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宮坤
夜風微涼,撫過臉頰的,帶着乾乾的草香的味道。耳邊是小河潺潺的流水聲,偶爾還有水花濺上身,也是沁涼沁涼的。河中一彎月,天上一彎月,一樣的清澈,一樣的皎潔。她靜靜地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天幕一望無際,草原一望無際,連心,都跟着開闊起來。
身後飄來熟悉的味道,淡淡的藥草香。她笑笑道,[本來師傅是想讓孤煙學星象數術的,她卻死都不肯,你知道為什麼嗎?]
那人安靜在她身邊坐下,[為何?]
[她說,如果學會了星象數術,以後那些美景在她眼中就再也不會是美景,而是一群空洞的資料,所以她怎麼都不肯學。]說著說著自己忍不住輕聲笑起來,[很傻,是吧?]
他沒有笑,卻是若有所思道,[在你眼中,現在看到的是什麼?]
[深藍色的天空,一閃一閃的星星,彎彎的銀白色的月牙兒,還有——]她沒再說下去,頓了一會兒,輕聲道,[其實她比我聰明得多,是不是?]
他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沉默了半晌道,[你們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是啊!生死與共,不棄不離。]本該無比慎重的誓言就那樣輕飄飄地由她嘴裏說出來,甚至帶着些許玩笑的口吻。他卻相信,是真的。
[真讓人羨慕。比我好呢,我從小都是一個人,沒有什麼朋友。]
她聞言偏過頭,盯了他很久,忽然吃吃笑了起來。
[笑什麼?]
[第一次發現原來裴大少也有這麼落寞的表情啊,還以為你就該像座神一樣,永遠矗立在那邊供人瞻仰,給人希望呢!]
[是嗎?]他也忍不住笑了,原來她都是這麼看他的啊。
[這樣看來我比你幸運很多哎!除了孤煙她們,我還有師傅,還有寒師兄,還有小大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七小八。]她一口氣說了好多,一直低垂的眉也因為想到親人們而飛揚起來。
[真好。]他淡淡一笑,忽然覺得很喜歡看她神采奕奕的樣子。那種快樂,好象會感染人。
[羨慕啊?]她伸手拍拍他背後的草地,沖他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啊!朋友!我把身邊這塊地借給你躺了!]
[那我先謝謝嘍!]他會心一笑,真的順着她的意思躺了下去。
頭頂一片深藍色的夜空,星星閃爍燦若寶石,月色柔和得催人入眠……一雙溫熱的小手慢慢爬上他的眼睛,耳邊是她安靜的聲,[噓,你聽——]
[聽,風輕輕吹過草地的聲音,小河潺潺的流水聲,小蟲歌唱的聲音,低徊婉轉。聽,是不是能聽見月光灑落,輕柔,清澈,皎潔……]
他彷彿陷入耳邊那聲為自己編織的夢境裏了,眼前一點點明亮起來,睜眼的瞬間,簡直有些恍惚了,一時竟分不清頭頂上方那究竟是人還是月光下的仙子……
[呵呵,看傻了哦?怎麼樣,我是不是比落日漂亮啊!]仙子俏皮地眨眨眼道。
他也眨眨眼,滿臉恍若未醒的迷糊,過了很久才喃喃道,[漠姑娘你……]竟然沒有擦粉?
