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兩朵
公交站台前人不多,又一場小雨剛停,水滴順着遮檐落下,在地面的小水窪里盪開圈兒。
方明曦吸吸鼻子,身上縈繞着從斜後方醫院帶出來的藥水味。
“小姑娘……”旁邊傳來略沙啞的一聲。
她聞聲側目,腰背佝僂的老太太同她相隔兩身之遠,正看着她。
“您叫我?”
老人家顫巍巍遞來一張紙巾,手背佈滿皺紋,“擦擦頭上的水。”
“……謝謝。”她稍作猶豫才接過。
對方又指指她的頭髮:“亂了。”
她只抿唇,笑得很淺,默默用紙巾吸凈水跡,再耙順凌亂髮絲。
一路公車緩緩駛來停下,老太太走下站台,方明曦見勢,上前攙扶將人送上車。
尾氣隨着車遠去的聲音消散在空氣中,她站回原先位置,整個站台除她以外再無等候的乘客。在這裏上下的並非全都出入醫院,附近街道居住的居民也常常在這等車,只是天晚,又是雨夜,人自然比往常少。
方明曦站在原地,垂下眼瞼,用過的紙巾在手裏越捏越緊。
理順的頭髮下,一直隱隱作痛。
她深呼吸幾個回合,半天才將情緒壓下去。
回到寢室已近九點,宿舍其他人或約會或出去找樂子,只有周娣一個人在。
周娣從床鋪伸頭出來:“回來了?你怎麼回家一趟這麼久。”
“出去逛了下。”方明曦放好東西,換鞋進衛生間。
她洗漱,周娣在外和她說話,閑話扯了一堆,臨了又繞回她和鄧揚的事上。
方明曦從衛生間出來,一邊應着,爬床梯躺進被窩。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她闔眼平躺,似應非應,溢出一響不輕不重的呢噥哼聲。
周娣對她的表現不滿,重重拍床鋪:“你都不曉得隔那些人怎麼編排你的,什麼賤人什麼難聽的各種,太過分了!”
方明曦還是沒反應,準確地說是沒有周娣期望的氣憤或是其它,她只是翻了個身,呼吸穩和綿長。
“……知道了。”
平靜的聲音和她柔順散於腦後的烏黑的發,還有髮絲間若隱若現的纖白脖頸,一同被屋裏並不明亮的燈光籠罩。
周娣望着那道面朝牆壁的身影,想到她白天的幾句話,動動唇,沒能出聲。
……
上午排的課不多,方明曦收拾完準備去市中心。出校門往右拐,沒幾步到奶茶店前,一隻半滿水瓶突地朝她扔來,擦着她身側砸在地上。
“切,沒中。”
扔得不夠准,搬了張凳子坐在奶茶店前的唐隔玉撇嘴角。如果可以,她是想砸在方明曦臉上的。
方明曦沒說話,一雙眼定定瞧來,活像個安靜的狐狸精。唐隔玉討厭她,尤其那張臉,眼神不善睇她:“鄧揚醒了。”
方明曦站着沒動,“哦。”
“我早就說過你這個賤人會害死他。”唐隔玉眼裏搓了點火,“他搞得躺病床,你照舊沒事人一樣,他就是看上條狗也比看上你強。”
“這話你得和他說。”方明曦並不想和她深入交流,提步就走。
裊裊背影看的唐隔玉更窩火,她特意從前面拐角的立大校區跑來堵方明曦,後者不僅無動於衷,還仍然端着那副高傲架子,簡直令人作嘔。
奶茶店裏幾個坐着喝東西打發時間的女生見她們談完,走出來。
“她就走了?”
唐隔玉不爽,嗯了聲。
“臉色這麼難看,說什麼了?”
唐隔玉沒答。幾個朋友寬慰她:“哎喲,跟那樣的人生氣值得嗎。”
“我氣她?我要氣也氣鄧揚那個丟人現眼的,為她要死要活,瞎了眼!”
幾人笑着附和,連聲說是。
吸了口奶茶,有個穿粉色衣服的抬肘碰碰她:“哎,實在氣不過,找點人讓她吃吃苦頭啊。”
唐隔玉一頓,皺眉:“不行,鄧揚要是知道得跟我拚命。”
“現在鄧揚在醫院哪顧得上那些!”粉色衣服的笑,壓低聲音,“再說,找方明曦的麻煩,不一定要盯着她本人才算啊。”
唐隔玉抬頭和她相視,眉頭一跳。
……
周末,方明曦沒待在宿舍,揀拾幾樣隨身物品回了家。鄧揚已經醒了,差不多可以出院,這幾天不停打她電話,她一直沒接。
幫着洗青菜的空檔,擱案板邊的手機又響了。方明曦騰出手拈起一看,扔回原位,任它響到掛斷。
金落霞問:“怎麼不接?”
