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同歸

第三十章 同歸

所謂玉樹凌空,並非真的將一大塊白玉削成樹木形狀,再以劍氣充當各處枝條,蔓延縱橫,氣勢凌人,鋒芒無可阻擋。

古樹之所以能參天,除卻其本身的頑強韌性之外,悠悠歲月的滋養與磨礪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玉仙客正值桃李年華,與燕薔薇相仿,經驗見識雖要比後者高出不少,可比起歷經百年世事沉浮的老江湖,差距仍如鴻溝。

樹之壽命猶在人之上,那供其成長的悠悠歲月,具體意味着什麼,包括了多少,無疑是玉仙客終日思索卻還領會不到的。

領會不了其意,自然動用不了其道,更加施展不了其招。

作為她成名一劍的玉樹凌空,實則與樹的關聯並不大。

之所以在為招式取名的時候冠上“樹”字,無非是因為她施展此劍招時,真氣流動交換,四周會出現諸多色澤不一,大大小小的同心環紋,與樹的年輪格外相似。

望其輪知其年。

知其年斬其念。

本凌空突刺的一劍,因為玉仙客的輕靈身法,在即將沒入中年男人的氣海穴前的剎那,陡然改變軌跡,如盪鞦韆一般在空中劃出碩大弧度。

男人反應迅速,臨時做出預判,橫於胸前的黑刀隨着手腕急速抖動,就要以一記虛向側劈貼向後背,不料玉仙客速度更快,劍式再變,無任何花哨虛招,鋒芒自上而下,直接鎖定了男人的天靈蓋,有貫穿之勢!

彼時劍還未至,氣已先削斷男人頂上數十根黑白相間的頭髮。

但未來得及一舉克敵,那柄染着赤色銹跡的黑刀便以“蘇秦背劍式”斜向而上。

刀劍相對,恰如針尖碰麥芒。

火花激射之際,周圍氣層塌陷,若有水流迸發,將兩人身軀震得分離。

自索橋口向後連退八步,男人以刀插地,穩住身形,只覺胸中悶聲如雷,虎口亦是發麻。

“多年封刀,一朝用刀,果然免不了有些生疏。”

男人用着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微弱嗓音自言自語,隨即頗為自嘲地笑了笑,心中卻無半分退意。

對面的玉仙客同樣如此,雖因為身體輕盈的緣故險些被那股衝擊力量震飛回原位,途中卻強行下墜,直接踩碎了索橋中間一塊寬厚木板,又趁其徹底坍塌前的一瞬借力彈起,雙腿分開,橫架於左右鐵索之上。

不顧風雅,只顧殺機。

其只進不退之意顯而易見。

“這還是那個瞎眼男人嗎?修為武功竟如此了得!”

“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此人藏拙至今,一朝暴露,必是接到了某項命令,依我看,八成是幽州那幾位閑不住了。咱們如果處理不當,來日就不是今天的一刀一劍之爭,而是一城一地之戰!”

“統領,此間消息得儘快傳到三晉才是。”

“傳信不急,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沒有搞清楚,統領,還是您先下令弟兄們擒下那男人才是。”

史銘飛右手按住腰間佩劍,聽着身邊幾位副手的交談聲,心中暗自權衡,忽而環顧左右言道:“幽州邊境,可不只有我晉軍,若此人真是為那幾位賣命,我們將他擒下,安排什麼理由才算合適?這可是個難題,一旦解的方法錯了,幽州軍借勢興兵犯晉,就成了我們的罪過了。”

四下陷入沉默之時,史銘飛回頭朝後方諸多甲士一望,突然兩眼放光,指着第五排一名低頭裝作瞌睡的黑甲軍士道:“你,新野狗,出列。對,沒錯,說的就是你,別看了。”

“呃......統領,容小卒解釋一下,我姓新,名野狼,字天狗,不叫新野狗,您看是不是糾正一下。”

“糾正個屁!再拖拖拉拉,算你違抗軍令,軍法處置!”

“別別別......”

新野狼再不敢有絲毫怠慢,扶着頭盔,穿過人群,一路小跑而來,卻還是挨了史銘飛一記窩心拳,所幸只是象徵性的比劃。

“野狗啊,雖然你自稱小卒,但在我看來你的本事並不小,有沒有興趣幫我個忙?事成之後,只要是我能辦得到的,你要什麼儘管說,如何?”

“呦呵呦呵,統領您跟我這麼客氣幹嘛,這些年要不是您的照拂,小卒哪能活到現在?有什麼吩咐您儘管說,上刀山下火海,我新野狼都去!”

史銘飛笑了笑,扶着新野狼的肩膀,帶他朝索橋方向望去,“那個瞎眼男人還有印象吧,人家現在搖身一變,成武林高手了,心不心動?想不想學?”

新野狼狠狠咽了口唾沫,“統領難道是打算給小卒派發一個拜師的艱巨任務?”

史銘飛道:“你自己都說是艱巨任務了,身為統領,不到萬不得已,豈能讓你以身犯險?我打算派發給你的任務,比這簡單多了,和那瞎眼男人動手的漂亮姑娘瞧見了吧,心不心動?想不想要?”

新野狼揉揉眼睛道:“跟天仙似的姑娘誰不想要,關鍵人家這麼厲害,我降不住啊!英雄救美的戲碼就更甭提了。”

史銘飛道:“刀劍相爭,自有勝負,她不需要你來救,你也不需要去救她,你要做的,就是上前問清楚她的身份來歷。”

“啥?”新野狼瞪大眼珠,“統領,刀劍無眼,死傷難免,沙場衝鋒倒還罷了,我死也死個光榮,沒準兒還能拉幾個墊背,可這江湖高手的對決,我一股腦地栽進去,不就是自尋死路,沒有意義的犧牲嗎?”

