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復從前
“哥哥,我又回到杜杜身邊了,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照顧好她的,你自己也要加油,早日恢復健康。”
“精神病院和綜合醫院就隔着兩條街,走路十多分鐘,可你們倆就像隔了千山萬水,怎麼也走不到一起,真讓人泄氣。”
“哥哥,你什麼時候醒過來?方狗說你的情況在好轉,可我們都看不見你現在的模樣,好擔心你啊。”
“杜杜今天被李醫生教訓了一通,因為她沒有按時吃藥。李醫生好凶啊,可是杜杜似乎更可怕。”
“方狗說你醒過來了!太棒了!這是最近我聽到的最好消息了!哥哥,你快點康復吧,然後把杜杜接出去。你們可以一起回那座小島,島上的工程什麼時候結束?我也很期待,但我絕對不會做你們的電燈泡,放心吧!”
“聽說哥哥你失憶了?不是吧?你真的把我們忘記了嗎?希望這只是暫時的,杜杜她雖然嘴上不說,但我們都知道她很需要你。”
“哥哥,杜杜今天在醫院摔了一跤,額頭撞了個包,好在沒大事,你別擔心。”
……
病房裏一片漆黑,只有床頭的呼叫鍵幽幽泛着光,衛懷信坐在窗下,一眨不眨盯着手機里的短訊,從第一條讀到最後一條,又從最後一條看回第一條。
接着陷入沉思。
方未艾說發這些短訊的人名義上是衛懷瑾,實則是杜杜。
他的身旁還有一沓杜若予的資料,從她出生到童年經歷,從第一次發病的就診記錄到前陣子的法院判決,都詳細記錄在案,衛懷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看到幾乎要倒背如流。
這種最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攪得衛懷信心神不寧。
康復久了,他其實能記起部分往事,只不過重新復蘇的記憶片段過於瑣碎零散,比起回憶,倒更像他從前看過的某些電影畫面。
不過是客觀存在而已。
病房外有身影晃動,一位護士路過,探頭進來詢問,“衛先生,你怎麼還不休息?”
年輕女孩的聲音很溫柔,輕輕打破了一室沉寂,衛懷信倏地抬頭,眸光閃亮,驀地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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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嘟嘟給杜若予帶去一盒自己做的虎皮蛋糕,杜若予嘗了一口,吃出了淡淡的焦味。
“是嗎?”李嘟嘟不能相信,自己嗷嗚啃掉半個,“……我明明已經把烤焦的部分切掉了。”
杜若予搖頭,“焦了就是焦了,就算把焦掉的部分切走,味道也留在裏頭了。”
李嘟嘟知道她話裏有話,撇嘴笑道:“講話非要這樣拐彎抹角的話,你還是回去翻譯你的文學作品吧。”
杜若予失笑,“等我病好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接到新工作。”
“怎麼會接不到?”李嘟嘟開玩笑道,“實在接不到,我去寫篇論文給你翻譯,哈。”
杜若予斜睨她一眼,自己戳了塊蛋糕塞進嘴裏,轉移話題道:“我記得我第一次住院,你也拿你自己烤的蛋糕給我吃,那時可沒有焦。”
“記性真好。”李嘟嘟說,“我都忘記了。”
杜若予笑了笑,李嘟嘟看她神情,試探着問:“你每天除去治療都在看書,衛懷瑾呢?她在幹什麼?”
杜若予從一次性甜品盤裏抬眸,沒立即回答這個問題。
李嘟嘟連忙擺手,笑道:“我只是好奇,不是在治療。我知道衛懷瑾比較特殊,我從不簡單粗暴地對待病人,這你是知道的。”
杜若予點頭,“她白天都在睡覺,或者看電視。”
李嘟嘟問:“那夜裏呢?”
杜若予說:“夜裏我在睡覺,她應該也睡了。”
李嘟嘟哦了一聲,過會兒起身說要回去工作,就離開了杜若予的病房。
房門外,方未艾背靠在牆壁上,腳尖繞着地上一小塊污跡來迴轉圈,見到李嘟嘟,他立即收回正形,“怎麼樣?”
