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阿嬋瞧了瞧那幾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旋即便不感興趣的移開了目光。她朝着李尋歡腳步輕盈的走來,好奇的問道:“怎麼不走了?”
“有了點麻煩。”雖然說著“麻煩”,但李尋歡的臉上仍然帶着淡淡的微笑。他對她說道:“阿嬋姑娘還是先回車上去的好。”
可阿嬋聽了,卻站在原地沒有動。她在那獨臂老人,跛腳瘦子,四個五毒童子的身上一一看過,然後曼聲開口道:“你們為什麼要攔我們的路?”
她神色中毫無異色,沒有絲毫的慌張與害怕。就彷彿篤定沒有人能夠傷害她一般,神色恬淡而天真。
那份恃美行兇的有恃無恐,實在讓人忍不住面露苦笑。
不僅僅是那群不速之客心覺微妙,就連李尋歡都忍不住露出了哭笑不得的模樣。
要知道獨臂老人查猛這行人,在江湖上哪怕不能說是名鎮一方,卻也是威名赫赫,但在這個小姑娘眼裏,竟好似什麼都不算一般。
可安靜的尾隨在他們身後的阿飛卻知道,尋常美人若是在紅塵中長大,從小便可從周圍人的熱情之中察覺到自己美貌的威力,但阿嬋從小卻生活在江湖之外,身旁之人除了李尋歡和孫小紅這對夫妻,便只有他這個“師父”。
他們都把她當做自己的小輩,而不是以男人的身份面對一個女人,所以阿嬋根本不知道,自己對於男人的吸引力,有多麼致命。
她甚至都沒有自己“生的好看”的概念,所以她那般有恃無恐,不過是因為李尋歡在她身旁。
在少女阿嬋的世界中,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恐怕便是自己的“師父”阿飛,然後第二厲害的人,便是師父的摯友,小李飛刀李尋歡了。
所以在阿飛眼裏,她不過只是一個,堅信身旁之人絕對能夠將她護住的小女孩。有着“長輩”在一旁撐腰,便覺得世界之大,毫無可怕之處。
這樣的單純心思,還說要去什麼江湖!?
只怕離了旁人照拂,轉眼就要被人吞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
還要當什麼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兒那個武林第一美人是怎麼來的?出賣色相,出賣身體,賣弄風情——那樣的武林第一美人,又有什麼稀罕的?
想到這裏,阿飛沉下了臉來。
他這樣的表情,阿嬋如果能看見,就會發現她很熟悉。在她長大的過程中,每次阿飛動了真怒的時候,他便是這麼一副懾人的模樣。然後阿嬋就會乖乖聽話。
可現在,她卻毫無顧忌——因為她已經從自己師父的身旁逃走了。
而且,小李飛刀也的確是能護住她的。
但……阿飛記得,接下來,當初李尋歡為了不連累他,而與他在此處分別。既然如此,他便不可能再繼續照顧阿嬋太久了。
以他年輕時候的性子,恐怕也是絕不會保護她的。若是她就真的這麼流落江湖,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好在現在他還能在暗處護着她。若是能夠讓阿嬋吃點苦頭,好能讓她乖乖回家的話,那也沒什麼不好。
這麼想着,阿飛長長的嘆了口氣。
男孩子和女孩子真是不同。
李尋歡的徒弟,名叫葉開,那個孩子就從沒讓他們擔心過什麼。
總之,他暫時沒有出手。
他看見那獨臂老人沉默了起來。過了半晌,他才朝着李尋歡開口道:“我知道小李探花絕非是貪圖錢財之人。”
李尋歡眉頭微挑,“哦?”
“而且,既然身旁有如此美人,恐怕也不在乎什麼第一美人下嫁。”
李尋歡微微一愣,第一時間湧入腦海之中的形象,卻是那個名為林詩音的女子。“第一美人?”
獨臂老人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安靜站在一旁的阿嬋,抿唇道:“小李探花莫非不知,如今武林公認的第一美人——林仙兒?”
李尋歡剛從關外回來,的確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可綴在他們後頭的阿飛,卻抿起了嘴唇。
他知道他遲早會再次聽見這名字。雖然他已經放下了過去,卻不代表他願意重新回顧一遍。
這時,那跛腳瘦子不耐煩道:“你與他說這麼多做什麼!”
“我只是覺得,尋那包袱之人,要麼為名,要麼為財,要麼為色。”獨臂老人看起來頗為忌憚“小李飛刀,例不虛發”的名聲,而不願與他正面衝突道:“但小李飛刀名滿江湖,一門三探花何等風光,世家大族,家財萬貫,更兼有如此美人在旁……何必要那包袱呢?不如交給在下——那包袱乃是別人重託給我們‘金獅鏢局’的,若有閃失,敝鏢局數十年的聲名從此就毀於一旦了。還請小李探花莫要為難在下。”
“包袱?”李尋歡卻皺起了眉頭,“你們難道不是為了給諸葛雷報仇而來?”
“諸葛雷算什麼?死了不也就死了!”那跛腳瘦子陰沉沉道,“我們只要你將包袱拿出來!”
李尋歡這才記起,當時在客棧中,桌子上的確有一個包袱,而在黑蛇走後,那包袱便不見了蹤影。
他道:“包袱難道不在黑蛇身上?”
“黑蛇?”那四個五毒童子便像是聽見了什麼極為可笑的笑話一般,頑童一般的嘻哈笑了起來。“你看這是什麼?”