周圍人正待勸說,史銘飛一人已率先朗聲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新野狼搖搖頭:“不太懂。”

史銘飛道:“那我就說個你懂的,我問你,一瞬間跌入江湖的英雄,一輩子埋於沙場的枯骨,想當那個?”

新野狼默然咬了咬牙,彷彿洞悉了史銘飛的真正意圖。

“統領,此事不管成功與否,我都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史銘飛緊密注視着他,道:“你說。”

新野狼道:“如果有一天我沒有精力踏上回鄉途的話,替我向雁門的親人捎一封信,說我在外面過得很好,當了大將軍,為天下蒼生奔波,等到時局大定,百姓安居樂業時,我會回來看他們。”

史銘飛心中微震,很快點了點頭。

他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

“另外,還有一件事,是此事成功后,想請統領幫我做的。”頓了頓,新野狼又道。

史銘飛示意他說下去。

新野狼於是繼續道:“以前就聽說史先鋒家中藏有一面大旗,上書九府都督四字,是為了紀念他的父親史敬思將軍而造,我想親眼一觀,看看家鄉傑出人物的風采。”

史銘飛躊躇片刻,接着仍是點頭。

以他與史建瑭的關係,要辦到這件事,的確不難。

關鍵在於新野狼能否完成他的“重託”。

——————

一開始便不打算只分高下,還要決定生死的戰鬥,到達白熱化的階段,總要比尋常的技藝切磋快上許多。

玉仙客來的時候衣裙染血,而今依舊染血。

但已不僅僅是她的血,還有中年男人的血。

究竟要何其剛猛的手段才能在劍鋒刺中對方的一剎那,捨棄天寒地凍的凝結,直接讓對方血流如注,以箭矢的形態激射而出,濺灑到自己的身上。

在來到這座索橋之前,玉仙客本也是不知道的。

她用的是瓊花劍,每一招每一式所力求的當是輕快迅疾,用超越尋常人尋常劍十倍不止的速度構成準度,進而耗費最短的時間結束戰局。

狠辣,暴戾,摧人心前先摧其骨,通過戰鬥向對手施虐的方式,是她一向所不推崇的。

她今天卻破了例。

獨行千里,一路仗劍殺來,中途積攢的怨氣與戾氣本就不是兩人同乘一輛馬車,沿途雖逢生死險境也能並肩作戰,同進同退能比擬的。

她先前之所以能夠剋制自己的怨氣和戾氣,不是因為自己的心境已足以媲美當世宗師人物上善若水的地步,而是她信賴自己的人與劍,有把握憑藉自己最擅長最習慣的方式將對手擊潰甚至擊殺!

天生獨眼的男人,銹跡斑駁的黑刀,未能摧毀她的自信,卻憑藉著寧死不退的果敢堅持,將她原有的把握引向了一個陌生且極端的深淵。

不過盞茶時光,這座長達百丈的索橋就變得支離破碎。

充當橋面的木板早已沒了一塊完整。

就連纏繞在周圍的鐵索看上去也不再堅不可破,放眼望去,儘是被刀劍銳氣切割后產生的划痕。

一手扶着左側鐵索,一手緊握刀柄的中年男人渾身淌血,衣衫碎了大半。

頗像古銅色的肌膚暴露在外,作為緊繃的筋骨血肉最後一層貼身防護,並未給他煉體武修該具備的強悍,反而讓此時的他更像是強弩之末。

玉仙客同樣有傷在身,這毋庸置疑。

可他並不知道她的傷勢究竟到了什麼程度。

比他重,比他輕?

還是說像她這樣的人,從來就不在乎什麼傷勢的輕重,只關心劍上血的多少。

男人咳中帶血,目光深沉如昨,再度將黑刀橫於胸前,當瞧得玉仙客以劍為橋,雙腳踏劍,雙手結印之後,竟以口含刀,順勢將刀身未乾血液吮吸得一乾二淨!

“終於有點漠北哥舒氏的風範了。”

玉仙客朱唇微啟時所說的話他聽不清。

但他大致可以猜到她想要表達的意思。

哥舒。

凋零至今的古老姓氏,中原大地應該無幾人記得它存在的意義了吧。

也只有當提到與中原民風格格不入的漠北時,那些奔走天涯的江湖人,偶爾會拾起有關它的一點碎片,用自己的方式拼接,解讀。

隨着拼接的展開,解讀的深入,就迎來了刀劍相向,生死相決。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一如當世,一如此刻。

名為哥舒貪,實則異常容易滿足的中年男人顫動着,用冷如冰霜的右臂將口中黑刀取下,接着使勁舔了舔嘴唇,彷彿還在回味血的味道。

多年封刀出現的生疏,自他流血飲血之後,蕩然無存。

昔年在大漠中隨師父學刀的點點滴滴,似也歷歷在目。

刀法不精,刀道不深。

師父對他評價如此,旁人對他評價也如此。

年輕時倒很不服氣,想着有朝一日擊敗江湖上某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讓他們刮目相看,現在么,既無稜角,也無雄心了。

但他並非一無所有。

他的刀也非一無是處。

即便眼下體內真氣已所剩無幾,他仍舊不覺得自己破不了玉仙客的成名一劍,玉樹凌空。

新野狼至橋口,哥舒貪正出刀。

既是他此生最後一刀,也是他此生最強一刀。

如他心意,名為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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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宿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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