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夫人
太后病重,於大周而言,絕不是小事,對於姚家而言,更是晴天霹靂。
聖上身上的確流有姚氏一族的血脈,但太后在與不在,卻是天壤之別。
姚望心慌的厲害,一時間,這種驚懼甚至壓過了他對錦書的擔憂,再三要求往清河行宮去,見她一面,請她最後為姚家博點兒益處,說幾句什麼。
錦書如何猜不出姚望想法,卻也懶得搭理,只請了自己兩個胞弟過去,其餘人卻不肯見。
兩年時間過去,他們也不復從前年少,面上有了些歲月風霜之色,多了成年男子氣概,也能擔當起門楣了。
姚軒心思謹慎,早就猜到承安於她有心,未必猜不透別的,只是對於胞姐的親近與維護,使得他不會說出什麼勸誡之言,只在她身後默默支持,從不說會叫她難堪的話。
這並非死別,卻是生離,他日再見,也未必能像今日這般名正言順了。
“姐姐若是走了,你們要照顧好自己,都是做父親的人了,心裏也該有分寸,”他們知道內情,錦書也沒遮掩,叮囑道:“大事彼此商量着來,不要冒失,兄弟齊心,比什麼都重要。”
“知道了,”姚昭心有不舍,卻不願表露出來,口中寬慰道:“姐姐安心便是。”
姚軒微微一笑,道:“阿昭說的,便是我要說的。”
“好,”錦書也笑了:“咱們本就是骨肉至親,說那些空泛之言,也沒意思。”
“姐姐還是多同聖上說幾句話吧,”姚軒輕聲嘆道:“他心思重,姐姐多開解幾句,我怕他將事情悶在心裏,反倒不好。”
“我明白的,”錦書拍拍他的手:“別擔心。”
姐弟三人說了許久的話,一直到日落時方停。
這麼晚了,當然不會叫他們夜裏趕路回京,錦書便吩咐人收拾間宮室出來,叫他們兄弟倆晚上一道歇息,方才叫傳膳。
承熙今年十一歲,個子拔高好些,性情較之從前更見沉穩,知道兩個舅舅過來,特意將空間讓給他們說話,等晚膳時分,方才過去一道用膳。
內殿裏只有他們母子二人,一時之間,倒也靜謐起來。
“母后,”錦書躺在塌上,承熙則脫了靴,靠在她身邊,半晌,方才道:“真的要走了嗎?”
“怎麼,”錦書怔了一下,隨即笑着反問:“又捨不得了?”
“就是捨不得,”承熙翻個身,將腦袋埋在她肩頭,悶悶道:“我後悔了,不該鬆口的。”
“晚啦,”錦書笑着摸摸他臉頰:“來不及了。”
“母后,”承熙頓了頓,問她:“你是真心喜歡他嗎?”
黑暗之中,錦書反問道:“你怎麼不問,他是不是真心喜歡我?”
明擺着的事情,哪裏需要問呢。
錦書聽他不語,倒沒在意,將承熙往懷裏抱了抱,道:“不是真心,做什麼同他在一起?”
承熙問道:“值得嗎?”
“應該是值得的,”錦書輕輕笑:“等你長大之後,就會明白了。”
“……長大之後的事情,”承熙聲音輕不可聞:“誰又知道呢。”
“母后,”他緩緩道:“要是他對你不好,就回長安來,還有我呢。”
該說的話早就說了,該叮囑的也早就叮囑過了,然而不知為何,聽他說這句話,錦書鼻子卻有些發酸。
“知道了,”她道:“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承熙嘆口氣,隨即又笑了,掙開了她的懷抱,卻將母親抱到懷裏去了,很溫柔的拍了拍她的肩,沒有說話。
……
何皎皎是在第二日到的清河行宮,她比承熙還要年長一歲,相貌已經有些長開,溫柔沉靜如一朵玉蘭。
錦書躺在塌上,示意她上前,交代了幾句話,她都一一應了,最後,方才問:“知道我為什麼選你,做承熙的皇后嗎?”
