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鳧(fu)風初蕾
午後,風從北來,西南天空黑雲壓頂,眼看,一場大暴雨即將降臨。一道閃電劃過,雷像被什麼生生捂住了,只發出一聲低低的悶響,尾音拖得老長,然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委蛇忽然昂起頭,煩躁不安地衝著雷聲嗷叫。它有兩個頭,頭上戴着兩頂一模一樣的朱冠,一丈多長的蛇身上批着紫色披風,模樣原本十分神氣,但剛剛過去的雷聲彷彿令它很是生氣,一如某種不祥的徵兆。
鳧(fu)風初蕾安撫地拍了拍它的頭,又看看眼前高達萬仞的周山,面上也露出少許焦慮之色。
她已經在周山腳下旋轉了好幾天,無論怎麼走,都會回到最初的出發地點。
身上佩戴的迷榖(gou)已經枯萎,周山上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竟令從不讓人迷路的迷榖也徹底失效。
她跳下蛇背,摘下迷榖閉着眼睛扔出去,然後睜開,順着迷榖所指的方向大步就走,半里遠之後,她停下,眼前,又是那棵萬年雲陽樹。
這已經是她第五次看到這顆樹了。
就連委蛇也長嘆一聲,十分鬱悶。
每次見到雲陽樹,你必須準確地叫出它的名字,否則,躲在裏面的雲陽精便會竄出來咬人。
她懶洋洋地叫一聲“雲陽”,雲陽樹便幸災樂禍地笑起來,聲音又尖又快:“小姑娘,又迷路了吧?乾脆別走了,留下來陪伴我好了。”
一根纖細的枝條垂下,就像一隻濕嗲嗲的手不停地在她頭上摸來摸去:“我好久沒有見過人類了,你留下陪陪我吧……”
“不行,我還有事情。”
“唉!可憐的人類,難怪壽命那麼短!就像我們這些樹,選定了地方便靜靜生長,上千年也不會挪動一步;可人類才短短几十年壽命,卻一刻不止地到處亂竄,不停消耗能量,如此,豈能獲得長壽?長壽的真諦,在於靜止……”
當枝條再次垂下來時,鳧風初蕾已經奔出三丈多遠,雲陽樹大叫:“你不用徒勞無功了,你還會迷路的……”
“迷路就迷路吧……”
話音未落,嗅到一股濃郁的香味。
香味是從半山腰傳來的,委蛇也不等主人吩咐,便立即往香味的方向奔去。
一人一蛇,終於走出迷局。
原始森林遮天蔽日,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地帶長滿各種鮮艷的蘑菇,爬蟲琳琅滿目,這些原本是委蛇最喜歡的美味,但此時它卻絲毫不敢停留,馱着主人的蛇軀蜿蜒爬行,很快便到了半山腰。
香味,戛然而止。
視野漸漸開闊,只見三株巨大的桑樹將山峰攔腰截斷。三株桑樹以三角形分佈,樹榦筆直,別無旁枝,唯有樹葉如團團大傘,簇擁在樹冠的頂部。左邊的那棵,樹葉通紅如燃燒的火焰,右邊的那棵卻通體湛藍,樹葉如一顆顆的藍色寶石;最奇特的當數前面那棵,葉子是落日熔金一樣的燦爛,細看,竟如一串串的金葉子。
委蛇失聲道:“三桑!”
三桑周圍,寸草不生,這就令中間那個巨大的土包顯得特別突兀,它是一個圓錐形,尖利的頂端直刺天空。
委蛇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鳧風初蕾頓感不妙,低聲道:“快走!”
蛇軀顫抖,竟然無視主人的命令,高高昂起蛇頭,死死盯着土包。
只聽得一聲爆破似的巨響,土包訇然中開,光線瞬間黯淡,漫天的塵土迷糊了人的眼睛。
委蛇猛地竄過去,鳧風初蕾勉強睜開眼睛,也追過去。
鳧風初蕾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巨大的蛇尾,她的目光往上,那是一個人類的身軀,然後,目光落在那一頭紅色的長發上便再也移不開了。
明明是一具屍體,可他火紅的頭髮卻充滿了生命力,一根一根,輕輕搖曳,比三桑的紅葉更艷麗奪目。
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頭髮。
這是一個人蛇族的巨人,此刻,他閉着眼睛躺在冰冷的土地上一動也不動,他身上還是上古時期的金色戰袍,看樣子,竟不知已經死去幾千幾萬年了。
也許是那紅色頭髮實在太美麗,鳧風初蕾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不料,那髮絲如有靈性,自動漫卷了她的手指,又不用力,溫柔得像是在輕輕回應她的撫摸。
鳧風初蕾立即放開頭髮,低聲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她飛速跳上蛇背,蛇軀擦着地面窸窣飛奔,很快便在十丈開外,鳧風初蕾鬆一口氣,不由得回頭張望,只一眼,便驚呆了。
土包劇烈晃動,一個巨大的人影緩緩站起來,他臨淵而立,高大無比,先是揉了揉雙眼,抬起頭,彷彿很迷茫地看了一下天空。
鳧風初蕾暗道不好,卻見委蛇雙頭搖擺,嘴裏居然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鳧風初蕾不假思索便跳下蛇背,剛跑了幾步,雙腳旋即離地,整個人就被舉到了半空之中。
“哈哈哈,我終於等到今天……”
腳下,茫茫一片白,鳧風初蕾駭然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隻巨大的掌心裏,那狂笑的巨人聲音里滿是喜悅。
她在他掌心裏亂竄,可怎麼都走不出去,半晌,徒勞無功地停下。
但見那巨人滿頭紅髮,人面之下卻是粗大的蛇尾,他俯首,就像看着掌心裏的一片花瓣,眼神里滿是驚嘆:“小東西,你叫什麼名字?”
