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藥王谷(二)
裴映風點點頭,自動把她的表情解讀為不想喝,便自己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揚唇笑道,[真的挺好喝的。至少比葯好喝得多,你也不想等咳嗽嚴重了要喝葯吧?]口氣和神態都像是在哄小孩。
[我,我已經沒事了。]不過是早晨時有一點咳嗽而已,他竟然一直放在心上?
[那也喝點吧。有病治病沒病強身。]話剛說完就見她猛的一把端起桌中間的大碗仰頭就灌
呃……不用喝那麼多吧,他好笑地搖搖頭,慢慢端起桌上的茶杯——
[我們換回原來的裝扮吧!你男我女。]恩?他抬頭看她,怎麼突然說這個?
[就這麼說定了!]她的頭仍埋在碗裏,聲音悶悶地道。
好是好,只是,[怎麼忽然想到說這個?]
[因為……就要到藥王谷了嘛!要是易容去拜訪總覺得不夠誠意。]
[恩,有道理。]
黑眸偷偷從碗后探出,偷偷看他慢慢舉起茶杯,溫溫飲茶的樣子。他頂着那張臉,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是哪個名門的大家閨秀呢!平日裏總嫌他做事慢吞吞,吃個飯都能吃到全桌人睡着,現在忽然就覺得他的動作很好看,言行舉止都讓人看着很舒服。
她這是怎麼了!大漠嚇了一跳,忙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一碗白菜湯就把她收買了嗎?!可是,可是她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嘛,甚至忽然就有那種衝動,想要立刻看見他本來的樣子!所以那麼衝動地就說出來了。
天哪!她恐怕真的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啊!
對面的男子輕輕放下茶杯,從袖中掏出白絹輕輕擦了嘴再輕輕揣回袖中,整套動作優雅得無懈可擊。抬起眼卻發現面前的女子正像團爛泥一樣癱在桌上。
[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他關切地問。
大漠迅速抬頭看了他一眼,“砰!砰!”心臟立即連跳兩下。
[我完了!]她悲愴地大叫大嚷着,[我發瘋了!我完了!]
[到底怎麼了?]他也被她的舉動嚇到了。
[沒事。]她忽然住了嘴,倏的站起來,一臉嚴肅道,[我上樓睡覺了。]
睡覺?他遲疑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現在才酉時而已。]
[我比較習慣在陽光下睡覺。]她斬釘截鐵地答道。
裴映風詫異地挑高了眉,卻仍是順着她的話應道,[好,睡前別忘了喝杯安神茶。]伸手到懷中摸出藥包遞給她。
[謝謝。]大漠面無表情地接過,轉身就走。
習慣在陽光下睡覺?虧她想得出來。這十天來,床太硬她睡不着,枕頭太低她也睡不着,有一點光亮或者聲音她就睡不着,夜夜都要靠他的安神茶。有時候他簡直懷疑自己帶着的是個養尊處優的官家大小姐。
[我生病了。]她喃喃自語着。一骨碌喝光手中茶,慢慢走到床邊躺下,自動拉上被子。
[我真的生病了。]眼神渙散地盯着床頂,一個又一個黑色的鏤花窟窿像一雙雙黑色的眼睛。
[我真的真的生病了。]手無力地掙扎着攀上額頭,燙啊燙啊燙啊,怎麼還不變燙?
[其實我真的真的生病了。]怎麼回事?為什麼她念了這麼久卻還沒發燒?!天啊地啊!除了生病她不想再為自己奇怪的行為作任何別的解釋了。就讓她生病好不好?
“咚咚咚“
啊!她果然生病了,竟然已經出現幻聽了。她竟然聽見了敲門聲。
呵——等等,敲門聲?敲門聲!
[漠姑娘,我可以進去嗎?]門外的聲已恢復了男子的清明,不過還是一樣的輕柔好聽。
大漠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抓起一邊的包袱,手伸進去胡亂翻着,在哪裏?在哪裏呢?啊!終於找到了!
她一把揪出水粉盒,左右手同時開弓,“啪啪啪啪”,左三層右三層,直到又變得“面目全非”,才滿意地放下盒子。放心地開門去了。
隨着門緩緩地打開,一襲白衣的翩翩佳人漸漸出現在面前,大漠還故意朝外挪了挪,以便自己那一頭烏黑秀髮可以順着風向飛舞——
現在是什麼狀況?裴映風獃獃地看着眼前那一襲白衣(白色裏衣),白髮飄飄(顯然風將她臉上的粉都吹到頭髮上去了)神色還頗為得意的怪異女人。
[漠姑娘,你……還好吧?]他就是不放心才過來看下的,現在看來確實很有這個必要啊。
[當然。你看我的樣子像不好嗎?]笑,一定要笑,一定要笑得燦爛!