李嘟嘟並不看他,飛快往前走,“不怎麼樣。”
方未艾追在她身後,“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每天晚上都爬起來和衛懷信短訊聊天嗎?我和衛懷信驗證過了,短訊確實都是發給他的,說話的口吻也是衛懷瑾。李嘟嘟,我怎麼看着杜杜再這樣下去,要人格分裂了,衛懷瑾會不會變成她的第二人格啊……”
他剛說完,前頭李嘟嘟猛然停下腳步,驀地轉身,兩個人差點撞到一起。
李嘟嘟抬起一根手指,嚴肅地指着方未艾的鼻尖,“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是兩回事,你別扯到一起。”
方未艾握住她的手指,移到一邊,“我就是說說而已……”
李嘟嘟抽回自己的手,“衛懷信恢復得怎麼樣了?”
方未艾說:“從鬼門關撿回半條命的人,就算是聖鬥士星矢,也需要多些時間來恢復啊。”
李嘟嘟沉吟片刻,又問:“他現在對杜杜是什麼想法?”
方未艾為難道:“我也不確定他什麼想法,我看他和衛懷瑾你來我往地發短訊,聊杜杜的近況,就覺得他還是過去那個對杜杜一往情深的衛懷信,可有時候看他對很多事淡然處之的模樣,又覺得他的腦子到底是不行了,那麼多共同經歷的記憶失去了,感情又能建立在哪兒?”
他頓了下,悵然道:“要知道,什麼都不缺的衛懷信,一直以來最珍惜的就是那些經歷。”
李嘟嘟沉默,半晌后重重嘆了口氣,“我想申請讓杜杜出院。”
方未艾大吃一驚,“啊?出院?她都好了嗎?”
李嘟嘟說:“不管她好沒好,這個地方都不適合她繼續獃著治病。和衛懷信相反,這個地方……回憶太多了,而那些回憶,是她最沉重的精神負擔。”
“那杜杜出院了要去哪兒?”方未艾問,“回家嗎?”
“也可以。”
這兩個人不約而同皺眉,方未艾撓着額頭,踟躕着開口,“有件事我一直想問清楚……”
李嘟嘟瞟他一眼,猜出他心中所想,“你想問杜杜母親的事嗎?”
方未艾忙點頭。
李嘟嘟說:“那是刑事案件,你師父還是那起案件當年的經辦人,你應該比我清楚。”
“那些我知道。”方未艾說,“師父和我說過,杜杜六年級那年的春節前,他們一家回老家爺爺家過年,吃過晚飯準備寫作業時,杜杜發現自己的作文簿忘記帶了,央求回家拿。因為杜杜父親喝了酒,就由杜杜母親開車帶杜杜回家,從鄉鎮回到縣城,當時是夜裏近十點,杜杜父親接到她母親從家裏打來的電話,說杜杜困了,她們母女打算在家休息,第二天一早再回老家。”
“結果當天夜裏,杜家進了強盜,杜杜母親率先察覺,把杜杜藏在卧室床底下,自己卻被發現。那個強盜入室時帶了把大石錘,杜杜的母親就是被石錘活生生砸死的,她的屍體倒在卧室地上,直到第二天杜杜父親聯繫不上她們母女,趕回家時才被發現。”他頓了下,聲音低沉,“包括床底下的杜杜。”
李嘟嘟點頭,“你見過案發現場的照片嗎?”
