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回人間
杜若予在南城綜合醫院進行了一番檢查,醫生說她恢復良好,倒也不用再住院,回家療養即刻。
出了門診大樓,杜若予終於對杜衡余說:“我想去看衛懷信。”
杜衡余有些為難,“不是我們不讓你去,只不過,這會兒確實不方便。”
他沒告訴杜若予衛朝軍要起訴她的事,更不敢提他曾去過一趟重症監護室,幾乎是被衛朝軍打出來的。
他不敢想像如果杜若予出現在那兒,衛家父母會歇斯底里成什麼樣。
杜若予看他兩眼,垂下眼睫,並不去追問緣由,只淡淡說:“那回去吧。”
杜衡余摸摸貼着頭皮的髮際線,覺得自家妹妹沉默寡言許多。
從那以後,杜若予再沒主動提過要去看望衛懷信,只偶爾從方未艾口中得到一點他的消息,但也都算不上什麼好消息。
她只知道,他還沒醒。
一直沒醒。
日頭東升西落不知多少輪,杜家人最擔心的事終於到來——杜若予因為殺害陳姐,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
鄭道國替杜若予找了位律師,既有刑偵隊一群人作證,又有李嘟嘟開具的醫療證明,杜若予的精神病史和被折磨史證據確鑿,作為犯罪時明確無刑事責任能力的人,對杜若予的整場審判更像走了個過場,結果都在預期之內。
唯一脫軌的是,杜若予在自我陳述中,要求法院判定自己強制醫療。
所謂強制醫療,就是公安機關對被申請人採取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在醫院對其進行看護。一般各個地區的公安機關都有看護精神病人的固定醫院,做出強制醫療決定后,被申請人會被送進固定醫院,與社會隔離。
審判結束后,作為證人的肖隊見到杜若予,這個素來不苟言笑的男人面對杜若予,一雙歷經風雨的眼裏帶上深深慚色,“杜小姐,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王青葵和杜衡余都不好說什麼,旁邊的鄭道國開口道:“小肖,不要過度自責,你乾的是刑警,很多事就是聽天不由人的。”
老前輩如此說,肖隊慚愧地點頭,他看向杜若予,有所疑問,“杜小姐,你為什麼要求強制醫療?”
這個問題也是其他人想問的。
“因為強制治療期間,一切費用都由國家來承擔。”杜若予笑了笑,“我沒錢了,也不想給家裏添麻煩,這是最划算的。”
肖隊愕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答案。
王青葵既自責又難過,“就算是在醫院,那也是被關起來啊……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回家啊?”
鄭道國拍拍老友的肩,解釋道:“等她病情好轉后,公安機關會向法院申請,法院審查后就可以解除這個決定了。”
聽上去和普通的醫療沒什麼不同,王青葵鬆了口氣,“那南城的醫院,是哪家醫院?”
這答案除去王青葵和杜衡余,在場的人都知道。
杜若予扯扯嘴角,露出個乾癟的笑,“還能是哪,省精神病防治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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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回歸精神病院的杜若予徹底成為此間的一屆傳奇。
醫護人員、病人和家屬之間口口相傳着她的故事,幾個版本過後,故事已被添油加醋至面目全非,她上演了現實社會裏活生生的一幕無間道,遍體鱗傷想退至幕後,也免不了遭旁人議論。
李嘟嘟制止了幾次無果后,轉而安慰杜若予,“等大家的新鮮勁過去后,就不會再這麼煩人了。”
杜若予被關在自己的特殊病房裏——那兒曾關着梅——她表現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沒關係,總要有人為這無聊枯燥的人間增添點茶餘飯後的談資。”
“你倒是看得開。”李嘟嘟癟癟嘴,心裏謹慎,面上故作玩笑,“你要真是看得開,為什麼禁止別人在衛懷信面前提起你,我聽說,他前幾天便醒了。”
杜若予眼皮微動。
同在一座城市,同在一個朋友圈,她總能從方未艾那兒聽到衛懷信的消息,可她明令禁止方未艾在衛懷信面前透露她。
方未艾當時就表示不解,可杜若予什麼解釋也沒有,只逼着他發完誓又寫保證書。
看來,方未艾這是慫恿李嘟嘟來追根究底了。
“他剛醒,還很虛弱,不要給他增添無謂的煩惱。”這是杜若予給出的理由。
李嘟嘟顯然不相信這個看起來過於冠冕堂皇的借口,“說實話,杜杜,你在怕什麼?”
杜若予盯着她,一副既然心知肚明就不要挑破的表情。
李嘟嘟聳肩,“我雖然一直站在你這邊,但在這件事上,我投反對票。”
杜若予問:“為什麼?”
