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法師(上)
第九區是卡德納斯著名的貧民區。
作為這座城市最底層的所在,排污系統暫時還沒能修進這裏,所以這裏的居民們每天早上都會把前一天馬桶里積攢的尿液、糞便等端出來,傾倒到街面小巷上,這也就導致了整個第九區更加骯髒、污濁,有身份的人士是從來不會來這裏的。
現在已經是臨近中午了,臨街的一處二樓窗戶打開,起晚了的一個懶婆娘費力地端起馬桶,擱在窗邊,也沒仔細看就往下倒去。
“嘩”
黃色的尿液如暴雨從天而降,中間夾雜着好幾段黑色的糞便,尿液中還有一些紅色的水分,應該是這家有女性來了月經。
“唰”
這一桶水正好從諾曼的頭頂淋下,澆了他一身,把他上半身全部都淋濕了,一股濃烈的尿騷味也隨之而來。
“卡擦!”
這位二樓的婦女顯然很有經驗,看到自己淋到了人之後火速把馬桶收了回去,把窗戶放了下來,整個動作幾乎是在一瞬間完成的,所以當諾曼拿手擦了一把臉后,抬起頭來,什麼都沒能看到。
這條街上人流稀落,只有寥寥數人。
這些人面上的表情本來都是木訥僵硬、眼神混濁黯淡無光的,但是看到這一幕後都咧開嘴笑了起來,尤其是諾曼左前方正靠着牆壁半躺在地上曬太陽的那個衣衫襤褸的瘦子,他本來是最愁苦的,現在卻是哈哈笑出了聲來,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滾,臉上表情痛快無比。
會在這裏的都是一些生活凄慘的低賤的人,生活中並沒有什麼能讓他們開心的,大概也只有看到有人比他們更倒霉,才能讓他們笑出來了。
他們一邊笑,一邊盯着諾曼,本來要走過去的幾人都不走了,佇立在原地,等着看戲,看諾曼如何痛罵樓上那戶人家,但是他們註定要失望了。
諾曼抬着頭,嘴巴一張,眼見着要罵出來了,但是話到嘴邊卻沒力氣送出來,最終只能咽下去,嘆了一口氣,右手伸到自己肩頭,把上面掛着的一段糞便掃下來,然後就繼續往前走去,雙眼沒有焦點。
他實在沒有力氣罵了,這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此刻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掏空了,耳邊迴響着剛才所聽到的話語。
“艾瑪?……哦,是尤里烏斯一家吧?……他們是在這裏住過,不過很早以前就搬走啦……不知道,反正肯定不在卡德納斯了,聽說他們要去聖維塔……”
“不在卡德納斯了”
“不在卡德納斯了”……
這話語一直在他心裏重複,揪着他的心臟,把他折磨得不剩絲毫力氣。
諾曼終於有了表情,眼神絕望。
怎麼就能不在了呢?!
今年村子裏的收成不好,他的父親老諾曼都被餓死了,眼看着家裏的糧食也不夠他撐到來年,他只能從艾什麗村逃難來到卡德納斯,為的就是找到這個老諾曼口中的“艾瑪姑媽”,她怎麼就能不在了呢?!她不在了自己怎麼辦呀!?
