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子
佑疆城,是大黎與寧國交界處的邊陲小城。
已是深夜,小城黑蒙蒙的一片,唯有天邊的明月依舊高懸,灑落了一地的清冷,蒼白的月光籠罩着佑疆城,無端的讓人感到陣陣凄涼之意來。
衣熠從青布馬車上下來,身上的華服早已被換成了粗布麻衫——這是半月前從路過的一家空置民房裏找到的。唯有腰間繫着的香囊,能區別出她與普通人家女兒的不同來。
“還是沒人?”衣熠皺着眉,看着又一間大門緊閉的客棧。
前去敲門的陳珂無奈地搖搖頭,剛要去尋下一家,卻被衣熠叫住了:“算了,就這間吧。”話落,大門便被玉陽推開了。
客棧分上下兩層,上層為客房,下層是供人吃飯飲酒的大廳。客棧內蛛網塵封,桌椅擺置亂做一堆,雖然久不住人,可好在器物齊全,略做打掃后便能安歇了。
“公主殿下,末將已派人將此客棧守好,您可安心前去歇息了。”遲尉檢查了客棧里裡外外,安排好守衛后,回稟道。
“將士們,辛苦你們了。”衣熠向眾兵士福了一禮,“但我們並未安然脫險,需更謹小慎微。日後你們只可稱我為姑娘,再不可提起公主二字!”
“婢子、奴才謹記姑娘教誨。”眾人互相看了眼,異口同聲道。
衣熠點了點頭,邁步走進被青權收拾妥當的甲字一號房中,躺在還算舒適的床上,衣熠緩緩地吐出口氣。
她們逃亡已有月余了。這一月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惦念着阿姊,當日也曾試圖回去解救過。可余安城被敵軍重重包圍,不得進出,而送她出來的那條暗河也因水流湍急、暗礁林立,無法逆流而上,便也切斷了她們通往皇宮的最後一條道路。
這一路行來危機重重,若不是遲尉和陳珂機警,她們不知被敵軍抓住多少次了。縱然如此小心謹慎,卻也損失了不少人。現今跟在她身邊的,除了遲尉、陳珂和她的七名婢女,也就只剩四名士兵了。
“站住!你們是何人?”就在衣熠迷迷糊糊將要睡着的時候,樓下卻突然傳來了遲尉的怒喝。
“哎哎哎,你們要幹什麼?我和我家少爺是來住店的!你們往外推我們做什麼?”樓下有陌生的男子急聲道。
衣熠坐起身,守在門外的青樞聽到室內的聲音,輕輕走進來,蹲下身安撫道:“姑娘,是趕路的主僕想在此留宿一晚,遲尉這便打發他們走,您不必驚慌,安心睡下吧。”
“罷了,我也睡不踏實,先隨我看看去吧。”衣熠揉了揉額角,套上外衣便向門外走去。
“......哎!有你們這麼做生意的嗎?有客上門還急着往外趕,如此粗魯無禮的店小二,我茗茶還是頭一次見的!去把你家掌柜叫來!他要不給我們個說法,我......我和我家少爺還就偏不走了!”
衣熠剛邁步出門,便看到陳珂扯着一個背着書箱身着竹青短褂的束髮小書童的領口往外推攘,小書童扒着門板扎着馬步,兩隻腳的後腳跟還用力的頂住門檻,憋得滿臉通紅。他面對着陳珂的推攘,不止不鬆手,還要抽出空來為他家少爺討個說法。
面前滑稽的一幕逗笑了在逃亡中一直緊繃著神經的眾人。
“陳珂。”衣熠從樓梯上踱步而下,笑着說道:“快住手吧,若是把這機巧的小書童給摔着了,他那主子豈不心疼?”
陳珂聽話的鬆開了手,讓這位小書童長長的舒了口氣,扯了扯被抓皺的領口,而後又理直氣壯的叉起了腰:“哼!還算你們識相!”
“你......”青樞剛要呵斥,便被衣熠擺手制止了。
“這位......茗茶?你剛說要見掌柜的,我便是掌柜。”衣熠含笑坐在了條凳上,端起茶壺來,為自己倒了杯熱茶。
“你是掌柜?”茗茶愣了愣,懷疑道:“你可是能做得了主?”
“噗嗤。”玉瑤最先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引得周圍侍女們也一同笑出聲來。
“茗茶!不可無禮!”