聲如悶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鳧風初蕾立即捂住耳朵,他卻笑起來:“是了,這樣說話不太方便,小東西,你等等……”
他的手輕輕往下,鳧風初蕾雙腳落地,穩穩地站着,驚奇地看着對面小山似的巨人慢慢縮小,蛇尾消失,片刻之間,便形如常人,只是比一般人要高大得多。
他的紅髮束成高高的馬尾,微笑的時候便如金色的三桑葉子,英俊絢麗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行了九州四野,走了千里萬里,她從未見過這麼美貌的男子。
鳧風初蕾好奇地問:“紅髮蛇尾,你是最後一個共工?”
“最後一個共工?也許吧!不過,一萬年之前,人們就不再這麼叫我們了。”
傳說中,共工一族是媧皇造人時所造的第一個人類繁衍而來,所以,他們這一族不折不扣是女媧的嫡系後裔,相貌也是所有人類中最美麗的。
鳧風初蕾問:“你們為什麼要拋棄這個名號?”
他笑起來,搖搖頭:“此事說來話長……”
目光落在鳧風初蕾身上,忽然道:“對了,小東西,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鳧風初蕾。”
“鳧風初蕾?”
他環顧四周,但見半山腰上山花絢麗,許多紅花含苞待放,不由得點點頭:“真是個好名。你可以叫我百里行暮!”
微風吹來,漫天的塵土早已散去,空氣中滿是淡淡花香,鳧風初蕾發現,之前自己循着味道而來的正是這種花香。
百里行暮伸出手,卻停在半空——他在她烏黑的大眼睛裏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是世界上最清澈的一雙眼睛,水潤,天真,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他的手,碰觸到她纖長的睫毛,就像撫摸新生的蟬翼,彼時,一縷夕陽正從金桑的縫隙里照射在她面上,恰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紅色花蕾。
他深呼吸,很是心醉,笑容也更加和煦:“三萬年了,我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孩。”
她問:“你沉睡三萬年了?”
“不,玉紅草的果實最多只能讓我們沉睡一萬年。如果一萬年之後,等不到喚醒之人,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個共工就會徹底煙消雲散……呵,初蕾,謝謝你,是你將我喚醒!”
她不解其意。
“本以為,一萬年是那麼漫長,沒想到,其實也只是睜眼閉眼之間……”
他微笑的面上,一絲哀傷一閃而過,恍如當年血戰的慘烈尚未散去,胸口錐心刺骨的疼痛尤不罷休。
茫茫天數此中求,世道興衰不自由,放眼天下,已然如此陌生。
“女孩,你告訴我,現在,已是誰主沉浮?”
“現在的中原共主是大禹王!”
“大禹王?”
“就是姒禹,據說他是黃帝的後裔,顓頊(zhuanxu)的第N代孫。”
“顓頊(zhuanxu)?”
他念着這個名字,眼神很奇怪,嘴角的笑容也很奇怪:“沒想到,他的孫子又捲土重來。”
“大禹王已經召令九州,打造九鼎,待得一年之後九鼎鑄成,便在塗山召開萬國大會……”
“姒禹已經一統天下了?”
她搖頭,“大禹王只是中原共主,但稱霸西南幾萬里的卻是魚鳧王。”
“魚鳧王?”
百里行暮盯着她,目光一閃:“你是魚鳧王的什麼人?”
她不答,只是看着西南方向的天空,但見積壓在那裏的烏雲已經越來越厚,越來越黑。
百里行暮分明看到她臉上那一絲淺淺的憂慮,這令她美麗的面容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委蛇順着她的目光,發出一聲奇怪的嗷叫,彷彿那黑漆漆的烏雲里深藏着什麼令人不安的東西。
傳說中,見委蛇者,必將獨霸天下。但此時,這祥瑞和它的主人一樣,也死死盯着西南天空的烏雲,蛇軀一陣陣地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