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恐怖
信使是個奇妙的差事。
有時帶來的是喜,有時帶來的是憂。
遠在晉陽的李存勖接到史銘飛親筆所書的信件后,臉色頓時陰沉,這邊隸屬隴西境內的一座山嶺之上,收到沈星官口信的沈司南卻笑得歡喜。
山還是那座山。
雖位居高處,但因為星相師隨手可生星火的緣故,空氣中並沒有透出多少寒冷的氣息。
隴西這邊的冬雨來得稍晚。
不願被淋成落湯雞的人有更多的時間準備。
剛剛才瞥見幾抹烏雲,沈司南就已早早地來到了一棵常青松樹之下。
無論雨大雨小,都要借樹木為庇護,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卻不是沈星官的。
所以即便沈星官也跟着沈司南到了這裏,他的身心都無久留於此的打算。
“不止颳風下雨,還要打雷的。”
“第三十八遍了。”
手捧一卷星相古籍,本但笑不語的沈司南看着旁邊這位不安分的孫子,終是有些不耐煩道。
沈星官折斷手中樹枝,一屁股蹲坐在地,道:“您老要是早些離開這裏,我至於重複這麼多遍嗎?”
沈司南明白他話中之意,笑道:“註定的陽壽一日不盡,天罰雷劫都未必劈得死你爺爺,此區區小雷,尚未現身,又何足為道?”
沈星官捏捏鼻子,“小心駛得萬年船吶,劈不死不代表劈不傷啊!您老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剩我一人獨木難支,二十三那條線放出去就收不回咯。”
沈司南合起古籍,朝沈星官額頭敲了一記,不輕不重,“烏鴉嘴,少咒我。”
沈星官於是朝別處呸了一聲,嘿嘿笑道:“哪是咒您?明明是擔心嘛。再說了,我這嘴可比不上烏鴉,三晉那位才比得上。”
沈司南道:“那位可是盛傳鴉神下界的主,當年就是他率領鴉軍擊潰黃巢主力,強行為千瘡百孔的大唐續了點國運,福過於禍,吉多於凶,自然不是你小子這張吐不出好話的破嘴能比的。”
沈星官道:“人家是軍旅世家出身,征戰沙場,建功立業,都是命中注定要走一遭的事情,咱爺孫倆是星相師,領域都不同,當然不能基於某一點上比較了。”
沈司南面露疑惑之色,嘖嘖稱奇道:“你小子以前不是最厭惡命中注定這四字的么?下了幾天山,受刺激轉性了?”
許是蹲得兩腿發麻,沈星官乾脆也背靠松樹坐下,道:“刺激談不上,就是純粹有感而發。命中注定這四個到現在依舊不討我的喜,但當有些巧合的事情湊在一起,縱然不喜,也不得不去試着相信。”
“比如?”
“二十三現在的處境,爺爺方才已經知曉了大概吧。”
“當然,年紀大不代表記性也差。”沈司南頗為自信道:“此去聚星閣三百七十九人,餘四十,約莫九取其一的概率,他觀的是熒惑守心,悟到了熒惑之火,體內生火精,頗受看重,但不是風頭最大的那個。”
沈星官點了點頭,“嗯,風頭最大的是那胡人哥舒夜,以刀斬星,雖是心中幻象,也稱得上前所未有了。不過胡人畢竟是胡人,姓氏罕見,我了解地不深,二十三不一樣,七年前他還沒有晉三公子之號,也不會雁返刀,只是個喪父離母的可憐遊子時,我就與他相識,互幫互助。”
沈司南感慨道:“那倒的確是樁巧合事,當年若非我為避隕星劫而閉死關,你也不會提前涉足江湖,輾轉至蜀地,更不會淪落到還要靠另一個可憐人幫助才能填飽肚子的地步。”
沈星官苦笑着搖了搖頭,“若真的只是一飯之恩,倒還罷了,大不了日後還他一件錦衣,一頓玉食,便兩不相欠,遲早相忘於江湖,屆時他走陽關道也好,過獨木橋也罷,都與我無關。可誰讓他不僅請我吃了飯,還教會了我一個終生難忘的道理呢?”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以前沒聽你小子說起過啊,什麼樣的道理竟能讓你不左耳進右耳出,反而受用終生?”如聽到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奇聞軼事,好奇之下,沈司南直接將手中還未閱盡的星相古籍塞回了袖中。
沈星官於是道:“那時他說他想回到平山,先打掃祖宅,接回娘親,然後找塊田地種草插秧,編個大籠養雞餵鴨,日子一天天這麼過去。逢上收成好,能偷閑的時候,便再去買一頭牛,騎在牛背上,帶着娘親做的乾糧,吹着自己做的竹笛,從清晨到黃昏,從朝陽到繁星,步步,聲聲,直到老去。”
不難通過這些描述想像到對應的平凡生活,沈司南明白那種夾雜在平凡中的可貴,卻仍是不解道:“這是他想過的平凡生活,是他的心,是他的道,何以令你受用終生?”
“爺爺果然也有錯的時候。”沈星官笑了笑,道:“總想過平凡生活的人,無非兩種,要麼生來卑微,庸碌無為,要麼經歷了大風大浪,厭倦高山,甚至流水。這兩樣二十三恰恰都佔了一頭,出身卑微,卻被站在權勢頂峰的人推向風口浪尖,退不能退。他教會我的,不是無起無落或大起大落後對平凡安穩的一味痴心妄想,而是身在江湖、高居廟堂、活於底層的芸芸眾生既難求也渴求的四字。”
沈司南頗受震撼,話至嘴邊,難以出口。
倒是沈星官深吸一口長氣,悠悠然道:“不忘初心。”
半晌后,沈司南終忍不住道:“很久遠的以前,也有人將這四字隱秘地教給了我,我聽懂了,只是到頭來仍舊沒有學會。”
沈星官問道:“那個人呢?”
