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紅塵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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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朱那天被接到成都的時候,將近黃昏,斜陽夕照的金光里,老城牆頭上高懸着的不再是代表北政府的五色旗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年前大革命時期的鐵血星旗。:樂:文:3.
一共三輛車,前後兩輛分別擔任引導警衛,甄朱坐在中間那輛王副官駕駛的汽車裏,從城門下駛入。
道路兩邊人頭攢動,擠滿了前來歡迎督軍夫人的民眾,有大人,也有小孩,人人臉上帶着笑。
徐致深控制四川,宣佈成立臨時軍政府後,廢除了前任留下的許多不合理的苛捐雜稅,此舉令新政府大獲民心,加上他治軍嚴明,軍隊自入城以來,對民眾秋毫無犯,民眾對他的到來,極其歡迎,今天得知督軍夫人抵達,一是出於對徐督軍的衷心擁戴,二是坊間傳言,督軍夫人如何如何美貌,風采又是如何如何過人,再被好事閑人推波助瀾,大半個城的人都知道了,傳開督軍夫人今天抵達入城的消息,誰沒個好奇之心?一早起就有民眾到城門口張望,到了這會兒,人越聚越多,搶站便利位置,為的就是能靠的更近,到時候也看的更清楚些。眼見來了這麼多的人,為防止意外,警察局不得不出動人手前來維護秩序。
車隊影子一出現在城門口,等了大半天的附近民眾就起了騷動,紛紛朝前涌動,揮舞着手中的旗子。
幾天之前,甄朱離開了長義縣,白太太不願挪窩,繼續留在了老家。
給她送行的大奶奶和白姑等人,有的只是羨慕和仰慕的目光,即便是二奶奶招娣,現在望着她,神色里也只剩下了小心翼翼的帶着卑微的討好,縱然她的丈夫現在依然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有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當人站上了足夠高的高位,高的只能令旁人仰頭以承鼻息之時,旁人從前曾經有過的嫉妒,到了這時,也就只能變成卑微的仰望,甚至連恨,也不敢恨了。
來到這裏,甄朱沒想到一進城就會有這麼多的民眾夾道歡迎,預先並沒有準備,王副官顯然也是沒有防備,大約怕出意外,立刻加快了車速,想儘快離開。
甄朱阻止了他,讓他開慢些,降下了座位兩邊的車窗,稍稍探頭出去,向著兩旁路人含笑揮手。
民眾看到督軍夫人從車窗里露臉,不但就像傳說中所言的那樣年輕貌美,氣質過人,還揮手朝窗外致意,情緒頃刻高漲,歡呼聲更是響亮。
就在這時,對面飛快地開來了一輛前頭插有督軍府小旗的黑色汽車,停在了路邊,車裏下來一個人,戴着帽子,筆挺的軍裝,身姿挺拔,只見他一邊匆匆戴上一雙白色手套,一邊朝前走來。
路人認出了徐督軍。見他突然現身於此,顯然是親自來城門口接夫人的,氣氛更加沸騰了。
徐致深快步走到甄朱乘坐的那輛汽車之前,彎腰靠向車窗,示意王副官下車。
王副官急忙下去,徐致深坐了進去,戴着雪白手套的雙手搭在了方向盤上,握住,轉頭沖甄朱一笑,說:“夫人莫怪,我來遲了。坐穩,我開車接你進城。”
他本定好日子,要自己回長義縣去接她的。但川地被各派勢力割據了多年,劉孫只是其中兩支最大的勢力而已,現在依舊亂象紛生。從他接管四川宣佈獨立后,就一直忙着整頓,事務非常繁忙,且大部分的時間,並不在督軍府里。甄朱知他事多,不想再給他添亂,又想早點到他身邊去,就自己私下提前聯繫了王副官,讓他提前安排人來接自己,這才有了今天的成行。
沒想到這當口,他還是趕來了這裏,而且眾目睽睽之下,還要親自跑來這裏給她開車。
這未免也……
太讓人心裏感到甜絲絲了。
她輕輕咬了咬唇,回了他一笑。
汽車在兩旁越聚越多的路人的圍觀之下,一路順利地開到了督軍府,徐致深下車,替甄朱打開車門,將她帶了進去。
