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開拍(五)
?即使是吃煎蛋,左然動作也依然是優雅且賞心悅目的。他放下筷子走進廚房,拿了兩副刀叉,將黑襯衣的袖口向上挽了一折,將煎蛋從中間輕輕劃開,粘稠的流心蛋黃緩緩地流出。左然又將蛋白切成幾份,不緊不慢地用叉子叉起其中一塊,蘸了一點蛋黃送進口中。他的薄唇張開的高度似乎都是精心計算過的,與破舊的房子格格不入。
何修懿不知道左然是耍帥,還是當真每次都這麼吃。想來大約是後者吧,和自己……沒必要耍帥。他拿着左然之前遞來的刀叉,雙手頓在空中猶豫許久,幾次想切下去,但卻都停住了,最後終於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將刀叉放下了,左手端起盤子放在嘴邊,右手重新拿起筷子,把煎蛋扒拉出來一點,“吭哧”一口咬掉三分之一。
左然旁若無人,自從那個“哦”字之後再也沒有用正眼瞧過何修懿。
何修懿吃光了煎蛋,將盤子放回到桌子:“左然,昨天謝謝你了。”
左然直到這時才撩起眼皮看了何修懿一眼。
何修懿喝了一口杯子裏的牛奶,又伸出舌頭將唇上乳白色的牛奶舔乾淨了:“幸虧有你,否則我還真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左然表情依然沒有波瀾,他移開了視線,將手中盤子放在了一邊:“沒事。圈子太小,你是新人,別鬧翻了。”
“嗯。”從前參演的兩部戲年代已經太久遠了,左然說他是個新人倒是也沒講錯什麼。
左然並沒有動那幾片看起來乾巴巴的麵包,端着杯子喝完牛奶,便起身去廚房洗口洗手,打算出發去片場了。何修懿的杯子樣式都很幼稚,上面畫著各種各種的小動物。
同樣吃完了早餐的何修懿則是走進卧室換衣服。他很簡單地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又在T恤外套了一件藍色格子的襯衣,牛仔褲,他長相顯年輕,別人也看不出他已經快30了。
當他再回到外邊時,發現左然正在低頭看他之前隨手放在走廊架子上的婚紗攝影相冊封面。何修懿笑了笑:“我最近的一個兼職是給朋友開的婚紗攝影當模特拍攝宣傳照。”
“嗯。”左然聲音一向微涼,好像某種金屬。
“你可以拿起來看的。”
何修懿本來以為左然不會感興趣,誰知左然沉默片刻之後竟真的拿起來,面無表情,一頁頁翻。照片有好幾套。第一套中,何修懿穿着白色的襯衣、黑色的外套、同款的褲子,打着領結。那新郎服非常修身,將人襯得腰細腿長。第二套中,他則是身着傳統的中式禮服。深紅色的囍袍上盤綉着瑞獸,金絲當中似乎還流溢着其他色彩。而後是第三套……灰色民國風的長衫。每一張照片中,何修懿都笑得一臉幸福,溫柔地注視着他身邊的“新娘”好像那真的是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天。左然翻得很慢,有些淺色的眼珠盯着何修懿的樣子,不知在想什麼。
何修懿挪到左然的身邊:“怎麼樣?拍得是不是還不錯?”
左然合上相冊,放回到架子上:“太普通了。”
“真的?”何修懿說,“我覺得很好了。”朋友那個影樓已經十分高檔,據說顧客全是高收入的人群。
左然搖了搖頭。
“不普通的是什麼樣?”
左然偏過了頭,眼神鎖住了何修懿,幽深的視線似乎能直達心底。何修懿的心臟猛地跳了幾下,覺得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傾瀉而下,即將將他徹底淹沒。幾秒之後,左然才說:“走吧。”
“去哪?”
“片場。不然你以為是去哪?”
“……哦。”
……
片場,李朝隱導演早已經到了。諸多工作人員在佈景、佈光、拉線、鋪軌。凱文低頭擺弄着他的攝影機,並且隨便拉了兩人過去站着,他一遍一遍地試光以及調整。
李朝隱說:“快去準備。”
左然說:“嗯。”
李朝隱又補了一句:“今天是第三天。這幾個小時過去后,何修懿的戲份就過去大半了,都挺高興吧?”一般演員都會認為拍攝激情戲是最累的——太陽燈離得近,每次都跟洗了個熱水澡似的,一個姿勢半天,而且還不能抖,又要保持住誇張的面部表情。
左然似乎被提醒了什麼,十分莫名地重複了一遍:“過去……大半了?”
