算是默認了。
“黃岳至今孤家寡人,除了對你家悲劇的負罪感外,應該也是他至今放不下你媽媽吧?”
“這是一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雖然從沒有人點破,但不管是我爸還是鄭叔,都一直在勸他,但是你也看到了,收效甚微。黃叔從那以後,就對欺負女人孩子的暴力行為特別敏感。”杜若予嘆了口氣,喝口茶,順手抽出自己的筷子。
筷子還沒上手,對面,衛懷信自然而然地把一盞醋泡花生推了過來。
杜若予有片刻怔忪。
衛懷信沒察覺她的短暫失態,又說:“如果要假設黃岳是兇手,這起案子的根本性質就要變一變,不是搶劫殺人,而是情殺。”
杜若予回過神來,哭笑不得,“你自己都說他不是兇手了,怎麼還懷疑他?”
衛懷信聳聳肩,“因為他給我提供了不一樣的思路,我覺得有意思。”
杜若予夾起小菜,揶揄道:“這些推測可別被他們聽到,老頭子們雖然老的老傷的傷,要圍毆你一個人,還是小菜一碟。”
她一提,衛懷信立即想起陳鋒,“陳鋒呢,他大言不慚要抓兇手,這兩天有什麼動靜?”
“他啊,一個剛回來幾天的重症老人,心有餘而力不足吧。”
衛懷信說:“有機會我想和他聊聊。”
服務員開始上菜,舊案的話題便到此為止,衛懷信是真餓了,不言不語吃了好會兒,等填飽五臟廟,才微微上撩眼皮,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還有一個人,從我見到你開始,你從沒提過。”
“誰?”
“衛懷瑾。”
“她……”杜若予一開口就陷入迷茫,在她寧願裝瞎子演鬼神的時候,衛懷信就是唯一一個她能自如談論包括衛懷瑾在內的那些“幽靈”的人,可今時不同往日,她不知道該怎麼和衛懷信談論衛懷瑾,是談自己因為衛懷瑾迷失心智害他墜樓,還是談他重新出現後衛懷瑾的不告而別?
事實上,她已經很多天沒見到衛懷瑾了。
她也想和她談談。
可她未必會給她這個機會。
衛懷信觀察她的神情,“你不想和我談談她嗎?”
杜若予苦笑,她本來就因為肚子飽沒食慾,現在更是覺得滿桌菜肴都難以下咽,“一言難盡……你有那麼多信息來源,她又是你妹妹,很多事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正確來說,你心裏的衛懷瑾並不是現實生活里的我妹妹,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想和你談的是杜若予最好朋友的那個衛懷瑾。”衛懷信說:“我來業縣找你前和李醫生聊過,她說事實上你並非痊癒出院,你住進慈心養老院是要完成最後階段的治療,我關心你,所以想知道你現在還看得見她嗎?”
如果是過去的衛懷信一定會顧及方方面面,用最穩妥,最熨帖她心情的方式來探察,不會像如今的衛懷信,因為遺忘,對很多事反而更直接更無畏。
亦或者,只有“死”過的人,才能活得坦蕩?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她。”杜若予決定像衛懷信一樣直接,“我確實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她了,但她很可能只是躲起來了,畢竟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她就不見了嗎?”
“嗯。”杜若予說,“她說她是代替受傷的你陪在我身邊,你回來,她就離開。”
“如此看來,她確實是你最好的朋友。”
“嗯。”
“那該如何確認你是否康復?她隨時可能回來,也可能永遠不會回來,就連時間都無法給出答案。”衛懷信頓了下,頗為無奈地笑,“就像等待戈多。”
“戈多一定會來,戈多永遠都不會來。”杜若予搓搓耳垂上的發,覺得衛懷信拿荒誕派戲劇的代表作來形容自己的病,真是再貼切不過。
“也可能她根本就沒有走,她就是你的一部分,永遠和你在一起。”衛懷信掏出手機,打開短訊,遞到杜若予面前,“你先前問我為什麼會來?是你讓我來的。”
杜若予接過手機,驚訝地滑開幾十條來往短訊記錄。
那不是她,那是衛懷瑾。
衛懷信像是看出她所想,“那不是衛懷瑾,那就是你。”
杜若予否認,“不是我……”
“是你。”衛懷信篤定地盯着她,“在你心底,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黑洞裏住着個孤獨無依的靈魂,”他拿起手機,輕微搖晃,“這些話就是從那個黑洞裏遠遠傳來的吶喊,你看到的都是些平常的短訊內容,可在我看來,通篇只有兩個字,‘救我’。”
杜若予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
“住在黑洞裏的那個靈魂也可以有很多名字,比如杜雅蘭、赫奇帕奇,或者就是雞、魚,但我知道,它最重要的名字一直是,衛懷瑾。”衛懷信收起手機,讓語氣顯得輕鬆些,“當然,不論是專業的李嘟嘟,還是我,都不認為這是人格分裂。”
杜若予牽扯嘴角,擠出一個難看的笑,“我也不認為自己還有人格分裂的毛病,我只是有些精神分裂。”
衛懷信笑笑,“不錯,心態挺好。既然這樣,不過是‘有些精神分裂’的你為什麼不願意繼續和我在一起?精神分裂,總好過我頭骨分裂吧?”
杜若予笑了,像是真的被他的玩笑話逗樂,“你知道懷瑾是怎麼死的吧?”
“被一個精神分裂患者殺死的。”
“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也殺了人。”杜若予把雙手藏在桌底下,悄悄握在一起,“我是一個殺人犯。”
“那是你自己給自己判的刑,而且我猜你給自己的刑期是終身監禁。”
杜若予苦笑着搖頭,“你為什麼總不把我的病當一回事,多少人對這樣的事都是敬而遠之,就你,死過一次的人了,甚至還失過憶,怎麼還不惜命?”
幾道菜都涼了,幸好茶還是熱的,衛懷信呷了一口,姿態十分從容,“就是因為去地獄裏走過一遭,失了憶,回來后才更惦記你。”
杜若予難以置信,“你在說笑嗎?”
“地獄裏很冷很安靜,到處都是樹枝一樣扭動的黑暗影子,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討厭那些影子,比起地獄,我更想去天堂,可是要去天堂,我需要幸福的感覺。在我一片空白的記憶里,只有你杜若予能讓我捕捉到幸福的細枝末節,所以我特別惦記你。”衛懷信放下茶杯,手臂擱在桌子上,身體微微前傾,笑容有些狡黠,“惦記你,就是惦記我的幸福,我的天堂。”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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