何皎皎微微低頭,眼圈兒有些紅,恭敬而不失親近:“娘娘覺得我性情柔順,適合陪在聖上身邊。”
錦書拍拍她的手,笑意溫和:“你是個好孩子,人也細心,有你照顧他,我也能放心,這兩年你們相處,我都看着,別看承熙嘴上不說,心裏是很在意你的。”
何皎皎聽她言語,心裏愈發難過,又怕自己哭出來,叫她傷懷,只得勉強忍下。
錦書打量她神情,便能猜出她幾分想法,倒覺得小姑娘可愛。
“好了,該說的也說了,”她溫聲道:“退下吧。”
何皎皎跪地,恭敬的向她行了大禮,方才退了出去。
該見的人都見了,錦書也沒了心事,最後同承熙相處幾日,彼此道別,便叫對外宣佈太后病情加重一事。
其年三月十日日,太后歿於清河行宮,時年二十七歲,上加謚號,孝聖宣皇后。
……
行宮內哭聲響起時,錦書卻帶着紅葉紅芳二人自偏門出,悄無聲息的上了外邊停留的馬車上。
承安正在上頭等,見她過來,神情毫不掩飾的歡喜,顧不得多說,便將她緊緊擁住,似乎要嵌進自己身體一樣。
“走吧,”他吩咐車夫:“離開這兒。”
馬車裏還有紅葉紅芳,他倒沒說什麼貼己話,然而到了這時候,只是擁着她,便足以叫他覺得幸福。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從此天高雲闊,在沒有人能叫他們分離。
“鬆開吧,”錦書輕聲笑他:“有人在呢。”
“不鬆開,”承安固執的搖頭,語氣輕柔:“萬一這是個夢呢,一鬆開,說不準夢就醒了。”
錦書吃吃的笑,卻也沒再說別的,只靠在他肩頭,靜靜合上眼去。
許是他的懷抱太過溫暖,許是他的氣息太過熟悉,這一合眼,她竟睡著了,再次醒來時,人已經出了長安,到了城外的一處莊園。
“醒了?”承安正守在床邊,目光情意綿綿:“累不累,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是有點兒餓,”錦書應了一聲,又去看四遭裝飾:“這是哪兒?”
“我的一處宅院,”承安笑道:“咱們暫且在這兒歇腳,略加修整,再過兩日,便一道南下,往蘇州也好,往揚州也好,全都依你。”
“煙花三月下揚州,那裏景緻倒好,”錦書略一思索,莞爾道:“便去那兒吧。”
承安得償所願,只消看着她,便覺歡喜,叫二人額頭抵在一起,聲音低沉:“好。”
陽春三月,春光明媚,一行人出了長安地界,不緩不急的南下。
紅葉紅芳跟隨錦書多年,她既假死離宮,原是打算與她們一筆錢,放出宮去的,只是她們家中都已無人,情願留在她身邊照顧,錦書拗不過,也就應允,三人作伴,在馬車上說話,倒也自在。
承安緩帶輕裘,騎馬在前,走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放慢速度,慢悠悠的隨同到了馬車邊,拿指關節去扣了扣車窗。
錦書掀開帘子看他,眼眸含笑:“做什麼?”
“一個人悶的緊,”承安厚着臉皮道:“想同你說說話。”
“人還在馬上呢,低着頭說話,”錦書打趣他:“你也不嫌累得慌。”
“也是,”他想了想,隨即又一笑,一口白牙發亮:“要不,你與我同騎,也出來透透氣?”
“也好。”錦書倒不扭捏,取了帷帽,吩咐人停車,自己下去了。
承安拉着她的手,將她帶到自己身前,扶住她腰身,縱馬前行。
“一直都覺得宮裏沒有人氣,”他加快了速度,耳邊風聲更急:“有時候,見你那樣沉悶,總覺得該帶你出來走走,多見見外頭事物。”
錦書出嫁前多是悶在姚家,入宮之後,也少有出宮的時機,現下信馬由韁,當真生出一種暢快來,自由而隨性。
離宮前,她便換掉宮中繁複衣裙,如世間尋常婦人一般,衣衫素凈,妝飾鮮少,髮髻簪兩支銀釵,便是清麗脫俗。
晚間時候,他們途徑一處驛館,便暫且在此落腳歇息,第二日再趕路。
驛館迎來送往,正是見人最多的地方,老役上前去招呼他們入內歇息,見為首的男子身材高大,英武非凡,心中已有成算,再身側婦人頭戴帷帽,不辯面容,然而只看身後二位侍女,便知其並非俗輩,是以更加小心。
一面吩咐人去備飯掃屋,一面迎着他們進去。
“老爺是要在此停歇么?”
“是,”承安自己倒不計較屋舍如何,只怕委屈錦書,遞了一錠銀子過去,道:“找個乾淨的院落,再叫人燒水,送飯過去。”
“是是是,”老役連聲應了,末了,又去看他身側錦書:“這是令夫人嗎?同老爺同歇,還是另備屋舍?”
承安頓了一下,見錦書沒有做聲,膽子便大了:“我夫人不同我一道歇息,去哪裏歇息?”
“看我這腦子,糊塗了。”老役趕忙告罪一聲,帶着他們進了一處院落,退下吩咐人準備了。
承安同錦書一道進去,其餘人便默不作聲的退下,屋內點着燭火,門一開,隨風跳躍,錦書將帷帽取下,信手擱在一側桌上了。
承安那會兒說的中氣十足,現下見她不語,卻也忐忑,在原地呆了一會兒,又期期艾艾的湊過去,捉住她手,輕輕搖了一搖。
錦書看他一看:“怎麼了?”
燭火搖曳,當真溫柔,她面容皎皎,目光柔緩,靜靜看他時,有種難言的繾綣。
承安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勇氣,緩緩湊過去,極輕柔的在她唇上親了親,一觸即逝。
錦書怔了一下,定定看着他,卻沒說話。
承安兩手交握,倒像是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滿臉寫着手足無措,末了,才試探着叫她:“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