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友相聚
衛懷信雖然住進了養老院,卻不像其他人以為的,天天糾纏杜若予,相反,他並不怎麼進杜若予的房間,反而時常呆在院子的涼亭里,頂着南方深冬陰冷的寒風,不知在想些什麼。
沒有回家的華奶奶有迴路過,問他在幹什麼。
衛懷信便指着院子裏的桂樹,“我在看那棵樹。”
“一棵樹有什麼好看的?”
衛懷信雙臂抱胸,在寒風裏直挺挺地站着,“我總覺得那棵樹很眼熟。”
華奶奶微不可查地笑笑,並不告訴他那棵樹是杜若予帶來的。
年三十的午後,衛懷信又是一個人站在涼亭里,面無表情地盯着桂樹。杜若予拎着行李袋路過時,忍不住進去戳他後背,“你的身體剛好,不要站在這兒吹風,回屋去吧。”
衛懷信回頭沖她笑,“你要回家了?”
“嗯。”
衛懷信伸手要替她拎行李,卻被杜若予偏身避過。
“不用了,很輕,而且外頭有人接我。”她說。
衛懷信點點頭,忽的指向衛飽飽,“你看那棵樹……”
杜若予剛轉頭,衛懷信趁她不備,將行李拎走,並大步朝養老院大門走去。杜若予張口結舌,半晌才跟上他的步伐。
外頭接杜若予回家的自然是杜衡余,見到衛懷信,杜衡余大吃一驚,點煙的火苗差點燒到下巴的胡茬。
衛懷信則大大方方伸出手,“你是杜若予的哥哥,我應該見過你,你好。”
“你、你好!”杜衡余立即雙手握住衛懷信的手,“你身體都好了嗎?你住院期間我們一直想去看你,可你父母……後來你出院,我們還想去看你,但我妹妹……”接到杜若予警告的眼神,杜衡余馬上噤聲,幾秒后乖覺地轉移話題,“衛先生,你怎麼也在慈心?”
“我現在就住慈心養老院。”
“啊?你怎麼會住在這裏?”
“我是來養老的。”
“啊?”
衛懷信似笑非笑地瞥眼杜若予,“老伴想跑,我怕自己將來老無所依,趕緊先來預定位置。”
杜若予尷尬地扯扯杜衡余的衣服,讓他上車,自己也隨後坐到了副駕駛位。
衛懷信敲敲車門,提起手裏的行李袋,“你把這個忘記了。”
杜若予漲紅了臉就要下車,衛懷信擋住車門,“這個不大,就放後座吧。”
杜若予點點頭。
後車門打開,行李袋被送進來,可隨即,衛懷信也坐了進來。不等杜若予抗議,他已經“落寞”地搶先向杜衡余演苦情戲,“大過年的,我一個人在養老院,唉……”
在杜衡余心裏,即便沒有衛懷信後來對杜若予的捨命相救,也始終記着最開始時他對自己妹妹的保護與照拂,因此他明知杜若予會反對,也順着衛懷信的意思,當下拍胸應承,“你來我家過年!我家就是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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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懷信在踏進烏龜殼似的杜家后,立即確定自己一定來過這兒。王青葵見到他時,也是先驚后喜,儘管時不時偷瞧女兒臉色,但對衛懷信的感激和歡迎也是發自肺腑。
杜家的年夜飯自然全是王青葵的拿手菜,全家老少吃得歡天喜地,就杜若予始終愁眉苦臉,飯後明顯為了躲避衛懷信,自己一個人躲進廚房,邊發獃邊洗碗。
“不用水的時候關掉水龍頭會比較環保。”不知什麼時候,身後伸來一隻手替她壓下水龍頭,手的食指上戴着那枚曾經沾血的戒指,“你在想什麼?”
杜若予不想回答衛懷信這個問題,重新抬起水龍頭,嘩嘩洗碗。
衛懷信站在她身旁,忽然問:“我第一次來你家的時候,有沒有問過你母親的事?”
杜若予詫異地瞥他一眼,“怎麼這樣問?”
