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唐刀一閃而過,如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一樣,麗兒手上腳上的鐵鎖已經被無聲的斷開。
聶禁的刀法,張殘已經見怪不怪了,倒是一旁的龍在天忍不住驚嘆了一聲。
砍斷一把鐵鎖的這種事情,刀利就足夠了,當然不可能反映出一個人的刀法究竟如何。
但是管中窺豹,可見一斑。聶禁信手一刀,卻能以一個極為完美的軌跡斷去四把鐵鎖,宛如千錘百鍊一般又恰好能讓麗兒姑娘毫髮無傷。
這已經更像是表演了。
“你怎麼被關在這裏?”
麗兒姑娘至少已經被鎖起來三個時辰以上了,剛剛恢復自由,腳下不穩,險些栽倒。
其實也只有在意男女之間的,才會道貌岸然的尤其忌諱男女授受不親這些。所以,扶她一把,聶禁雲淡風輕,不見任何波瀾。
或許是聶禁的手心溫度太暖,也或許是聶禁那平淡的語氣和如水的眼神像是一個定心丸,麗兒姑娘沒來由的感到一陣踏實,剛剛的急切,也被聶禁搭在她香肩上的手,給一拍而散了。
她看了聶禁一眼,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這一眼過去,卻是臉上一紅,就趕忙低下了頭。
嗬!還是這種女孩子可愛。
哪怕只是一個眼神過去,你都能看見臉兒羞羞面上紅紅的美景。試問誰不想去愛憐?
當然,順便也想去壞壞的捉弄她一番。
聶禁又重複問了一句,麗兒姑娘才低聲地說:“可能,我得罪了金府吧……”
張殘這時上前拍了拍聶禁的肩膀,笑哈哈地說:“多明顯的事情!還值得問嗎?”
不用問,一定是金雯雯見聶禁對麗兒姑娘“刮目相看”,以金大小姐的不講理,一定是大吃乾醋就把麗兒給擄來了。以金府的勢大,要動一個雜耍團的藝人,那還不是喘口氣那麼簡單么?
不信的話,為何這金雯雯大半夜的,居然還會不嫌臟不嫌累的,帶着綠礬(硫酸)跑來這地牢裏?
“哇!金小姐,您老這就過分了啊!”張殘這次,還真不是誇張。
綠礬的味道何等刺鼻,哪怕是不懂武藝、感官尋常的麗兒姑娘,都能嗅得出來那腐蝕的味道。
“夢離!”金雯雯看見聶禁扶着麗兒的肩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張殘伸手一抄,別說金雯雯沒有防備,就算她的注意力集中,也不可能保得住這讓人煥然一新的整容第一利器。
金雯雯是一個人來的,所以這被裹得嚴嚴實實的綠礬,需要她親自拿在手上。
“金大小姐也真是膽大,你就不怕大半夜的一個踉蹌,反而自己先享用了這東西嗎?小心你這如花似玉的美麗臉蛋兒,從此波瀾起伏溝壑叢生哦!”
“說不定還能擠着泡泡玩。”龍在天接了一句嘴。
張殘被真龍之血淬鍊過,百毒不侵,兼且如此內力,區區強酸,又何能傷他分毫。所以他才一邊把玩着這讓人望而生畏的綠礬,一邊還笑嘻嘻的說著。
對於張殘的調侃,金雯雯根本沒有任何理會,反而只把美目放在了聶禁的身上:“夢離!她有什麼好!你告訴我!”
聶禁依舊是看都沒看金雯雯一眼,只是朝着麗兒淡淡地道:“我們走吧!”
麗兒還未答話,金雯雯的嗓音都尖銳了起來:“你們誰也別想走!”
聶禁終於有些不耐煩,他骨子裏雖然不屑與婦孺計較,但是那也是有限度的:“夢某要走,誰人可攔?”
“好!”金雯雯顯然是氣到了極點,她一轉頭,朝着被龍在天長槍所指的兩個守衛,厲聲道:“你們兩個,給我去殺了……”
金雯雯的話到此便止住了,因為倆守衛苦笑着,在龍在天的槍尖下,又如何能有任何作為?
張殘都覺得金雯雯一定尷尬到了極點。
“額,金姑娘消消氣,咱們都是講道理的,有話咱們好好說,何必動刀動槍呢?”
