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終局(上)
秋意漸濃,南北局勢愈發緊張,連人心似乎也跟着冷了起來。
承安在外如何,回到莊園后,等閑不會提及,錦書也不會問,每日只陪着一雙兒女玩耍,倒同此前沒什麼區別。
這日傍晚,承安早早回去,錦書正抱着小女兒永寧,卻將小兒子永儀留在四周有圍欄的小床上了,小霸王的脾氣上來,蹬着腿,咿咿呀呀的叫個不停,非叫母親將妹妹擱下,抱他起來不可,一如既往的蠻橫。
承安笑着上前去將他抱起,在兒子小臉上親了一親,方才聽錦書道:“今天回來的倒早。”說著,又吩咐人準備晚飯。
承安逗弄永儀一會兒,低聲道:“今日議事,有人催促我稱帝,早定大義名分。”
“是嗎,”錦書倒沒顯露什麼驚疑之色,淡淡道:“定下來了嗎?”
承安本以為她會說些什麼的,卻不曾想竟只問了這樣一句話,頓了一頓,方才輕輕應道:“嗯。”
“那他們怎麼辦?”錦書捏着永寧一隻小手,扭頭看他,永寧也睜着一雙同母親相似的眼睛,去看父親:“什麼身份呢?”
承安垂着眼,道:“我膝下唯有這一雙兒女,倘若稱帝,身份自然也要定下來。”
“永寧我是不擔心的,她畢竟是女孩子,無關大局,無論將來如何,都會有人照拂,可永儀呢?”
錦書看着他,目光凝滯,道:“你打算給他什麼身份?說說吧,我想聽。”
她這樣問,無非還是護着承熙,也護着永儀罷了。
倘若他登基,冊立太子,那永儀便是他名正言順的繼承者,倘若將來事敗,或殺或囚,倘若成事,承熙的結果只怕也不會太好。
承安在心底嘆口氣,輕輕拍了拍懷裏吃手的兒子,沉聲道:“他還太小,名分不宜早定,只做長子,便很好。”
錦書定定看着他,似乎透過他,看到了什麼不知名的東西,末了,終於合上眼,嘆道:“謝謝你。”
承安上前去攬住她,溫聲道:“你我之間,何須說這樣的客氣話。”
現下這局勢,南北兩側以淮水為線,划江而治,各自駐軍於岸,戰事似乎一觸即分,又似乎只是分別靜守,暫且無動刀兵之念。
庄園裏一如既往的安寧,只是外界,卻或多或少的嗅到了硝煙氣息。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很難和平收場,此事也並不僅僅是因為太后一個人而引發,潛藏在烏雲下的私慾與陰霾,才是根由。
但不管怎麼說,錦書這事兒,終究是爭端爆發的引子。
紅葉紅芳都有些心焦,錦書反倒淡然,每日留在庄園裏陪伴一雙兒女,得了空便為他們做幾件衣裳,直到九月十七這日,承安於揚州登基稱帝。
也是在當日,承安降旨,冊妻姚氏為皇后,定長子永儀為皇長子,長女永寧為福嘉公主。
如此行事,其實也是默許了市井之間的傳言。
只是到了這會兒,兩軍正在淮水對陣,反倒沒人會在意這些紅粉艷事了。
“你這個做娘的,怎麼給永寧起了這樣一個封號?”宮室尚且在建,承安與錦書也懶得來回挪動,依舊留居在城外庄園裏,一回內室,承安便道:“福嘉公主,聽着有點兒俗氣。”
他雖登基,衣袍制式之類,卻並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直到這會兒,依舊身着舊時衣袍,身材挺拔,氣度斐然,遠遠瞧着的確不凡。
“有福氣,又有善懿之譽,多好,”錦書抱着永寧,溫柔道:“女兒家叫什麼名字不重要,有福氣才最好。”
“好好好,你是她娘,你說了算,”承安守着自己新立的皇后與一雙兒女,心中歡欣:“今天晚上,咱們一家四口,正該好生聚一聚。”
“聖上,”他同錦書說話的功夫,外頭心腹來報:“淮水側駐軍統領送了信過來,您要看嗎?”
