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死無對證
歲羽殿。
樂揚與重山已僵持了許久了,兩人四目相對,一個惱,一個恨。
這個審問的場面,簡直和長信宮那一場如出一轍。
“你既做得出,就不要不認。”重山的言語似是結了霜。
樂揚如鯁在喉,雙眼紅得近乎冷漠了,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從我宮裏出去的,就是我指使的么?死無對證,憑人怎麼說!”
這一說,便一發不可收拾。
“皇后受了辱,陛下要替她報仇,要降罪,要殺頭,都是陛下一句話而已。但是,在陛下的眼裏,只有皇后的清白是清白,我的清白就不值一提了是嗎?”
樂揚一哭,如山海傾倒,悲痛欲絕,“歸根結底,是陛下不信我罷了,連找起證據來,都那麼草率。我宮裏出去了那麼多人,她們在外頭做了賊,與我何干?趕明兒,椒房殿裏也出一個,陛下也像這般不分青紅皂白嗎?”
經這一通詰問,重山感覺自己的確有失偏頗,心下有些不忍,便道,“朕會繼續將此事追查清楚,倘若不是你做的,朕也會還你一個公道。”
樂揚的眼淚依舊如斷線的珠子,撲簌落下,她往重山身邊慢慢靠近,幽幽道,“我要這公道何用?我要陛下,分一半的心給我,不偏不倚,我便知足。”
重山原本冷漠的眉宇瞬間化成了憐惜,不由得愧疚起來,方才那股凌冽的質問也霎時消散了。
樂揚傷心地撲進了他的懷抱,傾訴道,“陛下,我也等了你很久,你不記得了嗎?”
重山輕輕攬住她,訥訥地點頭,“當然記得。”
他們的故事,遠在清華遇到重山之前,便開始了。
樂揚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個有溫度的男人,便是重山,她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才殺了樂雍的。樂雍非殺不可,但是,恰好在那個關頭,她才動的手,把這顆人頭送給了重山,報他當年送葯之恩。
重山默默回憶着往事。
年少的他,約莫十五六歲,曾到過潁川,在總關府里,他遇到了不知為何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樂揚,瘦骨嶙峋的她被丟在了柴房,奄奄一息。
見到樂揚的第一眼,他的心恍惚驚了,這個女子的狼狽和凄慘,根本無法掩飾她天然的攝人心魄的美,反而一種接近的死亡的蒼白,更加顯得她似仙靈一般的純潔,人間不堪擁有。
她漆黑如墨的髮絲,凌亂地散落在額上,臉頰上,唇上。細長的脖頸,瓷肌若雪,而扎眼的血紅的印子卻遍佈全身,沒有一處好的地方,嘴角殘留着未乾的血漬,她雙眼緊閉,一動不動,若不是靠得極近,是聽不到還有呼吸聲的,雖然極輕極淺,卻像是在與天地抗爭,就是不肯落這最後一口氣。
重山費了一夜的力氣,幫她取火暖身,上藥愈傷,偷來溫熱的粥一口一口慢慢地喂下去,直到天明。
樂揚活了下來,在他的懷裏睜開了眼睛。她靠在一個陌生人的胸口,只為貪戀那一點胸口的溫熱,竟久久捨不得離開。
樂揚沒有可以謝他的,便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她以為,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誰料這個普通的男人渾身一顫,跳了起來,猛然抓住她的手,一遍遍搖頭,便要奪門而出,似乎遇上了妖孽。
樂揚有氣無力地喝住,“我叫樂揚,你叫什麼?”
他還未答話,便有屋外一聲大喊,“重山!重山!你小子去哪兒了?走了!”
重山暫停了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大聲回道,“來了!”
在推門而出的那一刻,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趙重山。”
回去了,這一夜的萍水相逢,慢慢從他心中淡去,他只是在某一刻,會想起那個受盡欺凌的姑娘,也許也夢見過幾次,但,沒有在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記。
他也沒有想到,幾年過後,樂揚提了自己父親的人頭送給了他。她只有一個要求,要一輩子跟在他的身邊,不論發生什麼,不得將她捨棄。
這個要求,他既答應了,便一直記得的。
重山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嘆息着,“對不起,是我魯莽了。”
樂揚淚流滿面,哭訴道,“你每一次心神大亂,都是為了皇后。大概是我前生作孽太多,所以,這一生,連她一半的運氣都不配得到。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你,也為我瘋魔一次?”