來者一襲白衣,竹紋箭袖,是名光風霽月的少年。
少年如墨的長發被一支竹簪束在頭頂,身上散發出一股不同於蘭麝的木香。客棧內燭光跳躍,閃爍其華,映得少年人眉目如畫,精神軒翥,尤其是那雙眼,顧盼神輝之下星眸靈動,似墨染的琉璃珠般引人矚目。他姿態閑適溫文爾雅,頗有孤瘦雪霜之姿。行走中,懸在腰間的碧玉翡翠微微晃蕩,更有丰度翩翩之感。
“鄙人不知有姑娘在此,多有叨擾,還望姑娘海涵。”少年人看到客棧內竟有女子在,急忙避開視線,拱手致歉。
“公子客氣。”衣熠也起身回禮道:“此逢戰亂之時,公子勿需多禮。”
“少爺!您怎麼就進來了?這的小二粗魯無禮,小心再磕碰着您!您先在外頭等等,待茗茶都解決好了您再進來。”小書童看到自家主子走進來,如臨大敵般擋在了少年和眾人之間。
“小書童,外頭更深露重的,你家少爺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健壯的人,你就這麼讓他在外面等下去,不待你解決好,他就得倒下,你信是不信?”青權在一旁笑道。
“哎呀!少爺,您冷不冷?要不要喝點熱茶?都是茗茶疏忽了,少爺,您有沒有感到不舒服?”小書童猛地跳了起來,轉頭又擔心地圍着少年轉圈去了。
這一下又引得眾人笑將起來。
“行了茗茶,我無事!”少年人也被小書童逗笑了,拱手道:“姑娘若是允許,可否讓鄙人帶着書童在此歇息一晚?”
“不行,我家掌柜早已決定打烊,公子還是另謀他處吧。”遲尉不等衣熠說話,便開口阻止。
“掌柜?”少年拱手問:“敢問誰是掌柜?”
“是我。”衣熠手指劃過茶盞,指甲刮蹭了下杯壁,發出“叮”的一聲。
“姑娘說笑了,依鄙人之見,恐怕姑娘並非此間掌柜。”少年扭頭看向衣熠,停了一會後笑着說。
“為何?”衣熠疑惑道。
“暫不說姑娘本人,便說姑娘身邊眾人。男子們孔武有力,虎口處多有老繭,似是久握兵刀之人,走動間進退有度,左右有局,觀其行事亦非江湖中人,應是從軍之人。而姑娘身邊這些婢子們,舉手投足間自有章法,行事堪比大家閨秀,她們身為婢子卻都五指纖纖,不似常做粗活之人,許是哪家名門閨秀吧。”
衣熠聽着少年的分析,雖然面上不顯,但心裏卻逐漸緊張起來,她端起茶來淺酌一口,壓住了喉頭的那抹乾澀。
“再說這客棧,雖已夜深,看不大清楚,但門外的擺置雜亂,若是掌柜,定不會如此。客棧內桌椅齊整,但都積有灰塵,賬台處應擺放的算籌賬簿全都沒有,貨架上該擺的酒盤也都不翼而飛。最關鍵的是這商鋪大門,邊角處明顯斷裂,不像是偶然,倒像是蠻力破壞所致。而姑娘你呢,有客竟不知讓人奉茶,鄙人站此許久,你亦不邀坐,不像商家兒女。你年歲不大卻有這些人追隨與你,定是有過人之處,由此看來你便更不似商人,倒似身份高貴之人。故而時某人能斷定你並非此間掌柜。”說著,少年便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下,端起茶壺也為自己斟了杯茶:“更何況,姑娘你腰間的荷包也並非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小女子佩服。”衣熠使了個眼色,穩住了面有不愉,蠢蠢欲動的眾人,掏出帕子掩面哭訴:“我等原是北面錦陽城裏的大戶閨秀,本相約一同出城祈福,卻不想遭遇戰亂,與家人失散,只得帶眾人前往寧國去投奔我遠嫁的姑母。這山高路遠的,我們又怕遇到賊匪,又怕遇到亂軍,不得不想辦法來保全自己,欺瞞了公子,還望公子見諒。”
“姑......姑娘......”剛剛還談笑自若的少年看到衣熠哭泣,似是突然被掐住了嗓子般,手足無措起來。
“姑娘您且放心,我家少爺最是心善,你都這麼可憐了,他一定幫你找到你姑母。”一旁的小書童竟然比衣熠哭得還要厲害,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給他家少爺攬了件差事。
“姑娘......你放心,鄙人也要前往寧國,這一路你若需要,鄙人必鼎力相助,絕不推諉。”少年經小書童這麼一打岔,也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爽快應諾下來。
“那小女子便多謝公子了。”衣熠起身福了一禮,在青樞的攙扶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姑娘,咱們就這麼放了他們嗎?”剛關上房門,青樞便着急起來;“此人心思如此縝密,若是讓他發現了什麼......”
“好了。那公子對我們並無威脅,何必自添麻煩?有空擔心這些,不如多想想明日如何進得寧國。我們並無通行令,若是能得那公子相助,會省卻不少麻煩。”衣熠端坐在床邊,摘下香囊塞進內袋:“那公子也算給我們提了個醒,一會你去囑咐下他們,我們將計就計,先平安進入寧國再做別的打算。對了,你讓青權給他主僕二人收拾個住所,切不可怠慢了。”
“是,姑娘。”青樞領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