督軍府是前清留下的總督府,老派建築,但內里的主要活動和居住區已經改造,通了電燈,架設電話,這些都是前任在時就有的,唯獨卧室里有間浴房,裏面安裝了簇新的全天暖水供應設備和浴缸、馬桶,是徐致深為了迎接她的到來,前些時候特意叫人弄出來的,條件十分舒適。
兩人分開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徐致深推了一切事務陪她,一起吃了晚飯。
先前在老家的那半年,兩人養成了晚飯後一起出去散步的習慣。這裏是千年古城,城內處處都是古迹,附近不遠就有青羊宮,徐致深便帶甄朱出了督軍府,前去散步消食。
老道自然認得徐致深,見他微服而來,身後只跟了兩個警衛,邊上有個美貌女子同行,那女子挽住他的臂膀,兩人神態親昵,起先未免驚訝,悄悄問警衛,得知竟是今天剛到的督軍夫人,又驚又喜,急忙領了弟子出來,親自給他二人引路參觀。
青羊宮歷史悠久,據說始建於周朝,老道賣力解說,把個上下五千年談的天花亂墜,甄朱聽的入迷,覺得頗有意趣,老道見夫人似乎感興趣,更加賣力了,參觀完外殿,又要引去內宮,甄朱正要跟去,手心忽然被瘙了幾下,痒痒的,轉頭,見徐致深看着自己,一臉想要回去卻又說不出口的表情。
其實出來還沒片刻,徐致深就有點心不在焉了。剛才和她牽手同行,見這老道解說的越來越起勁兒,夫人好像頗入迷,就趁跟在身後的兩個警衛不留意,用指尖悄悄瘙了瘙她的手心。
甄朱一怔,立刻就明白了,抿了抿嘴,停下腳步,徐致深就正色開口了,說夫人今天路上疲勞,剛才是來散步消食,這會兒好回去休息了,下回再來。
老道唯唯諾諾,將他二人送出青羊宮。兩人徑直回了督軍府,回到卧室,才剛關門,徐致深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一陣親吻,抱她進了浴室,和她擠在一個浴缸里洗澡,洗了許久,最後轉到床上,是夜繾綣,宛如新婚。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徐致深白天依舊那麼忙碌,但無論怎麼忙,只要能回,每天晚上,他必定會回來陪甄朱一起吃飯,兩人像從前那樣飯後散步,青羊宮成了他們經常去的地方。住在督軍府附近的民眾,經常可以看到傍晚時分,天氣好的時候,督軍和夫人出來,身後跟着雙警衛,兩人並肩同行,喁喁低語的一雙身影。
徐致深的雷厲整頓,很快開始見效。在他接手四川不到半年,接連消滅了剩餘各自盤踞的幾股零散軍事力量之後,整個四川完全統一,氣象一新,他又創辦陸軍學堂,親任校長,招募有志青年入校,消息傳出去后,全川子弟從各地奔赴成都,踴躍報名。
就在川地人心向齊的時候,外面的這個世界,並不太平。
以張效年為首的南陸派系和江東派系,在短暫僵持過後,雙方爆發了第二次的戰爭。
張效年準備充分,而這場南北大戰到來的時間,比江東譚家原本預計的要早,準備不夠,戰中漸顯被動,報紙喉舌紛紛為張效年宣傳造勢,一時聲威大震,頗有銳不可擋之勢。
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南方宣告成立了一個新的護國臨時政府。
組建這個臨時政府的不是別人,正是多年前曾引領了那場大革命的那位有着極高威望的先驅和精神領袖。當年大革命勝利后,他被迫流亡海外,但這些年,他還始終關注着國內局勢,看到憲法被廢,組織了一支軍隊,再次歸國,宣告成立新的護國臨時政府。
這個新的臨時政府,從它成立的第一天氣,就受到了全國進步人士的熱烈擁戴,最近這些天,國內進步立場的許多主流報紙,全都在以無比的熱忱和期待,宣揚着新政府的成立。
……
這天晚上,很晚了,徐致深還沒回卧室。
甄朱知道白天,督軍府里來了一個特使。
特使姓唐,來自南方,受派於剛成立不久的新臨時政府大總統,唐特使本人,也是著名的進步人士,提起他的名字,國人無不如雷貫耳。
徐致深親自接待了唐特使,晚上送走人後,他自己繼續留在書房裏。
甄朱找過去,發現書房的門虛掩着,裏面沒有開燈,書桌后的椅子裏,隱隱有個人影的輪廓,鼻息里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味兒。