李朝隱很奇怪地道:“當然。”
左然垂眸,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沒事。”
“那快去化妝吧。”
在這場戲當中,李朝隱導演又給他們倆安排了一種全新的姿勢——兩人相對而戰。兩人又用絲襪裹住關鍵部位,再用黃色膠帶緊緊纏繞幾圈,而後互相抱在一起,靜靜地等待着拍攝。
何修懿覺得,這個李導……花樣還真多。
“Action”后,兩人依然是從接吻開始。
左然輕貼上了何修懿的嘴唇,何修懿感受到了柔軟和彈性。左然探出舌尖,強勢、霸道地裹住了何修懿的舌頭,在他唇內翻轉、掃蕩。
何修懿偷偷睜開眼,發現左然並未將眼完全闔上。他可以看見對方長長的睫毛下一點淺色瞳孔,還有那高挺的鼻樑。嘴唇像被蟄了一樣,麻麻的,痒痒着,還帶着一點痛。何修懿總覺得,這個吻與之前兩天不大一樣,帶着不舍。那種不舍被壓抑得很深,夾雜在好不容易才衝破閘門奔騰而出的肆意當中,他要用力地看,才能從重重霧氣中發現它的影子。
他再一次佩服於左然的演技。劇情進行到這裏時,沈炎已經決定要出發去北平。他參加了一個什麼學社,要和“大家”一起。宋至希望沈炎能留下來,沈炎卻教了他一句秋瑾的話“危局如斯、敢惜身?”兩人需要暫時告別,沈炎的確應有“不舍”。
何修懿也回吻對方。左然的吻有股魔力,糖果般甜甜的,又有一些酸澀,如同一個巨大漩渦,能將人的靈魂全部拉進其中。何修懿被左然帶着,也完全進入了角色,將自己交給了對方。
對於影片中的宋至來說,他再一次確定,眼前的這個人,是他心繫所在,永遠不會更改。飄蕩的魂靈終於找到了歸處,找回了些牽腸掛肚似的溫柔。自己可以很輕鬆地、什麼都不想地,跟在沈炎的身後走,飄飄蕩蕩地去這世界的哪裏都好。
在劇本中,這次過後,宋至便決定要隨着沈炎去北平了。
“好,卡!”李朝隱說,“準備準備,接下一場。”
“李導,”一旁凱文突然開口說道,“軌道好像出了一點問題。”等下會有個將鏡頭推過去的操作,可早上試拍時,每次到了中間,攝影機都會卡一下,十分影響畫面。
李朝隱導演說:“……那你研究下吧。”
何修懿披上劇組的浴袍,轉悠了一會兒,決定找個地方涼快一下。
“沈家大屋”一共兩層,片場有一個類似樓梯間的東西,何修懿決定去那“放放風”。
不過,還沒等推開大門呢,他便聽見裏面傳出人聲,同時,還有一些煙味鑽出,令何修懿感到有一些嗆。
兩個人聲,一個是李朝隱的,一個是……周麟的。
何修懿本來想轉身離開門口,卻依稀聽見了他自己的名字。
“周大制啊,”李朝隱道,“之前徐總一直壓着第二筆款,怎麼今早突然就給打過來了?”
周麟語氣平靜地說:“這難道不是個好事?徐總也跟我保證不會撤資了。”
“怎麼回事?昨晚的事我聽說了,你讓何修懿去陪酒,你,哎,你也真幹得出。我不同意柳揚庭去,你就拉上何修懿了?”
周麟好像發出了聲嘲諷的笑。
李朝隱似乎有一點動怒:“最後到底是怎麼解決的?何修懿沒喝酒,你又帶誰去了?一個團隊的人,你就這麼糟蹋?”
沒想,總製片人周麟由平靜轉為嘲諷的口氣突然演變成了一場爆發!
他的聲音好像金屬互相摩擦一般:“我帶誰去?我他媽的能帶誰去?!人撤資怎麼辦?沒錢能拍成電影嗎?能嗎?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你、柳揚庭、左然、何修懿,都不願意犧牲一下!我一個人在這兒干著急!陪陪酒而已,至於嗎?他要摸我親我幾下就能解決問題我做夢都能笑醒了,但他看不上我這個長相!”周麟四十多歲,外表十分普通,嘴角兩旁還有兩道很深的紋。
周麟繼續說了下去:“怎麼解決的?我現在告訴你我怎麼解決的!我他媽的,陪着姓徐的在那酒窖旁邊的品酒室里,點頭哈腰地給他倒酒,最後三瓶,我倒完了,一邊把杯子遞給他,一邊唱那幾把《三杯美酒敬親人》,唱完一句喝上一口,最後我裝着跪下了,仰着腦袋跟他舉杯,膝蓋離地面五厘米,就差真給撩在地上了!”
李朝隱沒說話。
“柳揚庭、何修懿陪着喝點就行,但他們不願意,那我就自己上,可我上就他媽的得加上下跪了!”
“……”
“你滿意了?”
“……”
“之前為了拉個演員,我在人家小區外邊天天堵着,求她接這本子,當時是三九天,風濕犯了整宿整宿疼得睡不着覺,第二天晚上我繼續過去堵人!一連堵了一個半月她才願意聽我說話!”
“……”
“你們一個個靠理想,我求爺爺告奶奶的……”
“……”李朝隱沉默了半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周大制,我終於知道你前幾年的片子為什麼變得那麼……了,導演這種充滿了幻想的職位,的的確確是已經不適合你了。”又是幾秒之後,“希望你在製片這條路上成功,別的……理念不同,我也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