李嘟嘟說:“因為另外一個你,也投了反對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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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懷信術后昏迷了一個多月,之後才慢慢恢復意識,即便如此,他重創未愈,每日醒來的時間也極為短暫,絕大多數時候可能只是睜眼看會兒病房窗外的藍天,便又沉沉睡去。
除去腦袋的傷,他身上多處骨折,醒來的疼痛比起昏迷,簡直慘烈。
因為從十樓摔下而不死,醫生們給衛懷信起了個綽號,叫“那個奇迹”,護工們則稱他為“大難不死的帥哥”,有一回被方未艾聽見了,他覺得耳熟,問荊鳴,“這外號好像在哪裏聽過。”
荊鳴說:“哈利·波特啊,大難不死的男孩。”
“哦。”方未艾想起赫奇帕奇那條老狗,“杜杜也喜歡這電影來着。”
談起這兩個人,荊鳴一頓沉默,方未艾也摸摸鼻子,無話可說。
如此又過去大半月,等衛懷信能堅持清醒一頓飯的功夫,大家也確認了衛懷信語言中樞和記憶的受損——他連短句都咿咿呀呀說得模糊,對父母親友,更是沒什麼印象了。
衛朝軍和王雪融對此急得半死,王雪融還能沉得住氣,衛朝軍已經急哄哄找好律師,盤算起衛懷信的資產。
衛懷信在國內幾乎沒有朋友,方未艾和荊鳴時常會去看他,抽空給他講過去的事,可衛懷信每回都聽得茫然,末尾露出迷惘的笑,搖頭表示全都想不起來,配合他那顆遭受了巨大創傷如今光禿禿被取走一塊頭蓋骨的腦袋,整個人孱弱的像個巨大的初生嬰兒。
他確實成了新生兒,很多字詞要從頭學起,基本的生存技能都還在,但遇上複雜些的,就十分為難,而且術后的疼痛也時常折磨着他,好在衛懷信天生具備堅忍的品格,即便頭疼欲裂,也不過握緊床桿暗自忍耐,從不沖人亂髮脾氣。
衛朝軍和王雪融一開始還每日打卡地來醫院看望兒子,堅持一個月後,漸漸也淡了——尤其衛懷信對他們二位興緻缺缺,比只來過一次的某些過往客戶還要冷淡,甚至他對他們似乎有天性的警覺,關於某些經濟信息從不提及,口風比健全之人更緊。這對夫婦便把每日打卡改成了每周打卡,專心致志去籌謀自己的將來了。
方未艾笑話他腦殘了還這麼警惕,簡直是華爾街之狼。
衛懷信笑而不語。
衛懷信眼見父母來了又走,又休養生息一陣,等精神好足的時候,便召喚來自己的小玉秘書和律師,讓這二位做了個詳細的財務彙報。
彼時方未艾也在病房裏,他見衛懷信如此重創,人還是精明強勢,能守能攻,便鬆了口氣,有些口無遮攔起來,“如果你能早點恢復,杜杜的境遇說不定也能好些。”
這是衛懷信醒來后,第一次聽見“杜杜”二字,他直覺那是很重要的某個人,卻一時想不起來,“……誰?”
方未艾驚覺失言,慌亂地笑,“啊……哈哈,沒誰,一個認識的人而已。”
衛懷信直勾勾盯着他看,就算虛弱蒼白不比從前,眼裏的厲色還是能驚出旁人一身慫汗。
可方未艾牢記着自己答應過杜若予的話,“真的只是一個認識的人而已,沒什麼的。”
他邊說邊要往病房門口撤退,走為上計,衛懷信沖自己秘書使了個眼色,那年輕姑娘踩着十厘米細高跟飛沖而上,迅速將人截攔回來,推到自己老闆面前。
衛懷信端坐在病床上一動不動,“杜杜……是誰?”
方未艾未開口,小玉秘書已經舉手搶答,“老闆,我雖然不知道杜杜是誰,但我知道你在出事前有個女朋友!”
“哎哎哎!”方未艾壓下小玉秘書的手,“你們老闆的清白你也敢玷污,他哪有什麼女朋友啊……沒有的事……”說到後來,他自己都心虛地轉開眼珠,不敢接受衛懷信目光灼灼的審判。
衛懷信指向小玉秘書,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小玉秘書知無不言道:“只要是關於這位女朋友的事,老闆你都事必躬親,不讓我們插手,所以關於未來老闆娘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可以肯定,老闆你特別喜歡她!特別特別特別喜歡!”
衛懷信問:“怎麼說?”
小玉秘書振振有詞,“一個男人,願意無條件為一個女人付出時間、精力和金錢,難道不是特別喜歡嗎?更何況……”小玉秘書偷瞥一眼衛懷信那金貴脆弱的腦袋,“更何況現在連安危都不顧了,捨生忘死的,那不是特別喜歡是什麼?”
方未艾將腦袋重重埋到病床上,沉沉嘆了口氣。
衛懷信則皺眉,努力回想自己的這位“特別喜歡”。
良久之後,他問:“……她沒來過?”
小玉秘書和律師面面相覷,最後一起看向方未艾。
“對哦,她為什麼一直不來看我們老闆?”小玉秘書雙手叉腰,好奇地問。
方未艾又嘆氣,左右為難,驀地,他突然跳起,趁小玉秘書和律師不備,撒腿就往外跑。
答不出來,他還跑不出去嘛?
小玉秘書跺腳,氣道:“這哪是什麼警察,這就是個老混蛋嘛!”
衛懷信則不吭一聲,片刻后將頭轉向窗外。
南城進入初秋,天色不再如盛夏明朗,有些灰,有些暗,只從深處透出幾束光,迷離地照亮這人間。
律師追隨他的目光,看了眼窗外,“要下雨了。”他問小玉秘書,“你帶傘了嗎?”
小玉秘書點頭,指向病房門后的一把黑傘,“帶了。”
衛懷信無意識看向那把傘,不自覺皺眉。
他印象里,也有把黑色的傘,不是摺疊的,是長柄彎頭,拄在地上會叩叩地響,像把黑色的拐杖。
他一眨不眨盯着那傘,努力要記起那個拄着黑傘的人,可大腦的記憶長廊就像被人為挖空一段,不管他怎樣回想,就是想不起來。
他扶着額頭,感覺頭暈目眩,面露痛苦。
小玉秘書忙扶着他往回躺,“老闆你別著急,醫生不是說慢慢地一切都會想起來的嗎?而且我相信未來老闆娘不來看你,也一定是有苦衷的!”
衛懷信問:“苦衷?”
小玉秘書笑得有些沒心沒肺,“偶像劇里不都是這麼演的嗎?”
“……”衛懷信反握住她的手腕,下命令道,“……幫我找到她。”
小玉秘書點頭,又敬了個禮,笑道:“你是老闆,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