張殘是好心好意,想着給金雯雯一個台階下。
但是,一句話只要入了他人之耳,其實就是難免有些歧義的。
金雯雯大小姐一個,刁蠻任性,心胸狹隘,她要是講道理的話,又怎麼會因妒生恨擄了無辜的麗兒,甚至還想把麗兒毀容了!
再者,張殘剛才一上來就對着金雯雯嬉皮笑臉和百般調侃,因此金雯雯聽到的,當然更不是有台階下,而是更加可惡的挖苦和嘲笑。
“我金雯雯活了這麼大,從來不怕被人威脅!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拍昏了得了!”聶禁皺了皺眉。
張殘也覺得再沒有溝通下去的必要,搖了搖頭,便朝着金雯雯邁步而去。
“你敢!”金雯雯瞪大了眼睛,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原來兇惡起來的時候,也依舊與醜陋沾的上邊。
“祝您老有個好夢!”張殘微微一笑,制住了金雯雯的穴道,當然她也應聲而倒。
隨後張殘又朝着那倆守衛笑道:“兩位老哥放心,她只是睡了過去,並無大礙。”
那倆守衛互視了一眼,終究是形勢不如人,各自苦笑了一聲,也只能任由張殘等人離去。
這麼一鬧騰,天色已然初現曙光,龍在天問道:“我們還去殺高俅嗎?”
張殘點了點頭:“去去也行。”
龍在天則是無奈地笑道:“這個回答,明顯是失去了勢在必行的氣勢了!那就算了,高俅改天再殺不遲。”
走了兩步,三人同時止步,麗兒姑娘則是有些羞得難以見人,把頭幾乎都埋到了胸前了,龍在天則是哈哈一笑:“鬧騰了一晚上,餓得老子頭腦發昏,去吃點早飯如何?”
其實三人都不怎麼需要進食,尤其是張殘,所謂的吃點早飯,也不過是為了照顧麗兒剛才那一聲肚子叫罷了。
“前面就有施粥!去看看!”
張殘說完之後,又漫不經心地說:“江湖人其實多苦?風雨飄搖,四海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有時候一碗白粥幾個饅頭,都能覺得這是上天莫大的恩賜了。”
麗兒蕙質蘭心,如何聽不出來,她先是偷偷看了聶禁一眼,才嘀咕道:“說得好像誰不是江湖人一樣!餐風飲露的日子,誰沒過過似的!”
張殘莞爾一笑:“伶牙利嘴!”
龍在天的糧食運來之前,尚州城裏雖然不至於到處都是饑民,但是糧食的緊缺,還是讓城裏的百姓面黃肌瘦,面有菜色。
本以為這批糧食的到來,會稍有緩解,但是來到布粥之處,幾人才發現,或許他們太小覷糧食的魅力與人性的變幻了。
布粥的過程,是很有秩序的。
冒着嚴寒冒着風雪的百姓,在布粥點一字長龍的排開,有條不紊。但是粥和饅頭到手的那一刻,旁邊三五成群的青壯立馬就圍了過來,無論那人是老是少,是婦是孺,根本沒有絲毫的顧忌和憐憫,直接就是一頓哄搶。
若是那人敢說一個不字,幾個青年立馬報以一頓老拳……
而這樣的場面這樣的情形,不止一處。
“求求你們!我三天都沒吃東西了!你們就不能換個人搶嗎?求求你們換個人吧……”那老太婆頭破血流,倒在地上苦苦哀求着,熱血滴落在白雪上,有如嬌艷的梅花一樣,觸目驚心的艷麗。
“到哪裏都一樣啊!只有拳頭大,才站得穩,才能不被人魚肉。”張殘慨然長嘆。
其實這幾個青壯,不見得就是那種喪盡天良的畜生。只是一天就早一頓晚一頓的布粥,兩三個饅頭,對於他們這種年紀的人,根本無法飽腹。
他們也只是想吃一頓飽飯罷了。
當然,為了吃飽飯就去迫害無辜,利己損人,還是不可取的。
張殘也只是替他們感到無奈罷了。
那老太婆人老年邁,這次挨得打又頭破血流,冷風灌進傷口,本就一隻腳踏進棺材的年紀,此時更是只剩下半條命了。
老淚縱橫,一邊哭,一邊哀嚎:“老頭子,你,你咋死得那麼早啊……剩我一個人,兒子不養,閨女嫌棄,現在還被人打被人罵,被人欺負,連一口飯都吃不飽,你咋就死得那麼早,那麼早啊……”
估計就算你老頭子還活着,他也沒法給你出頭,最多最多,也不過多一個替你承擔點挨打的人!張殘心想。
唉,不過也總比沒有好。
他見到麗兒面上不忍,又有些欲言又止,便微笑道:“就算我們去管,這老人家也撐不過兩個時辰了。”
好像哪個女孩子都敢和張殘凶,似乎張殘好欺負一樣。
麗兒一字眉蹙了起來,有些大聲地質問張殘:“那就不管了?”