衛懷信撇嘴聳肩,“我現在知道了你母親的事,但我猜我第一次來你家的時候還不知道。我想知道我當時有沒有哪壺不開提哪壺。”
杜若予將洗好的碗堆到一起,“沒那麼糟糕,這事早過去了。”
“你是指時間過去了,還是這事在你心裏,已經不再是絆腳石了?”
杜若予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衛懷信說:“殺你母親的兇手,到現在都沒抓到,這件案子一直是懸案,我想當年牽涉其中的人,不少都耿耿於懷吧。”
杜若予漠然,“別人在想什麼,我怎麼知道。”
“別人在想什麼你不知道,也不感興趣,但我對你很感興趣。”衛懷信說,“你經歷了這麼多事,難道不想親自抓住那個兇手嗎?就算是陳年舊案,就算毫無頭緒,也不可能真的‘過去’。”他頓了一下,“我聽說為了抓犯人,就連給警方做卧底這麼危險的事,你可都是‘責無旁貸’啊。”
“我再也不會那樣做了。”不給衛懷信繼續發問的機會,杜若予脫下塑膠手套,故意不耐煩道:“你有完沒完?如果是之前的衛懷信,根本不會對別人的傷疤打破砂鍋問到底,這樣很不禮貌。”
“是嗎?”衛懷信不以為然,反倒像是抓住了什麼有意思的話柄,“你比較喜歡以前的我?可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麼改變啊……啊對了,我以前是不是很怕鬼?”
杜若予想起衛懷信記憶里那棵總在深夜張牙舞爪的棕櫚樹,當方未艾告訴她衛懷信已經忘記童年陰影時,她一方面為他感到高興,另一方面又隱隱失落。
——像是被遺棄在孤島上了。
廚房門外,杜衡余小心翼翼探頭來問:“懷信,等會兒我送你回慈心嗎?”
衛懷信回答:“好。杜若予今晚是留在家裏吧?”
杜衡余說:“對呀。”
衛懷信說:“那好,那我明早再來。”
杜若予皺眉瞪他。
衛懷信咧嘴一笑,神色賴皮,“業縣的規矩不是說春節做壽的人家大年初一必定敞開大門歡迎各路親朋嗎?難道你想將我拒之門外?這恐怕不大好吧。”
杜若予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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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的年初一卻給杜家迎來久違的熱鬧,一大早王青葵還沒來得及開大門就有鄰居登門拜壽,嫂子在客廳茶几上擺滿瓜果零食蜜餞,杜衡余坐鎮其中,不停地給客人燒水泡茶。客人來過一茬接一茬,杜若予穿了件紅外套,乖巧地杵在附近,她雖然沉默寡言,精神和肉體都看得出不大好,但大過年的,人人喜氣洋洋,凡事笑一笑,忍一忍,就和這一年似的,都成了過去。
杜若予沒少給衛懷信下逐客令,但他說要來,她便忍不住頻頻側目,悄悄往門口張望。
結果衛懷信沒等到,卻被早早到來的黃岳抓住了小辮子。
“小妹,在等衛懷信那小子啊?”
“沒。”杜若予有些臉熱,不敢看老刑警渾濁卻銳利的眼,“我是在等鄭叔叔一家。”
黃岳故意拉長調哦了一聲,一口爛黃牙隨便咂咂都是濃濃煙臭,“他不會來了,他老婆娘家有些事,他們全家都過去了。”他隨手掰開個桔子,遞了一半給杜若予,“如果老鄭來了,我們三個加衡余,就能湊一桌麻將了。”
杜衡余聽見了,大笑,“黃叔,我答應我老婆今年不打麻將了!”
“那怎麼行?過年不打麻將還叫過年嗎?本來就三缺一,你可不能再少了。”黃岳把剩下桔瓣全塞嘴裏,囫圇吞下,“要不然我把方未艾叫來?”