承安眉頭一跳,看一眼錦書,見她垂着眼逗弄永儀,輕輕道:“呈上來吧。”
那封信很薄,只有一張紙,上頭也只寫了一條消息。
錦書試了試面前蛋羹的溫度,拿小匙子舀出來一點兒,伸手餵給永儀,見他小嘴巴動着,飛快的咽了下去,微笑還未來得及展開,卻因承安所說的那句話而消逝無蹤。
他說,承熙來了。
“在哪兒,淮水北線嗎?”錦書眉頭微蹙,輕輕道:“何公他們居然也由着他過來。”
承安撫了撫懷裏永寧的小臉,沒有做聲。
“用膳吧,”錦書重又從碗中舀了蛋羹出來:“萬事也礙不到吃飯。”
這消息來得有些出人意料,但仔細想想,又是情理之中,這一晚,不約而同的,錦書和承安一道失眠了。
半夜時分,外間一片安寧,只有隱約蟲鳴聲,不時作響。
錦書伏在他懷裏,像是怕冷一般,貼的很近,承安默不作聲的將她抱緊,無聲的安撫,約定好了似的,都沒有說話。
起風了,樹葉挨蹭在一起發出的沙沙聲,順着窗縫透了進來,叫人聽得渾身發涼,似乎心裏也被吹進了一股冷風一般。
半晌,錦書睜開眼睛,徐徐道:“我想見見他。”
承安沉默許久,久到錦書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方才聽他道:“不後悔嗎?”
她眼瞼低垂,夜色之中,有種說不出的哀婉:“不後悔。”
“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承安摟住她腰身的那隻胳膊更用力些,似乎要將她嵌進自己身體裏去一樣:“再等幾日吧,得了他消息,我再告訴你。”
“嗯。”錦書聲音小小的,許久之後,正待開口時,唇卻被承安堵住了。
“你我本就是夫妻,自為一體,”他的唇不像往日那般熱,反倒有種淡淡的涼,只是繾綣依舊:“別說那些了,叫我親親你。”
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一般,感激內室里的昏暗與那幾站熄掉的燈。
他們這樣親近,彼此緊貼,卻看不見彼此眼底近在咫尺的淚光。
暖爐在角落裏散着看不見的溫暖,窗外那樹桂花,逕自隨風搖曳,內室里的情意,卻也逐漸燙了起來。
錦書躺在他身下,覺得自己像是從前在姚家時,房間裏那盞燈的燈芯一樣,越來越燙,越來越熱,但等到最後,便會化為灰燼,消失不見。
她心裏驀然一痛,伸臂抱緊了他,主動迎了上去。
夜色正深。
……
錦書睡下之後,承安依舊攬住她腰身,目光溫柔,將她看了又看。
看她清婉的眉眼,恬靜的面容,以及掩在深處的決絕。
到最後,他輕不可聞的嘆息一聲,在她額頭上親吻一下,披衣起身,獨自到了院落里。
“夜深風重,聖上怎麼在這兒坐下了。”心腹巡夜路過,趕忙上前,輕聲道。
“出來透透氣。”承安言簡意賅道。
心腹跟隨他多年,隱約能猜出他幾分心思:“是因為皇后嗎?”