她站在門口的昏暗中,立了片刻,等視線漸漸習慣了微弱的光線,朝着坐在書桌后那張大椅子裏抽煙的徐致深慢慢走了過去。
徐致深立刻俯身,伸出手臂,正要擰亮枱燈,手背被甄朱按住了。
徐致深微微一怔,隨即反手摟住了她,將她抱坐在自己的的腿上,另手拿掉嘴裏叼着的那支燃了一半的煙,正要掐掉,被甄朱接了過來,湊到自己的嘴邊,吸了一口。
他抽的是雪茄,異常辛辣,甄朱被嗆了一下,咳嗽了兩聲,急忙還給他。
徐致深發出一聲悶笑,接了過來,這回真掐在了煙灰缸里,然後輕輕拍她後背,等她咳完了,雙手摟住了她。
兩人就這樣相互依偎着,一起坐在沒有開燈的書房的椅子裏。周圍是靜靜籠罩下來的夜色。
“今天特使向我轉達了大總統的問候和一封來自他的親筆信。”
片刻后,昏暗中,甄朱聽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聲這麼說了一句。
甄朱起先沒有開口。
那位大總統特使的來意,不用他說,甄朱早也猜到了。
這兩天的報紙,全都在說臨時政府新發表的那個決定發動新革命以終止張效年獨.裁統治的宣言。一些原本就反對張效年的督軍紛紛響應,江東譚家也公開表態支持。但大多只是口頭,涉及到具體的北上出兵行動,各省督軍就沒那麼痛快了,相互推諉,新政府的這個宣言,隱隱有雷聲大而雨點小,出身未捷身先死之嫌,全國士氣,一時陷入了低潮。
這個當口,大總統特意派遣特使入川,目的,自然是遊說徐致深再次投身護國革命,支持臨時政府。
“朱朱,你怎麼想?”
片刻后,甄朱聽到他又問了自己一聲。
她遲疑了下,終於說道:“如果你真的問我個人意願,我告訴你,我是不希望你接受的。現在這樣的生活多好。時局沉痾,想要實現你曾經的理想,何其渺茫,即便這次趕走了張效年,以後說不定還會有別人來代替他的位置,這一點,我想你心裏應該比我更清楚。”
男人沉默了。
甄朱把臉貼在了他的頸窩裏,閉目靠了片刻,嘆了口氣。
“前幾天我來你書房,看見了你在桌上留的一副隨筆書法。你在上頭寫了幾個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你的決斷了,是不是?”
徐致深動了動肩膀,仿似要開口,甄朱抬手,輕輕掩住了他的嘴。
“達則兼濟天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以求無愧於心。我能嫁這樣一個堂堂偉丈夫,是我的榮幸。所以你想怎樣就怎樣吧,無論最後勝敗結局,我都會在這裏等你回來。”
徐致深慢慢地伸手,擰亮了桌角的那盞枱燈。
柔和的光線頃刻灑滿了書房,也照亮了兩個人的面龐。
徐致深凝視着甄朱,眼睛一眨不眨,忽然將她一把抱住,緊緊地摟在懷裏。
他抱的是如此的緊,彷彿想要將她徹底嵌入自己的身子,以致於甄朱肺里的空氣都要被他擠壓光了,呼吸漸漸困難。
但是她沒有分毫的掙扎,只是任由他這樣抱着自己,伏在他的懷裏,一動不動。
……
三天之後,就在全國伐張士氣陷入低迷之際,原本一直保持緘默的四川督軍徐致深在報紙上,以督軍府的名義,發佈了一則公告,通電全國,宣佈四川響應臨時政府之號召,願投身護國革命出兵,以激濁揚清,捍衛憲法之不可動搖神聖地位。
這個公告一出,立刻被全國報紙廣為轉載,徐致深再次成為了全國輿論的焦點,在一片讚譽聲中,也有不少報紙質疑他有欺世盜名之嫌,直接指向此前他曾如何不光彩地結束掉他曾作為張效年得力幹將的政治生涯的那個不可抹去的污點。
在聲勢浩大的毀譽半摻聲中,這天,一群當初曾參加過游.行的青年學生投筆從戎,南下投奔新政府參加革命,在抵達后,向報紙陳述了當晚那場震驚全國的慘案發生經過。
報道一經上報,這巨大的反轉,再次引發了戲劇性的社會反響,輿論如夢初醒,改口一致紛紛用“大義大忍”,“國之寶器”,“世亂識良臣”來讚揚徐督軍,對他在這艱難時刻敢於站出來承諾發兵的舉動,更是交口稱讚,臨時政府原本低迷的士氣,再次得以大振。
在舉國一片讚頌聲中,四川督軍徐致深集結完軍隊,誓師過後,率軍隊出川,踏上了他從軍生涯的第二次護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