艾什麗村肯定是回不去的了,他還欠了巴頓老爺今年的租子沒有交呢,這一回去肯定會被農事官抓起來打個半死,基本就沒個人樣了——村子裏那幾個缺胳膊少腿的農奴都是這樣斷了手腳的。
但是呆在卡德納斯也不是辦法啊:他到卡德納斯已經七天了,這七天裏他除了一路找艾瑪姑媽家的下落外,也了解到了很多城市裏的規則,比如說他這種除了種地什麼都不會的人,在卡德納斯這樣的大城市裏是討不到活兒的,只能趴在路邊乞討,而那樣的下場又是死路一條。
這幾天他已經看到好幾個餓死在路邊的乞丐了。
一路絕望着,諾曼一路無意識地走着,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第九區。
卡德納斯的太陽似乎總是很大,走了這麼半天的時間,諾曼身上的尿液已經晒乾了,只是難聞的尿騷味卻是揮散不去,並且他的衣服上也有好幾處地方被晒乾的尿液硬結,和木板一樣乾脆,還有幾縷板結的紅色掛在他的身上,那是幹了的月經血。
路過的行人看到諾曼這樣子,都繞着走,沒有一個願意接近的,望向他的眼神也都是鄙夷譏笑。
顯然,這又是一個鄉下來的土包子被不小心濺了一身尿,這種情況在卡德納斯總是能見到的。
“咕咕嗚”
不管諾曼有多絕望多沮喪,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比如說他已經三天沒有進食的肚子開始筋攣,發出“咕咕”的聲音,他還明顯地感受到了自己肚子上那最後的一點點肥肉在不由自主地顫抖着、跳躍着,拉着他肚子上的筋,一下一下的。
實在撐不住了,得吃點東西了。
諾曼這樣想着,手不自覺地反手摸到了背上,摸在一個被布包裹着的堅硬的物體上。
這個用布紮起來的包里裝着的是他所有的家當:一口缺了一小塊口子的鍋,一件在老諾曼入土前從他身上扒下來的衣服,一把手耙的鐵頭。
本來裏面是還有兩包豆子,一把薺菜的,都被他在來的路上吃了,還有一個鋤頭的鐵頭也被他賣到了鐵匠鋪里,那是他能在四天前吃上一點東西的原因。
鍋……還是不能賣吧?……
諾曼的手往下移動,移動到了那個手耙的鐵頭上,隔着布摸着。
那還是賣這個?
正當諾曼不知道如何抉擇的時候,在他面前的一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現在正站在一個路口,在他的左前方,有一堵很大的牆壁,上面貼了不少紙張。
從來沒有學過字母的他也不知道上面都寫了些什麼,而現在,正有一個男人走到那堵牆壁前,往上面貼一張紙。
諾曼眼睛突然睜大,目光瞬間有了焦點,牢牢地盯着那張紙。
那紙張上寫的東西和其他的紙有些不同。
在那張紙上,有幾個奇怪的圖案。
這些圖案在旁人看來或許是莫名其妙的,但是在諾曼看來卻是意義不同:從小到大,他的左眼總是能看到類似的這種圖案,同時他還能從自己的心裏聽到許多聲音,那種聲音太多太嘈雜,經常讓他頭痛欲裂,已經折磨了他十幾年了。
就比如說現在,他的左眼就能看到不斷地有這種圖案飄過,也不斷從自己的心裏聽到嘈雜的聲音,說得全是他聽不懂的話。
“¥!@&……@*#……*¥%”
還好在十幾年的經歷下來,諾曼已經越來越能忍受了,基本上不會像小時候那樣被吵得腦袋痛到在地上打滾了。
諾曼快走兩步上前,來到那堵牆的前面,仔細看去,發現這上面的很多圖案確實和自己左眼所看到的是同一種類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裏住的那些人也能看到外面的東西,他左眼所看到的那些圖案漸漸地變了,都變成了和紙上排列相同的圖案,所聽到的聲音也都音調節奏一致。
那個貼紙的男人注意到了諾曼的異樣,往旁邊退了一步,看着諾曼皺起眉頭,遲疑着問了聲:“怎麼了?……”
如果不是諾曼的表情太過古怪,他怕是根本不會理睬這個身上散發出濃重尿騷味的鄉下土包子。
但是下一刻,這個男子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聘請古語家庭教師,酬勞面議,地址,六區佐敦道……”
諾曼下意識地跟着他聽到的那些聲音念了起來。
這種聲音他聽了十幾年,睡覺都不得安生,折磨得他頭昏腦脹,早就熟悉無比了。雖然不知道意思,但是讓諾曼跟着他聽到的那些聲音發音還是沒有半點障礙的。
“你是法師?!”
