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我家有個小和尚(三)
那年冬天,老和尚還是帶着他回去了。
那片空地再無人理睬,我很怕哪一天,我連那半人高的雜草都看不見了。
屋子裏燒着碳,因而暖和一些,爹爹說張公子明日要來,要我好好準備。
我開始有些不自在,春兒說這是害羞,我卻不覺得那張公子有多好看了。
“你拿的是什麼?”我見春兒懷中一紙包,好大一個。
“老爺吩咐的,送去給那兩和尚的木炭。”
我記得他們臨走前爹爹已經給了不少的木炭,足以過冬……果真,連和尚也是貪得無厭的。
“把它給我!”
春兒死命護着,“小姐,是老爺吩咐的,這……不大好!”
“是他們貪得無厭,若是一味縱容,他們只會變本加厲。”
張公子正站在我的身後,那是他第一次見我,我以為他不會喜歡我這般性格強硬的女子。
誰料他說,“姑娘說的對,不該縱容。”
我朝他一笑,他連原委都不知,怎知我該不該?
“春兒,今後的炭包都得扣下來,不許再往那寺院送。爹爹那處必定不能失了禮數——”我垂下眼,“改送一些香燭,應該能應付。”
我一回頭,那個張公子還杵在原地,眯着眼看着我。
“你有事?”
他回過神,恭敬說道,“陳老爺約在下商量婚事,想要請姑娘一同前去?”
婚事……我有些猶豫地看向春兒,不早前我還說笑,以後生下的孩子定會很好看。
但今日,為何我——談不上喜歡了呢?
大廳之上,我同張公子坐在爹爹的兩側,春兒說就和一家子一般。
我笑了,從出生以來,我的家人就只有爹爹而已。
“我家鳶兒還是有些年少氣盛,但是個好姑娘,要是稍作管教,必定能成為良妻。”
“陳老爺言重,若是陳鳶小姐算不上賢良淑德,想必這坊間無人能成良妻。”
他說著朝着我笑,那一雙狐狸眼很是迷人,春兒的魂都快勾去。
我撇過頭笑道,“蒙張公子高看,公子怕還不了解小女,不知小女所喜歡所厭惡的是什麼?”
他朝我恭敬一笑,“但聞其詳。”
我清咳一聲,眼眸轉向他,“我最厭惡油腔滑調之人,尤其是心口不一,還阿諛奉承之人。”
“鳶兒!”爹爹臉色發青。
我咬着唇喝了半口茶,顯然那雙狐狸眼微微垂了下去,被我得逞。
“那——姑娘最喜歡什麼?”
我微微笑意看向他,“我只願同我喜歡的人說,我喜歡什麼。很是抱歉,公子。”
那雙狐狸眼更是低垂下去,他大概知道了,我不喜歡他,甚至有些厭惡他。這對一個人很殘忍,但我希望那隻漂亮的狐狸能找到他喜歡的姑娘……
那一天,春兒問我,為何要這樣對張公子?
我說他虛偽,春兒說那只是圓滑;我說他心口不一,春兒說那是對我說的情話。
我不懂人世間的情愛,只知待人要真誠。何時成了對待心愛之人反倒要不真誠了?
那一個冬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到底什麼是情愛?張公子對我的是情,那我對張公子的會是愛嗎?
直到開春的一天,春兒興沖沖從後院跑來,她忽而告訴我說,院子裏開花了,滿地滿地的黃色小花,實在太美了。
後院……滿地的黃花……
我記得,我同那個和尚說過,我要他完成的第一件事:我要一片花田,明年春天開滿滿地黃花。
“小姐,原來這些草會開花,只是需要十年之久。”
我笑了,那些花不過是菜籽長大而成的,我看着春兒同下人們在花田裏走,就好似十年前我曾幻想的一般。春兒曾說過,這裏曾有過一片花田,或許,娘親也看到過。
“小姐怎麼了?”春兒給我做了一個花環,給我戴上。
我卻忽而問了她一個奇怪的問題,“春兒你說,佛都言而有信嗎?”
“自然,不是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嗎?”
我要他做的第一件事,他為我做到了;那我是不是也有理由去相信,那第二件事,他也不會忘……
可是,事情總與我相信的有所偏差,我似乎忘了,在這宅子內有一個固執的老頭不喜歡這些花。
我被管家帶到了宗祠,跪在冰冷的地上,我看着父親的眼睛,求他原諒。
“誰讓你種下那一片花的?你何時那般不懂管教了!”
我身子微抖,依舊倔強道,“爹爹,我,我只想看到,春兒說的那個場景,娘親還在的那個時候,分明那裏有……”
啪!一聲清脆的掌括,我疼得滾下熱淚,卻依舊執拗地盯着父親。
“女兒只是覺得,那是娘親在世時唯一的念想,我從未見過娘親,只是想要瞧瞧娘親喜歡什麼。我不懂父親在怕什麼,為何要阻止我?”
爹爹抬起手,我本以為還會有一巴掌等着我,但我想,他也心疼,畢竟我和娘親長得那麼相像。
“鳶兒……”我聽出他聲音發抖,他打完我還是會愧疚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你娘親生時最愛的東西,鳶兒,那裏的每一朵黃花,都是在扎着為父的心啊——”
每一朵黃花,都是在扎父親的心啊——
我覺得我太過自私,我忘了爹爹有多愛娘親。那滿地的黃花,何不讓他又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低着眸,我知道爹爹的執念,他覺得那是虧欠母親的東西。所以他信佛,所以十年來他從不養花。
我忽而想明白了情愛,不是所謂的相敬如賓,而是等到離別後才懂得刻骨銘心。但我和張公子,卻並非如此。
第二日,爹爹還是命人將那一片黃花地全剷平,那些黃花也就在開得最美的時候,被無情折斷。
“小姐你怎麼哭了?”
我站在春風中,聞着殘留的花香道,“原來,不是佛言而無信,本就是我,不該求佛。”
春兒笑我,說我的話她越來越聽不懂了,也確實,那個和尚也說過,我的話有些高深。
他們不會知道,我在期盼什麼?更不會知道,我又忽而失去了什麼?
我開始明白了,那樣的花十年才會開一次,但正如曇花一般,在一夜之後全部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