一看到她咧開嘴,裴映風立刻條件反射性地向後退,可惜還是太慢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這下可好,她的咳嗽好了,又換他了!
大漠順手又倒了杯水,推給對面坐的男人,[你好些沒?]嚇人啊,瞧他咳得臉都綠了!
裴映風點點頭,出口的聲仍有些沙啞,[謝謝,沒大礙了。]
[可憐啊!咳得那麼厲害連嗓子都啞了!]她仔細端詳着他的臉,一臉廉價的同情,[我就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嘛!瞧你瞧你,自己當大夫的,連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還幫人叫咳嗽湯呢,都不知道自己才是最需要的啊!]
……他徹底無語了。這女人是在裝傻嗎?
[所以說,即使是大夫也是需要別人照顧的!唉,真不知道如果沒有我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啊!可憐啊,我這人咋就那麼命苦呢!誰缺了我都不行,那我豈不是要忙死了!果然從我出生那天開始就註定了我是個苦命的人啊,想我兩歲時——]
[漠姑娘,在下實在很感激這一路來你對我的照顧。]裴映風適時插嘴,不着痕迹地打斷她的話。
[呵呵,好說好說。其實你也是蠻照顧我的嘛!]
縱使溫雅如他,還是生平第一次有了翻白眼的衝動,實在很想說,你有了“白粉功”跟“毒舌功”兩大絕招,還需要我照顧嗎?!
但他畢竟是裴映風,出口的仍是溫聲的應答,[漠姑娘嚴重了。呃……你為何這樣盯着在下?]好可怕的目光……她不是只有在每次整人前才會露出這種興奮至極的目光嗎?!
[別動別動!]魔爪伸出按住他因為危機意識而微微退後的身子,兩片扇子似的睫毛拚命眨啊眨的,[哈!]先爆發出第一聲笑聲,[哈哈哈!我沒事了!我果然沒事了!]
她這樣看着他的本來面目,也不會再心跳加速了!就說剛才是生病了嘛,或者是因為他的扮相太美了!
[漠姑娘,既然你沒事那在下就先告退了。]媽啊,看她的樣子就覺得很“有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今晚已經先後經歷過“白粉”“毒舌”“毒眼”的三重攻擊,他實在不敢確定再待下去自己會不會也“沒事”變“有事”。
[幹嗎?你很趕時間啊?]她奇怪地瞥他一眼,忽然滿臉興緻勃勃道,[現在還很早咧,反正也沒事做,乾脆咱倆來聊聊天好了!看見我手上這條苦難線沒?我跟你說啊,我這人從出生那天開始就註定是個悲苦命啊!想我兩歲時——]
[啊!漠姑娘,在下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不好意思,如果你沒什麼要緊事的話,在下想先去休息了。]造孽啊,沒想到向來自詡誠實的他竟然也有迫於形勢撒謊的一天!
[啊?]她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恩,確實氣色不怎麼好啊。]終於仁慈心大發了,[那行,你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得出發去藥王谷呢!]
[那在下就告辭了。]
等到那淺藍色的身影退出去,掩上了門,大漠才慢慢慢慢踱到床邊,背朝後直接躺倒下去,雙眼大睜,靜靜看着床頂,過了不知多久,眸中顏色漸漸轉深,如兩彎寒潭,深不見底。
藥王谷,天毒九宮陣。去者無生還。
慢慢地舉起右手,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她在做什麼?去者無生還啊。
為何江湖上從未有人聽過藥王谷。因為——去者無生還。
目光跳過指間空隙,落在遠處的窗戶上,他淡淡的笑容,他溫聲說話的神態,慢慢浮現眼前。若他知自己叫他來是為這樣一個很可能會令他送命的目的,可還會願意對她這般好?
她也不想的,她也不想的啊。可是——
若不來,孤煙只有死路一條。
陣法是她強項,可說到用毒,她實是外行。如若不是長河生死不明,她斷不會要他相助。可如今——為姐妹死,她眉都不會皺一下,可他呢?他是無辜的,本就是不相關的人。
破陣的把握有多少?她不知,生平第一次有如此不確定的感覺。要他一起來,只說兩人結伴多個照顧,他卻不知自己卑劣的用心。為救姐妹的命,願賭上他的命。
黑眸慢慢盍上。眼再未睜,決心卻已定。
算她自私吧!如今藥王谷就在眼前,無論如何非試上一試。最多明日,她誓以生命護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