聽到那和本森先生一樣古怪的詭異發音,男子的聲音都拔高、尖銳了,看着諾曼,一臉的不可思議:法師這樣的貴族,不是都應該和本森先生一樣高貴優雅的嗎?可他面前這站着的是個什麼鬼啊!
雜亂的和雞窩一樣的頭髮虯結在一起,臉上一道黑一道黃的,眼睛裏有眼屎,鼻毛竄了出來,鬍子拉茬,身上的衣服即使已經佈滿了補丁都還有好幾個洞,可以看到裏面的皮肉——這傢伙竟然是連內衣都不穿的!更別說他佈滿了泥垢的大手、胳膊,身上散發著的濃重尿騷味,肩頭上甚至還有一小塊黑色的東西……結合這人身上的尿騷味來看,那不會是屎吧?
這會是法師?
諾曼也和這男子一樣疑惑,一皺眉。
法師?
從男子口中跑出來的陌生詞彙讓他不明所以,正當他想要問法師是什麼的時候,男子又突然開口了。
“你看我說的都是什麼,我真該死,竟然質疑您的身份!……”
男子連連道歉,主要是被諾曼的那一皺眉嚇到了,同時本森先生的話語也從他的心頭閃過。
“我聽人說,現在別說法師袍了,就連教會發放的法師徽章都有造假的,所以你如果想幫你的女兒找一位真正的法師來教她的話,不能看那些,你是無法分辨真假的……拿着這張紙去吧,如果能看懂我寫的這東西,那就必然是一名法師了,這是無法作假的東西,你也不會被人騙了。”
雖然看着沒有半點和法師沾邊,但是能認識古語並且讀出來,而且和本森先生讀的發音好像差不多,這大個子肯定是個法師呀!他怎麼能質疑對方呢?!你看,對方都生氣了!
“這裏不是一個談話的地方,我們去我的家裏談吧?尊貴的法師先生,您不必擔心,錢我一定會盡量讓您滿意的,只希望您能給我一個談話的機會……”
男子喋喋不休,諾曼本要出口的話語又吞了回去。
他的心思全被“錢”抓住了。
這男的要給他錢?
男子喋喋不休了一番,最後問道:“法師先生,您怎麼想?”
諾曼回憶起巴頓老爺的威嚴模樣,儘力把自己的麵皮拉長,面孔扳了起來,一點頭,“那就走吧。”
既然有錢拿,他就裝一下這什麼法師吧,至於被拆穿了怎麼辦……
到時候再說,大不了被卡德納斯這裏的大老爺派人抓起來打一頓,反正自己都快餓死了,赤腳的不怕穿鞋的!
而在諾曼心底,他聽到的那些聲音更多更嘈雜了,並且也不像之前他看紙張時那樣整齊統一,而是非常雜亂。如果我們的諾曼是一位真正的法師的話,那麼他就能聽懂這些聲音到底是在說什麼了。
“有救了,這個世界也有中文啊!”
“終於有希望跟主播溝通了,6666666”
“家庭教師.avi已上線。”
“這是這個直播間裏程碑式的進步啊!兄弟們金幣禮物走一波!”
“$%@(法師)?這是什麽職業?有精通異界語的大佬出來繙譯一下嗎?新手表示不明白啊。”
“音譯得沒錯,不過具體什麽意思看了十年的大佬也表示不知道,在我印像里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彙,結合前後語境好像是一種了不起的社會地位,類似於貴族那種?不太確定。”
“膜拜前面這幾位自學異界語的語言大佬,看了八年了,本弱雞表示還是只能聽懂幾個簡單的單詞。”
“為什麼有懂這種語言的大佬也不跟主播溝通一下啊?”
“一看就是新來的水友,這主播是個文盲啊,我們根本沒有這種語言的字庫,光聽得懂沒有字庫怎麽發彈幕怎麽溝通?”
“黑衣大奶直播間,未成年別來,怕你受不了,房間號,10029”
“房管呢?刷廣告的封了。”
“別開玩笑了,這房間哪來的房管。”……
當然了,就算諾曼是一位真正的法師,看懂了每個字,也是不會懂這些聲音究竟在說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