沈司南道:“他?早成了黃土下的白骨,噢,不對,這麼多年過去,興許連骨渣都不剩了,僅有不上不下不增不減的意氣。”
“意氣,那種東西,不是要麼消散殆盡,要麼浩然長存的嗎?哪會不上不下,不增不減?”
“屁!”
沈司南看着自己這位孫兒,突然罕見地說了句粗話,“該浩然長存的是正氣,該消散殆盡的是邪氣。可這江湖道,人間事,向來都是善惡不分,亦正亦邪,如黎明時響起的暮鼓,聽一聲便揮不去,誰還管上下,誰還顧增減?”
沈星官似乎懂了些許,嘆聲道:“難怪這天下總是治着治着就亂了,亂得莫名其妙,亂得匪夷所思,仔細一想,卻又亂在情理之中。”
沈司南道:“天下皆治蜀未治,天下未亂蜀先亂。說到底,爛攤子的禍根大多還是出在那裏。”
沈星官道:“有道是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便是爺爺看中二十三的最主要原因吧。”
沈司南先點頭,后搖頭。
沈星官納悶道:“難道還有我壓根沒考慮到的地方?”
沈司南笑道:“聖人千慮,尚有一失,怪不得你。怪只怪我也是近期才發覺他與川蜀之地幾位影響力頗大的人物之間最大的不同點,那既是他的劣勢,也是他的優勢。”
沈星官忽地身子湊前,一副靜心聆聽的姿態。
沈司南遂道:“他有情。”
沈星官當即愣住,“這不是為人最基本的嗎?花淚影,唐無雙,唐鐵霜,王建......他們幾個,沒一個是徹頭徹尾的無情之輩啊!”
沈司南道:“說得不錯,但在他們心中,情,從來都不在第一位,以前不在,如今不在,往後更不會在。”
沈星官扯了扯自己的鼻毛,又翻個白眼,“您老說的這不是廢話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命肯定在第一位的,命都沒了的話,誰給你時間來重情重義?別指望老天爺啊,那傢伙不靠譜起來能活活坑死人不償命。”
沈司南平靜道:“所以我說李從珂和他們不一樣,他無論是惜命還是不惜命,都是以情為先決條件,就譬如當年李嗣源率軍過平山時,將他們母子順勢帶走,往好聽了說,是救人於水火,讓他們不再為生計發愁,往壞了說,那就是硬搶了個壓寨夫人,還強收了一個兒子!換成十分注重名節的人,說不得早就找個機會自盡,可他母子二人都沒這麼做,舐犢情深吶,彼此都放不下,所以都能委曲求全,得過且過。”
沈星官十分認同,“好死不如賴活着,本來就是啊,況且李嗣源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之輩。相反,此人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生性沉穩,善於隱忍,治軍有方,志不在小,在李晉王麾下十餘載,鮮有惡劣事迹傳出,就算是個裝模作樣的偽君子,裝得久了也就和真的沒什麼兩樣。二十三那件事,僅是個特殊的小插曲,除了千里入蜀之外,李嗣源對他們母子還算不錯。”
沈司南扳起手指,問道:“那你可曾聽他叫過李嗣源一聲爹?”
“呃......這倒沒有,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本來就很少提到李嗣源,偶然提及,他也是以義父相稱,從無更改。”沈星官回應道。
沈司南意味深長道:“義父。在這個稱謂里,排在前的那個義字,分量之重,可遠遠超過了之後的父字。”
沈星官恍然悟道:“您的意思是,二十三記得李嗣源的好,也記得李嗣源的壞,這其中並無多少感情基礎維繫。當好多於壞時,他心中那桿秤只會微微傾斜,不會引發異變,而當壞多於好時,無論李嗣源最初待他如何,他心中的異變都會漸漸化作仇恨,一發不可收拾!在他心裏,李嗣源的身影,始終不能與他的親生父親重合,是么?”
沈司南憂慮道:“怕就怕在他心裏,連親生父親的身影都很模糊。”
“啊?不會吧。”
“別忘了,他是自幼喪父。兒時的記憶,最重要,也最容易遺忘。”
沈星官臉上懷疑之色頓時化作驚慌。
“棘手了,僅有母子之情,而無父子之情,太容易失衡,要任由這麼發展下去的話,遲早要出大事!就算他入了聚星閣,用另外的身份得了岑蝕昴等人的信任,躲過玉觀音這一劫,回了三晉,照樣九死一生!都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驀地,沈司南道:“也不是沒有轉機。”
沈星官眼前一亮,連忙問道:“什麼轉機?”
沈司南道:“母子之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這些說到底都是親情。論及對一個人的束縛與改變,還有種不瘋魔不成活的男女之情。”
“對啊,百花宮那麼多姑娘,他身邊又有個薔薇花,隨便......”沈星官正欲拍手稱讚,忽而心中猛然一顫,“等等,不瘋魔不成活?那不是更加恐怖?!”
沈司南罕見怪笑起來,“是啊,更加恐怖。偏偏世間痴兒女不計其數,從古至今,無人逃得過這種恐怖。包括你,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