她微微一笑,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裴映風,我問你,我美不美?]她背對着他,聲音隨風飄來,聽來有些虛幻。
他不知她是什麼意思,點頭誠實道,[很美。]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本來的樣貌,看見的第一眼是——驚艷。
[那,跟落日比呢?]她忽然轉過頭看他,面上沒有表情,眼神中卻帶着很濃的期許。
月色下,她美麗的臉妖媚無比,簡直引人犯罪。裴映風驀的笑了起來,[比她美。]
她聞言面露欣喜,卻又聽他溫聲道,[可是在我眼中,她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
心,彷彿一下子被人提到了半空中又狠狠地丟了下來,他的笑容因為憶起心愛的女子而益發溫柔起來,她卻絕望得連言語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慢慢轉過臉去,面朝夜空。
面朝夜空,心裏忽然空蕩得難受。
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在人前露過容貌了?明日一入陣,生還的幾率太小,所以才允許自己任性這一回,約他來河畔。縱使明日真的再不能歸,至少他在回憶時還能記起她本來的容貌。
她美嗎?她比誰都知道答案。若不是這張臉,怎會為全家帶來滅門之禍,若不是這張臉,怎需一直以白粉遮掩?什麼傾國傾城貌,什麼絕世容顏,她從來不希罕。稀罕的是,他那一聲——[很美。]
可是,再美又如何,在他眼中,已有那樣一個“最美的女子”,已再無,“絕世容顏”的立足之處。
穀雨時節,月朔之夜,是為陽遁。寅時陽氣最弱,西南方向上坤宮開。
他只知這日會入陣,卻不知入陣的時候其實是午夜。
[月明星爍,陽氣太盛,丫頭,你確定今夜入陣?]
大漠點點頭,寬慰他道,[爺爺放心,我一切自會小心。]孤煙的傷已不能再拖,她沒有時間等了。
殷藥王轉頭看了看草屋,想那還在酣睡中的男子,[你真的不帶上他?多個人畢竟多份力量啊。]
[不用了。反正我已經帶上了您特製的解毒藥,毒物應該傷不了我。多個人去,反而會礙事。]
[可——]殷藥王看她神色異常堅定,到嘴的話還是咽了下去,只嘆口氣道,[那你千萬小心,爺爺等你的好消息。]
[恩。]
看着那紅色的身影在月光下孤寂遠去,留在原處的人還是忍不住長嘆口氣,[丫頭啊丫頭,你當真以為爺爺老糊塗了么?只怕你的思量不是不需要,而是不捨得啊!]
腳步踩過的地方落葉發出奇怪的唏唆聲,頭頂的枝葉交纏,將月光擋得嚴嚴實實,時不時還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叫,低沉哀怨,讓人很有寒毛立正的感覺。
大漠小心地前行着,每走幾步就忍不住回頭看一下,總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跟着,這種感覺真的挺恐怖的。
“嗖——”不知什麼忽然從她眼前晃過,嚇得她差點跳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只沒毛的烏鴉,肅穆地立在枝頭,很詭異地看着她。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她拍着胸脯喃喃自語道。
抬起頭來,那烏鴉仍在瞪着她,她立刻以眼還眼,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一人一鳥默默對瞪片刻,烏鴉終於投降了,“嗖”一聲飛走了。
[哈哈哈哈!]
只見陰森的樹林裏,一名紅衣女子雙手叉腰,立在枝頭下,仰天長笑,樹上的樹葉紛紛受不了地往下落,整個情形非常地……詭異。
[哈哈——卡卡卡——]隨着笑聲戛然而止,大漠很不爽地從嘴裏掏出一個東西,[這什麼啊?葉子?啊!臟死了!呸呸呸!]
厭惡地連踩數腳,一時間又想起自己剛才顯赫的戰績,不禁又得意起來。哼!連烏鴉都不是她的對手!果然是邪不能勝正!
越想越自信,一改之前的小心翼翼,她邁着超大的步子向前走去。走了兩步,猛一回頭,後面空空蕩蕩,哪裏有半個人影?
為什麼?!為什麼她就是覺得有東西跟着呢?!想到這裏,頓覺背後陰風陣陣,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心理作用,絕對是心理作用,對,心理作用。]大漠小小聲地安慰着自己,繼續向前走。走了兩步又停下,驚訝地看着兩旁的樹,樹仍是安靜地立着,沒有任何古怪。
她想了想,蹲下身撿起一塊石頭,用力丟了出去。
石頭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咚”一聲落下,落地的瞬間兩旁的樹忽然同時伸出枝幹!鋪天蓋地地將它包住!壓得粉碎!
果然!大漠剛皺起眉頭,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奇怪的響聲,就像是劍在切東西!
她驚訝地轉過頭,正看見滿地的破碎枝幹和中間那手執劍,低着頭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慢慢抬起頭,溫和的笑容中有些無奈,
[漠姑娘,你又丟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