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光之災
起風了。
南城入冬后第一個強勁寒潮卷開窗帘灌進屋內,往來呼嘯,凍得杜若予篩糠似的顫,連連搓手跑去關陽台的門。
玻璃門外的天,暗沉沉烏雲蓋頂,風雨欲來,杜若予想起今天要寄出去的合同,忙翻箱倒櫃找自己最厚的外套。
卧趴在書桌下的流浪老狗聽到動靜驀地抬頭,腦袋咚地撞上桌頂。
杜若予回頭瞥它一眼,無動於衷。
察明杜若予的出門意圖后,這狗立即鑽出桌洞,歡欣鼓舞地圍過來,纏着臨時監護人的兩條腿左右蹦噠。
“已經是老狗,別再把腿蹦折了。”杜若予裹上圍巾,把桌上一疊合同塞進文件袋,夾在腋下準備出門。
又臟又臭的老狗扭着脖子對杜若予圍追堵截,不僅將她絆得差點嘴啃地,還昂起頭顱,與之對視,脖子上綁着的一條破爛塑料繩繞頸三周半,晃晃蕩盪垂下個手腕粗的圈結。
從地上爬起來的杜若予一掌拍在狗腦門上,“就算你是狗,這也是殺人未遂!”
老臟狗笑得齜牙咧嘴,“汪!”
杜若予看眼手錶,又瞧眼近在咫尺的門,權衡再三,妥協道:“帶你出去可以,但我有事要辦,不能帶你到處找你主人。”
老狗聽懂了,興高采烈地用爛鼻頭拱着杜若予的舊皮鞋,親自送到她腳尖前。
“……”杜若予腹誹了一句老狗腿子,套上皮鞋,抽出一把直柄黑傘,最後在鞋架頂撈起一副高度近視的墨鏡,架在鼻樑上。
霎時間天旋地轉,五湖四海歸於一統,半瞎的杜若予眯起眼,摸索到鎖柄,推門而出。
樓道里的寒風像兜頭澆來的密集冰雹,颳得杜若予柳條似的左右飄零,和腳邊的老狗一起深深縮起脖子。
呲溜。
一條清涕爬下人中,杜若予哆哆嗦嗦抹了去,暗罵老天爺不識好歹。
她租住的小公寓在老式居民樓五層,樓道的感應燈壞了好幾處,藏在厚底鏡片后的視力又極度模糊,她只能一手扶着老舊欄杆,一手把直柄傘當成盲杖,慢吞吞往下走。
老狗走得也慢,瘦骨嶙峋的,每下一層樓,喘氣聲比杜若予耳旁的風還響。
走出樓道前,杜若予偷偷撩起眼鏡,看眼手錶,晚上七點三十五分,南城的夜已黑,而她,什麼也看不清。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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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予是個身高一七二的瘦姑娘,四肢細長,營養不太優良,唯一的長處便是臉生得好,清風秀雅,常年深宅又養出一張不見天日的白麵皮,只可惜這姑娘審美不大好,戴副黑粗粗大厚眼鏡,穿着老氣的直筒牛仔褲,黑皮鞋,灰毛衣,外套是件裹緊的男款駝色呢大衣,邊邊角角起了無數寒磣的球。寒風穿過她的短髮,幾乎要掀起她發麻的頭蓋骨,她整個人便瑟縮地繃著,以傘探地,敲敲打打緩慢前行,無半點青春美感可言。
她好不容易摸出居住的巷子,轉過街角的麻辣燙店,店老闆回回見到她,都要揶揄問候一句,“小大仙,又出去擺攤算命啊?”