方明曦用指節撥鬢髮,兩手重新浸入水裏,一心一意清洗紅盆里的青菜,頭也不抬,“沒事,垃圾電話。”
晚上,金落霞推小吃車去出夜宵攤,方明曦跟去幫忙。
攤位不在鬧市,就在這老城區里離她們住處不遠的一條巷口。顧客大多是時常來往這條街巷的人,歸家前吃點東西飽肚,擺開的小桌雖不曾坐滿過,但也陸陸續續有人來。生意馬虎,靠這輛煮水煮的簡易鐵車勉強能餬口。
十二點多,周圍幾個做餅、賣粥的小攤都撤了,金落霞還在鍋邊忙碌。醬油不夠,擦桌的方明曦幫着跑腿去路口還沒關門的小店裏買。
來回不過幾分鐘。
回來的途中,方明曦拎着醬油瓶嘴裏念念有詞,背着急救的一些內容。金落霞慌張失措的聲音陡然乍響,她猛地抬頭。
瞳孔微擴,她厲聲:“你們幹什麼——”
攤子被一幫人砸了個稀巴爛,買醬油前還在的兩桌客人跑光,桌子、凳子掀倒在地,鍋里熱騰騰的湯和半熟食材在地上沾了泥沙,糟蹋得不能吃。
方明曦衝過去護住金落霞,金落霞緊緊抓着她的手,像找到了主心骨,顫聲說:“他們要吃牛骨面,我們沒有牛骨面,我說沒有,他們就動手……”
“少廢話!”領頭的人惡聲惡氣,“開個破攤子,要什麼沒什麼,老子給你臉你別不要臉!”
方明曦將金落霞攬到身後,“我們家沒有牛骨面買,你們可以去別家……”
“老子就不去!”
面前幾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擺明要跟她們娘倆較勁,沒說幾句話就開始上手。
推搡間,方明曦被推開,金落霞也被推倒在地,背撞上翻倒的小吃車哀嚎連連。
找茬的還不肯罷休,罵罵咧咧,踢桌踹椅。
見有個人走向金落霞,方明曦顧不上別的,抄起一旁的椅子衝過去狠狠砸在他背後。
男人被砸得趔趄,別個同夥罵了句髒話,一腳踹在方明曦腿上。
方明曦被踹倒,顧不上摔痛的地方,下意識跪行到金落霞身邊護住她。
“走開!”
她抱住痛得發顫的金落霞,跪坐在地沖他們喊:“你們別過來!別過來——”
深夜的街很安靜,她的聲音繞了兩圈。兩三家小店還開着,有老闆聽到動靜探頭出來看,卻沒人敢過來。
那幫找茬的被方明曦吼得愣了愣,半晌又提步朝她們靠近。
方明曦眼都紅了,抓狂猶如困獸。
沒等他們做什麼,一輛黑色路虎從攤前駛過,開出去兩百米,突然急停。輪胎擦地的動靜一剎奪了那幾個流氓的注意。
一個留寸頭的人帶着兩個同樣體格健壯的男人下車走來。瞧一眼方明曦,寸頭踢了踢掀翻的鍋,看向那幾個流氓:“大晚上的這麼粗暴,脾氣挺大嘿?”
領頭的流氓瞪眼:“關你屁事,識相的趕緊走!”
寸頭笑了:“我要是不走呢?”
那幫人眼一橫,還沒說話,寸頭突發制人上前就是一腳。
就這麼突然打了起來。
找茬的橫肉兇狠,寸頭三人同樣人高馬大,肌肉緊實力量雄厚,過招落在對方臉上、身上各處的拳頭,拳拳結實到肉,一下一下砸出悶聲。
且他們的架勢不像是亂來,左右上下招式熟練,一看就是練家子。
方明曦抱着金落霞,死死盯着打起來的兩幫人,神經緊繃。
那輛停着的車又有動靜。
穿修身黑T的男人從車上下來,指間夾根煙,不緊不慢朝這邊走。
看清臉方明曦就愣了,是幾天前在醫院的那個……抓她頭髮的男人。旁邊打的正激烈的寸頭當時也在病房裏,難怪眼熟。
方明曦對上男人的眼睛,頭皮突然又痛了,那天被他抓住頭髮的痛感,電流般噌得一下躥過神經。
那邊三對五很快打完,找茬的鼻青臉腫狼狽逃竄。
寸頭幾人麻溜奔過來,頓了頓:“硯哥,你怎麼下來了。”
肖硯沒答寸頭,他站在那,垂眸睇地上瞪着自己的方明曦。
“看什麼?”
方明曦眼顫,剛回神懷中金落霞就哎喲叫起疼,她越發用力將人攬緊。
收回目光不理會他們,方明曦低聲對金落霞說:“我們去醫院,我帶你去。”
她扶着金落霞起身,寸頭提步要過來幫忙,方明曦猛地瞪他:“別過來!”態度和對之前那些人沒有區別,同樣都是防備。
寸頭一頓,“喂喂,我們好心好意幫你,你……”
“走開——”
寸頭無法,只好止步。
方明曦扛起金落霞一條胳膊,扶住金落霞往狼藉的攤位里走,她低着頭,滿身狼狽。
一滴水從眼眶跌進腳下的塵灰中。
那張臉掩在陰影下,一眼也沒有看他們。
她們拿好裝錢的腰包,攙扶着慢慢走遠,寸頭側眸:“硯哥,這……”
肖硯看着那兩道背影消失的方向擰了下眉,旋即鬆開。
他把煙扔在糟亂地上,碾滅。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