外人覺得她這個夫人尊貴風光,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這只是一層奢華的空殼而已。
皇宮看起來很大,容得下世間萬千女子,可是,明明只有皇后和自己兩個人,就足以讓她覺得窒息了。越是待得久,越是將她往絕路上逼。
她只有無限示弱,才能得到他的好。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活得像個乞丐。
“真是不公平啊。”她面上流着淚,心內一片凄然。
這場鬧劇,始於重山的怒火,終於樂揚的眼淚。
重山好好將她安撫了才離去,未多作停留。
第二日,重山下旨,賜公主允歡封號,曰“明”,大公天下。
“自然是光明正大,掌上明珠的意思,可見陛下對公主疼愛有加。”盈袖面上難得露出一絲喜色。
清華卻微微道,“不要得意忘形。先是一個黎王殿下,然後是一個明公主,盈袖,你看到了嗎,這麼小的孩子,就被榮耀的枷鎖困住了,不止他們,連我們,都被困住了。有人借這些名號,攪弄風雲,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清華揉了揉額角,低聲道,“而我,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盈袖掃了一眼清華手邊放下的信,試問道,“安王還沒查到么?”
清華有些苦惱,“尚未發現什麼異樣。”
盈袖低頭,思量道,“會不會,是娘娘多慮了,江大人的提議或許是個巧合呢?”
“不會。”清華眉頭緊蹙,卻目光堅定,“江大人絕非無辜。只能說教他之人行事隱秘,滴水不漏,尚找不到他的破綻。”
清華暗暗思忖一番,忽心上一計,便吩咐道,“盈袖,幫我把御林軍統領喚過來。”
盈袖答應。
不多久,便有一個身着戎裝的武將來了椒房殿,向她跪拜道,“卑職,見過皇後娘娘。”
這人是個武將,舉止之間卻透露出一絲斯文之氣,面容也生得儒雅,但是看起來有些古板。
“鄧統領請起。”清華打起了精神,朝他道,“坐吧,不必拘束。”
清華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便令他有些惶恐,“娘娘......”
“娘娘找卑職,不知有何吩咐?”他道。
清華微微一笑,道,“我想請鄧統領幫個忙。”
他便立馬回道,“娘娘請說,鄧孝在所不辭。”
鄧孝心知,自己能從一個前朝舊臣當上如今的御林軍統領,全因皇后舉薦的緣故。再加上,那年咸陽王宮,自己一朝被提拔為禁軍統領,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其中也有皇后的手筆。一人受兩恩,鄧孝心中對皇后既感恩,又欽佩。
清華並未直接說出要他作什麼,先問了道,“人人都知,我與你叔父有着血海深仇,可為何,我仍不計前嫌,將你舉薦給陛下呢?”
鄧孝便道,“因娘娘寬容。”
清華搖頭道,“不是。是因為我知道,你為人正直,和他不是一路人。他會行大逆不道之事,你不會。而且,你公正,你不會因為他是你叔父就徇私。我所看重的,不過是你這份獨一無二的深明大義罷了。”
鄧孝從未聽到有人如此直白地誇獎他。
過去,他雖兢兢業業,卻也被人說是靠着叔父,如今當了御林軍統領,又被人說是不擇手段得來的。他心中雖有委屈,卻從不透露出來。每日只是安分守己,將手頭事物處理得一毫不差。
他的眼眶微微紅了,天下知他者,竟是皇后一人而已。
清華接着道,“我不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會因恨你叔父,就將天下所有與他相干的人都殺了。”
鄧孝再次拜道,“卑職明白。蒙娘娘提攜,才有卑職今日。”
清華扶起他的手,道,“鄧統領,可願為我效勞?”
鄧孝鄭重點頭,“卑職願意,但憑娘娘吩咐!”
清華故意一笑,“你不怕我,讓你做不忠不義的事?”
鄧孝便道,“娘娘相信卑職的為人,卑職自然也相信娘娘的為人。”
清華舒眉,點頭道,“是這個理。這杯茶,鄧統領可以喝了吧?”
鄧孝接過茶來。一飲而盡,“謝娘娘。”
清華便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我想要鄧統領,幫我多留意歲羽殿,看有什麼人進來,亦或樂夫人出去見了什麼人,尤其是,朝堂之人。”
“好。”鄧孝應承。
“你不問為什麼?”清華問道。
鄧孝抬眼,眼中清明,道,“娘娘自有道理。”
清華微笑點頭,便又囑咐道,“切勿張揚,我不想打草驚蛇。”
鄧孝一一答應,領命而去。
盈袖便坐了下來,有些不解道,“娘娘,還是懷疑樂夫人?”
清華便道,“既然外頭查不到,便只能從裏面着手了。狐狸再狡猾,也會有露出尾巴的一天。我有種直覺,這一件兩件的,絕不是空穴來風。”
盈袖慢慢伸手,替她揉了揉太陽穴,道,“娘娘也別太操心了,這樣對身子不好,你也多日沒睡個安穩覺了。”
清華輕輕點頭,“我知道。”
“娘娘既然有所疑慮,為何不和陛下說,要陛下自己去查呢?”盈袖輕聲道。
清華養着神,緩緩道,“我未嘗沒有想過,只是,陛下原就政務纏身,不該拿這些捕風捉影的事去煩擾他,倒顯得我多疑。更何況,這些事看起來,不過是後宮的勾心鬥角,我身為皇后,本就責無旁貸,還要去勞煩他,不是又顯得我無能么?”
清華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帝王夫妻,也有難做的地方。”
盈袖亦沉吟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