杜若予呵呵一笑,回回也是信口胡謅,“嬸,太歲衝剋日主,此乃血光之災。”
唬得店大嬸泥鰍一樣滑入店鋪,瞪開雙老眼,瞅着那古古怪怪的杜若予。
出學林街就是學府大道,大道往左通向大學城的南城師範和南大,往右是另一片功能完善的現代住宅區。
杜若予盤算時間,想在這場雨下下來之前回到家。
臨近的快遞站被夾在一排街邊店鋪里,杜若予過去時,值班的小夥子正往屋裏搬貨物,抬頭見瞎子狀的杜若予,忙左踢右踹清理出一條通道,叮囑她小心。
杜若予剛在心裏誇了句小夥子挺熱心,小夥子已經更熱心地幫她填好快遞單,並敬老愛殘地扶她出去。
可惜,門外已經下起雨來。
店裏的鐘哐當一聲,提示八點整。
杜若予伸手接到兩滴不大的雨,心說還好,便撐開傘,離開屋檐,繼續往前走。
老狗不知從哪躥出來,鼓囊囊的嘴裏藏着一堆垃圾,又不捨得吃,只緊緊挨在她腳邊,凍得瑟瑟發抖。
杜若予沒搭理它,雨越大,她越加快腳步往前面快餐店去。
快餐店老闆娘與杜若予熟識,見她杵在門口,主動問:“還是老樣子,三個素菜一碗清湯嗎?”
杜若予點頭。
就這幾分鐘功夫,原本豆大的雨突然凌厲如傾盆,宣洩直下,宛若天河漏底,氣勢奪人。
行人紛紛躲進路邊店鋪,杜若予被幾個冒失鬼撞到,摸索着縮到店門角落。
老闆娘走出來,拍拍杜若予的肩,“要不今天就在店裏吃吧?這雨太大了,一時半會小不了。”
杜若予為難地思慮半晌,沒頭沒尾冒出一句,“老闆,你們店裏的葷菜,是全切碎看不出原形的吧?”
“啊?”老闆娘奇怪地張大嘴。
冷風大雨刺骨襲人,杜若予壓壓鼻樑上的眼鏡,心道天命再差,也不至差在這一時半刻,便跟隨老闆娘往店裏走。
從店門口到角落單人座,這一路杜若予緊緊閉着眼,尤其不敢往分食台的葷菜區分神。老狗大搖大擺跟在她腳邊,吭哧吭哧喘的氣聽上去像是可勁嘲笑杜若予的怯懦與心虛。
杜若予不忿地踹它兩腳。
一頓飯,雙眼緊閉的杜若予幾次把飯喂到鼻孔里,勉強吃好后,店外的雨勢卻絲毫不見小。
杜若予在四面八方全是食物的店裏如坐針氈。
“才過九點,多坐會兒。”老闆娘說。
杜若予未回話,隔壁桌一對年輕男女聊起對面蒙古餐廳的烤全羊,還說過年回老家親手殺了頭豬,他們繪聲繪色,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傳進杜若予耳朵,聽得她背脊發涼,手腳雞皮疙瘩此起彼伏。
一直窩在她腳邊的老狗又開始喘氣,舌頭松垮垮掛在老嘴外,雖是洞察人心,卻也死氣沉沉。
杜若予倏地站起身,不顧瓢潑大雨,撐開傘就往外去。
那倆客人莫名其妙看向老闆娘。
老闆娘暗暗擺手,小聲道:“她啊,怪胎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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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實在太大了,杜若予緩緩走在路邊,皮鞋很快濕透,她想原路返回,卻聽附近躲雨的行人說學府大道進學林街那一段,雨水已經積到小腿。
她只能繼續往上,從地勢較高的地方繞行回去。
雨毫無止勢,杜若予和老狗縮頭縮腦走在冷風夜雨里,周圍行人越來越少,道路積水裏漂浮着前天聖誕的裝飾綵帶,路邊店鋪的聖誕環也被風刮落,在地上橫衝直撞,又被卷進雨里,像個破爛的救生圈,無處沉浮。
杜若予一直走到十字路口,這才左拐走進另一條並不寬敞的城區舊路。
這條路人影更少,往裏步行至深處,前後百米都看不見一個行人。
雨噼里啪啦打在杜若予的傘面上,她有些聽不清周遭的動靜,腳邊的老狗一反常態閉緊嘴,警覺地豎起耳朵。
最後一次左拐,杜若予只要一路直行,就能回家了。