承安無可無不可,自嘲道:“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沒出息,怎麼就被她拿捏的嚴嚴實實,如何也翻不了身,想強硬一點兒的時候,只消看她一眼,便不忍心了。”
心腹早已經娶妻,但還是很難理解他此刻心緒,頓了頓,只得道:“左右聖上現下與娘娘相守,夫妻和美,哪裏還有遺憾呢。”
承安似乎笑了一下,沒再說話。
心腹見狀,知他想要獨自坐一會兒,躬身施禮,悄無聲息的退下了。
承安望着已經熄燈,一片安謐的內室,忽的嘆了口氣。
很輕很輕,隨即便化在空氣中,消失不見。
其實有些事,他不是不能拒絕,不過是不忍心罷了。
他捨不得失去她,但更捨不得她傷懷難過。
他就是這樣沒出息,在她面前,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
承安悄悄給承熙送信,走的是姚家的路子,經了姚軒的手,畢竟在這關頭,別的人他可信不過。
他也知道,承熙會來的。
事實上,事情也正如同承安所猜測的那樣。
信是在九月二十日晚間送去的,三日後,便收到了回信。
承熙將見面的地點約在了青檀寺,淮水東側的一座古寺,既不偏向南軍,也不偏向北軍,周邊無有山林,不便設伏,他明言自己只會帶幾十個隨從過去,以示心中坦蕩。
有錦書在,他們都不會在這場會面中耍什麼心機,大家心照不宣。
二十五日的傍晚,錦書同承安一道,早早用過晚膳,又去哄着兩個孩子玩兒。
他們是在三月降生的,這會兒已經過了半年多,五官長開了些,小手小腳極其可愛,已經能認人了,見母親陪着他們玩兒,一起咧開嘴笑,開心的直拍手。
承安站在一邊守着,忽的不忍再看下去,轉過身去,到外間去了。
父親走了,兩個孩子都怔了一下,要知道往常時候,他都會陪着玩兒的,齊齊指着門外,咿咿呀呀的出聲。
錦書心中悶痛,卻強顏歡笑,依次抱在懷裏,輕柔的哄,眼見他們合眼睡下,眼淚方才不受控制的下落,情不自禁的將他們親了又親,在床邊看了他們許久,方才擦了淚,叫承安過來,一道將他們抱起。
“走吧。”她道:“該出發了。”
自揚州至淮水,尤且有兩日路程,聽起來似乎很長,然而落到錦書與承安眼裏,卻只是一瞬間。
直到二十七日,他們踏上淮水邊的土地時,尤且有些難以置信。
永儀與永寧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打算做什麼,倒是歡喜,眼睛四處轉着,片刻不歇。
他們抵達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暮色漸起,也沒停歇,便吩咐人備車,徑直往青檀寺去。
那本是一座古剎,不知經了多少年歲,遠遠瞧着,寺廟外牆青灰,到了近處才知,是因隱約生了青苔的緣故。
承安只叫乳母遠遠跟着,自己偕同錦書,分別抱着兩個孩子在前,一道登階。
山寺的牆面上繪了壁畫,許是因為風吹雨打,早已斑駁,冷眼瞧着,反倒有些蒼涼古樸之感。
幾人一道到了山門,便見一老僧迎了出來,后偕小沙彌,一起合手示禮:“幾位施主遠來是客,請進。”
承安沒有開口,錦書則輕輕還了一禮:“多謝大師。”
“施善念,濟蒼生,正是蒼生之福,”老僧道:“請進吧,你們要見的人,已經等了許久。”
近鄉情更怯,錦書聽他說完,頭一次明了這句詩文情意,腳下竟有些不穩。
承安騰出一隻手來,扶住她手臂,動作輕柔:“還要去嗎?”
“走吧,”錦書舒口氣,道:“我沒事兒。”
承安眼底的光倏然暗了,末了苦笑,終於隨同她一道,進了山門,往靜室去。
這裏頭只點了一盞燈,連光都是幽幽的,承熙獨自坐在裏邊,不知從哪兒尋了根簽,正掀開燈罩,將燭火挑亮。
似乎察覺到什麼,他轉頭看了過來,驚喜道:“母后!”
許久未見,承熙個子高了,面容愈見明俊,冷眼瞧着,也更像先帝了。
錦書心中湧上濃重思念,隨即卻是傷感,上前去仔細打量他,輕輕改開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