張殘微笑道:“管了也是白管的事情,純粹的徒勞也無意義,所以,只能不管。”
麗兒愣了許久,才有些垂頭喪氣,她似乎很失望,喃喃自語地說:“我以為你們都是大俠呢!”
龍在天哈哈一笑:“大俠可不會和我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做兄弟!走吧,吃粥去!”
路過老太婆也不知道是凍得,還是絕望得,還是餓得已經開始抽搐的身體時,麗兒終究還是慢下來腳步,雙目通紅,強忍着熱淚,正要解下身披的外袍,張殘則是笑着按在她的肩膀上:“算了。”
“他們為什麼也不管管?”麗兒望着正在維護着隊列秩序的士兵,有些不解地問。
張殘聳了聳肩:“那就是越俎代庖了!他們只需要維持領粥的人不出現騷亂就行了!如果他們因為分外的事情而萬一有失分內的本職,被他們的領導知道了,這些人也會吃不了兜子走的。”
“這算什麼?”
“這算體制。也算默契。”
麗兒啞口無言了良久,張殘續道:“打破這個默契的人,就是破壞了遊戲的規則,也都已經出局了。”
聶禁終於回過頭,訝然道:“張大哥學會了很多哩!”
張殘笑着說:“當然!上京城時,沒少和上官艾啦,裴元啦這些遊戲高手吃喝玩樂,自然也學到了不少東西!不客氣地說,張某現在做官,肯定能平步青雲!”
麗兒可沒有心情陪着張殘插科打諢,她痴痴地問:“那,負責維護這些場下秩序的人,就沒有嗎?”
“有啊!”張殘先是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笑着說:“可惜現在這麼早,他們都還沒上班啊!”
不管怎麼說,至少布粥的粥,還不至於一碗湯里只有幾顆米這樣的苛刻。女孩子家的,食量不大,麗兒一碗粥一個饅頭下肚,便已經夠了。
看着小口小口吞粥的麗兒,張殘在想,或許哪怕一國王后,一國公主,也享受不到一頓早餐,卻有張殘等三大高手護航的奢侈了。
可惜了,只是一頓白粥和饅頭。這種簡樸,真配不上張殘龍在天和聶禁的出場費。
而這時,負責維護場下秩序的近衛軍,也終於手持銳利,身披堅甲,雄赳赳氣昂昂的上班了。
而這時,那老太婆卻早已經和她老頭子團聚在一起了。
鮮血凝成的梅花,雖不香,卻更艷。
希望她老頭子在地下混得不錯,至少,別讓人能隨便又輕易的欺負到老伴兒了!
回春堂經過昨晚那麼一鬧,整棟樓都支離破碎,四下透風。
一具具的屍體,也都在不斷的被搬運出來。
其實經過一晚上的風雪,這些本就已經僵硬的屍體,更加堅比精鐵。所以有些屍體已經被血水和雪水緊緊凍在,無法分離,而護衛隊又哪會在乎死者為大?
十幾具甚至幾十具屍體抱團,搬運何等麻煩!
鏟子鎬子不要命的砸在這團“生前不相識,死後不相離”的屍體上,片刻之後,一團的“屍山”便化整為零,變成了殘肢斷骸一地。
當然,這肯定是不能被百姓看到的。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嘛。
遠處房頂上的麗兒,已經失魂落魄地微微分着雙唇,獃滯到了那裏,久久不語。若不是張殘扶着她,恐怕她已經立足不穩,摔到樓下摔死了。
殘肢斷骸里,黑衣此刻、嚴整的士兵、輕紗的妓女、無辜的客人、雜耍團的人,都有。
許久許久之後,麗兒才熱淚而下:“他們,都死了?”
一夜之間,她的雜耍團的同伴,與她天人永隔。
她甚至沒有機會聽到,這些以往朝夕相對相濡以沫的同伴們,可否還留下什麼遺憾需要她去幫忙完成?
張殘拍了拍她柔軟的肩膀,什麼也沒有說。
因為生離死別之前,任何安慰都是慘白的,如這不斷飄下的雪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