前方五十米處的小巷裏突然躥出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杜若予看不清,她走在盲道上,一隻手無意識往前微探,是怕自己磕着什麼障礙。
那人影從杜若予身旁疾行而過,夾帶起一陣陰冷寒風,杜若予已經凍到麻木,反而沒了反應。
老狗卻忽然沖那路人汪汪叫,狗聲嘹亮,警告意味十足。
杜若予很想摘掉煩人的眼鏡,大步流星迅速趕回家,可老狗的叫聲也提醒着她,比起一千多度的近視墨鏡,她的生活里還有更加煩人的折磨需要規避。
她不能摘下眼鏡。
倘若她還想輕鬆地生活。
路過那處突然躥出人的小黑巷子時,透過重重大雨,杜若予隱隱聽見了什麼聲音,她有些疑惑地放慢腳步,側耳去聽,雨聲反而更重。
她瞥眼巷子,除了巷口的幾個綠色大垃圾桶模糊可見,此外一片漆黑。
她想或許是自己聽錯了,剛要離開,老狗卻咬住她的褲管。
這條一周前在路邊大意遇見的老流浪狗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嗚咽咽的低吼,咬着她的褲腿,拼盡全身力氣要她駐足。
“幹什麼?”杜若予低聲問它。
老狗鬆開她的牛仔褲,劇烈搖晃尾巴,朝黑巷子裏走出兩步,又回頭焦急看她。
就這短暫糾纏的片刻,杜若予在寒風烈雨里終於聽見了一聲微弱的救命。
她心頭一跳,又辨別兩聲求救,摸索着牆壁,快步走進黑乎乎的巷子。
杜若予不確定自己會在巷子裏看見什麼,但她還是打開手機手電筒,光線照出的一瞬間,她隱約看見地上有具人形。
她大駭,趕緊閉上眼,幸好耳旁還聽見那未成人屍的人形氣若遊絲喚了聲,“……救……命……”
“活着嗎?”杜若予摸摸冰涼濕潤的腦門,迅速摘掉眼鏡。
這下,她全看清了,露天大雨的破陋黑巷裏,一個年輕女孩倒在血泊中,她捂着胸口和腹部的兩處血洞,眼神已經渙散,只哀哀地望着杜若予,求生本能地喃喃呼救。
杜若予趕緊打120,報上地址和情況后,又打電話報警。
做完這些,她蹲在受傷女孩身旁,用傘遮蓋她,本想幫她摁傷口,卻愕然發現她腹部胸口竟然有多處血洞,根本不知該壓哪個。
杜若予大叫救命,巷子兩側的居民樓最先亮起燈,三樓的窗戶被推開,一個男人探出腦袋。
“救命啊!這裏有人受傷了!”杜若予沖那男人大叫。
男人縮回腦袋,同時,有更多的腦袋探了出來。
杜若予左右張望,想看看有什麼東西能幫上受傷女孩,一隻冷冰冰的手卻摸上了她的手指。
杜若予低頭,見是受傷女孩抓住了自己的食指。
“我……我害怕……”她吐出幾個字,抹着殷紅唇膏的漂亮嘴唇里竟然也開始往外滲血。
杜若予也怕,她怕冷,怕人,怕這世上許多東西,尤其怕死去的活物。
所以,她反攥住受傷女孩的手,小聲道:“你別死。”
女孩的嘴唇哆哆嗦嗦,已經說不出什麼話。
比救護車和警察來得更快的是周圍鄰居,大雨能阻攔他們的出行,卻阻攔不住他們的熱心與獵奇。
幾個膽大的鄰居圍過來,為杜若予和受傷女孩遮雨,其中一個老頭皺眉搖頭,“看來是不行了。”
杜若予腦袋裏有根神經嗡然震悚,她開始找自己的眼鏡,卻無論如何也找不着了。
那老頭突然急道:“哎呀你看她!”
杜若予不自覺低頭去看受傷女孩,下秒悔之晚矣。
女孩瞪大眼,在漫天傾瀉的冷雨里,死了。
~~~~~~作者有話說~~~~~~
噹噹當!開坑了!超級興奮和忐忑,希望大家會喜歡這個我從籌備到寫再至三番五次修改力求進步的故事!很早就告訴大家,這個故事是懸疑言情,半刑偵,更多想傳達的東西在往後的正文裏,可能會有出人意料的地方,暫不劇透。也和過去一樣,我想藉由這個故事,和大家再度踏上旅程,努力感受新的意義,最重要的是,目前將近二十萬字的存稿,所以大家不用擔心,祝大家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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