方未艾搖頭。
李嘟嘟說:“我也沒見過,但我聽說,杜母就死在杜杜藏身的卧室,也就是說,杜母被活活砸死的時候,杜杜把一切都聽在耳里。而且,杜母死後倒地,臉的朝向是對着床底,她的血,也從身上一路漫延進床下。”
她接著說:“杜母的腦袋,當時都被砸得變形了吧。”
李嘟嘟只是個精神科醫生,將這些細節告訴她的人,只可能是杜若予。
方未艾一面想像當年年僅十一歲的杜若予所經歷的慘絕人寰的一夜,一面想像如今二十八歲面無表情向醫生講述過往細節時的杜若予,他下意識摸向口袋裏的煙,如果不是場合不對,他急需尼古丁的疏解。
李嘟嘟同樣心情鬱悶,早在杜若予第一次過來治療,她就知道了這起案件的各種細節,那年她自己年紀也不大,聽聞如此慘案,心裏害怕同情,才對杜若予從一開始就印象深刻。
既然聊到這兒,她忍不住多說幾句,“杜杜看見的第一個幻覺,或者說第一個在她面前死而復生的,就是她母親。那時候杜杜還小,她告訴家裏人母親活過來了,並且照常生活在她周圍,她父親帶她去縣城醫院看病,卻被診斷成創傷應激症,耽誤了她第一次發病的及時治療。也是從那時候起,杜杜意識到自己‘與眾不同’,有意識地隱藏自己,直到大四因為就業壓力病症徹底爆發,她被送到我們這兒,才確診了精神分裂。”
方未艾咋了下舌,“杜杜看到的第一個幻覺,就是她媽媽啊……”
李嘟嘟點頭,悵然感慨,“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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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未艾提着袋街邊果攤買的蘋果,興高采烈來看望衛懷信,結果被他病房裏堆滿的進口水果和鮮花打擊到了,徹底拋棄赤貧階級的尊嚴,隨手往頭上插幾朵荷蘭空運來的鬱金香后,就坐在沙發上一樣一樣幫主人消滅富人的水果。
衛懷信回到病房,就見滿桌狼藉,他不可思議地看向方未艾,覺得這人怎麼可以這樣沒臉沒皮肚子還沒底,可下秒,他盯着方未艾,又覺得這個人吃自己的用自己的再正常不過,好似過去也有許多時光是他帶着他們一群人吃吃喝喝,活像個金光燦燦的大財主。
“你回來啦?我……”方未艾從一盒加拿大車厘子裏抬起頭,卻被衛懷信身後的漂亮護士吸引走了注意力,“咦?你是新來的護士嗎?之前怎麼沒見過你?”
漂亮護士自然不好意思說她們為了輪上陪衛懷信做檢查,已經頭破血流爭了三天,就差在護士站擺個擂台互相撕扯頭髮了,“呵呵,今天正好我輪值嘛。”
方未艾的手在牛仔褲上用力擦擦,把沒吃完的車厘子遞過去,“嘗嘗?”
漂亮護士笑嘻嘻接受了此番搭訕。
衛懷信白眼一翻,把凌亂的沙發收拾出一塊,才勉強挨着邊坐下。方未艾見狀,立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黃色舊積木,遞給衛懷信,“喏,我給你從家裏帶來了。”
衛懷信捏着積木塊翻來覆去,面無表情。
漂亮護士瞧見了,好奇問:“這是什麼?”
衛懷信沒說話,方未艾替他笑嘻嘻回答,“這是他的護身符,驅邪趕鬼的,最重要的是,這玩意兒能趕走黑暗。”
漂亮護士倍感神奇,“趕走黑暗?”
方未艾嘿嘿笑,“對啊,誰叫衛懷信怕黑呢。”
漂亮護士更好奇了,“衛先生怕黑?沒看出來啊,我們經常看見他半夜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病房裏,什麼燈都不開。”
方未艾高八度誒了一聲,拳頭輕輕往衛懷信肩膀上抵了一下,“你不怕黑了?”
衛懷信反問,“我過去怕黑嗎?”
方未艾眨眨眼,又問:“那你還怕鬼嗎?”
旁邊的漂亮護士噗嗤一笑,顯然覺得這問題與衛懷信成熟穩重的氣質南轅北轍。
衛懷信也覺得滑稽,“我怕鬼?”
方未艾張口結舌,半天才咧嘴一笑,卻什麼都沒說。
衛懷信見他表情,猜到一二,平靜道:“從鬼門關回來的人,什麼樣的黑沒見過,什麼樣的鬼沒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