王青葵哭笑不得,“人家是老鄭的徒弟,又不是你的,你別瞎折騰。”
“我和老鄭是兄弟,又是同一個縣刑警隊出來的,算起來,我還是他師叔呢!更何況叫他來怎麼會是瞎折騰?”黃岳暗中擠眉,手指尖點點杜若予,促狹地笑,“他和小妹最合得來,不管有空沒空,都要多多地來。”
杜若予立即明白黃岳是想撮合自己和方未艾,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我……”她剛要解釋,門外又有客人徑直進門,且一進門就問,“誰和杜若予最合得來?”
所有人回頭,就見衛懷信穿着身筆挺西裝,從襯衫、領帶到西裝與外層大衣,還有腳上鋥亮的皮鞋,顏色細節均無可挑剔,雖說過年滿大街都是新衣新人,像他這麼隆重登場的,還是叫滿屋的人同時被震懾到。
黃岳最先笑出聲,“這哪是來拜年,這分明是來求婚下聘登記婚禮一條龍的。”
衛懷信揚眉,“這個主意不錯。”
黃岳笑得前俯後仰,正要過去擁抱這位忘年交,衛懷信卻認認真真又問了一遍,“你說和杜若予最合得來的那個人是誰?”
黃岳啞然,隨即輕拍自己的嘴,“是我糊塗!還能是誰,此人姓衛啊!”
室內唯一姓衛的那位,欣慰地點點頭。
臨近中午,拜年的客人絕跡,黃岳擺開麻將,左手拉着杜衡余,右手拽着衛懷信,張羅着來幾圈。
王青葵笑眯眯地主動坐下,仔細給衛懷信講解國粹精華。
黃岳等得不耐煩,摸着煙盒開始抱怨,“都是老鄭的錯,你六十大壽,他都不過來。”
說曹操曹操到,鄭道國的笑聲竟然在門外響起,“黃岳!隔了兩層樓都能聽見你的破煙嗓!你這傢伙從來不體諒我們殘障人士的苦惱!催催催,怎麼不見你下樓來背我?”
“不就是腿腳不利索,殘障人士也是你自己瞎扣的?你有殘疾證嘛你!”黃岳損歸損,見着老兄弟老同事,早已合不攏嘴,高高興興撲過去將他摟個滿懷,“不是說來不了嗎?怎麼又來了?”
鄭道國平日分外嚴肅的一個人,這會兒都忍俊不禁,笑着將他推開,“臭死了你!讓開!”
黃岳抱着他不撒手,“就是不讓!”
鄭道國大笑,“你不讓開,別人怎麼進去?你也不看看,還有誰來了?”
黃岳伸長脖子往門外看,這就看見了張似曾相識的臉。
“岳哥,好久不見。”門外的男人看着和黃岳一樣年紀,甚至更蒼老些,他穿着不凡,氣質也好,卻微微佝着背,臉色蠟黃,顯出極度的病態。“鄭哥是去接我,這才遲了。”
黃岳木頭似的,鄭道國拍拍他的肩,笑道:“傻了?這是小鋒!”
王青葵也站起來,快步走來,不可置信地看向門口的男人,“小鋒?真是小鋒!”
被叫做小鋒的男人看見王青葵,居然立時紅了眼眶,“王哥!”
四個老男人擠在門口,一時都忘記要進門坐着,衛懷信悄悄挪到杜若予身旁,“那是誰?”
杜若予說:“應該是陳鋒,陳叔叔。他們四個過去是最好的朋友。”
杜衡余也湊過來,打趣道:“他們四個年輕時候有外號,是業縣四朵花。”
衛懷信驚愕,卻也充滿想像力地接受了此番設定,“那個陳鋒,和其他三個不像一個輩分的,他多大年紀了?”
杜若予不確定地看向杜衡余,杜衡余點頭道:“我記得他比老爸還小兩歲……”
他們三個一起看向門口被包圍的陳鋒。
衛懷信最坦蕩,直接說:“看來那也是個和死神搏鬥過的。”
就不知道是贏還是輸。
~~~~~~作者有話說~~~~~~
上一章修改了一處小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