其中一個黃衣童子咯咯笑着,盯着阿嬋,面上露出一種想要顯擺的驕矜之氣。他彎腰拾起一團雪球,砸在了雪人上。只見一陣雪花四濺,那雪人之中,竟然露出了一張死人的面容——黑蛇的屍體不知道被誰圍在了雪人之中。此刻那張猙獰醜惡的臉裹在冰雪之中,呈露出一種令人不悅的泛白的青灰色。
阿嬋露出了不忍細看的神色,她下意識的就縮到了少年阿飛的身後。
見她如此反應,那幾個年紀不小,卻打扮的宛若小孩一樣的童子便一起鬨笑了起來。他們穿的衣服五顏六色,花花綠綠,幼稚凌亂,神色也總是嘻嘻哈哈,擠眉弄眼,不知是神智的確如此,還是假裝瘋癲。
可在男女一事上,卻恐怕是真的幼稚。明明年紀已然不小,竟宛若頑皮少年,瞧見喜歡的人,便一定要去欺負一番。
而阿嬋一靠近少年阿飛,他便下意識的繃緊了身體,好像隨時隨地都在防備她會從身後突然一刀捅入他的心臟一樣——但她毫無武功,而他耳力之敏,目力之強,可以說冠絕天下。只要她稍有異動,他都能夠迅速反應過來。她也許在伸手碰到他的衣角之前,就會先死在他的劍下。
可阿嬋沒有動。
她雖然躲在他的身後,卻一直與他隔着一段距離,並沒有做出任何過分親密的舉動——因為在穿越前,阿飛對她的態度就是關切內斂,而外在嚴格的——以前年紀小的時候阿嬋還能藉著天真懵懂,抱着他撒嬌,但後來年紀漸大,阿飛對她的管教就越發嚴厲了起來。
這導致他們的日常相處恪守禮節,很少會有什麼親密舉動。阿嬋習慣性的躲在他的身後,已經是她對阿飛的感情,最大的信賴表現了。
她只是站在他的身後,少年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感到這麼的緊張,這麼的難受。他甚至突然有些希望,她乾脆的拉住他的衣角。但她依然沒有。
而另一邊,李尋歡看着黑蛇的屍首,沉吟了半晌。最終他嘆息一聲,回答道:“那包袱的確在我身上。不過,我要考慮一會兒,到底要不要還給你們。”
那跛腳瘦子立即道:“不知閣下要考慮多久?”
李尋歡摸了摸手中銳而薄的飛刀,簡單而有力的回答道:“一個時辰之後,還在此地相見。”
出於對小李飛刀的信任,一眾人來的快,退的也快。
當他們退走之後,阿嬋才從阿飛的背後走了出來。她臉色蒼白的不去看雪人中的屍體,為了轉移注意,只好認真的盯着李尋歡的臉,“你真的拿了那個包袱嗎?”
李尋歡沒有回答,他望了她一眼,只是笑了笑。
少女阿嬋確信自己沒有看見他動過那個包裹,只是那個笑容卻讓她不滿的鼓起了嘴巴——李尋歡之前教她下棋的時候,每次把剛剛學棋的少女堵死之後,她認輸求助問他還有沒有出路,他也總是露出這麼一個笑而不語的樣子,讓人莫名火大。
“哼。”阿嬋被他笑的小脾氣上來了。“你又沒有碰,為什麼要承認?”
李尋歡的性格溫柔,對她的關心也要比阿飛表露的多,因此她倒是更敢對他發些脾氣,看起來更加親近。
事實上,李尋歡和孫小紅都很寵愛她。孫小紅比她大了將近十歲,李尋歡就更不用說了,幾乎是把她當做了半個妹妹,半個女兒的養大。
而見小姑娘不高興了,李尋歡才笑着說:“我縱然說沒有拿,他們也絕不會相信。我索性承認了,也免得跟他們啰嗦麻煩。反正最終,還是難免出手一戰。”
“不過在那一戰之前,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這麼短短片刻,李尋歡便已經推測出了包袱究竟在誰手上。
而那人為了獨吞包裹,又怕被人懷疑,便將李尋歡的行蹤透露給查猛一行人,想要讓他們互相殘殺,他才好溜之大吉。在此之前,為了不讓他們心生懷疑,他絕不敢逃走。
此刻,查猛返回自己的落腳點,那麼他也必定還在那裏。
然後,李尋歡轉過身來,看着自己身旁的阿飛和阿嬋,笑了起來。
這少年是他生平所見的最為英俊之人,雖然還稍顯稚嫩,卻已經有了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而這少女,亦是他生平所見容貌最為昳麗之人。而對於女人來說,稚嫩與成熟,不過是美的各有風流。
他們站在一處,他神情冷硬,她眉目溫婉,他挺拔如劍,她柔美如柳。沒有比他們站在一起,更令人愉悅,更令人滿足,更令人感到登對的畫面了。
而在風雪之中,李尋歡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林詩音的情景——
那時也下着雪,李園的紅梅開的比眼前的少女還要灼烈。
他正要為雪人放上兩塊煤塊,當做它的眼睛。那就讓他感覺自己好似創造了一個生命,愉悅的不願與旁人分享。
但他多病的母親罕見的出現在了庭院裏,牽着一個披着紅色大氅,臉色蒼白的小女孩。
她看起來好像快要被寒風吹倒了一樣,讓他第一眼就生出了無比的憐惜。李尋歡想要跑過去扶住她,她卻先來到了他的面前,看着雪人,聲音輕柔的問道:“它為什麼沒有眼睛?”
“你喜不喜歡替他裝上對眼睛?”他小聲的問她。
林詩音大大的眼睛望了過來,然後點了點頭。
他便將手中黑亮的煤塊遞了過去,第一次與人分享了自己的快樂。
此後,不管是什麼東西,他都會與她分享。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事物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但現在,她已經嫁做人婦。
想起這點,李尋歡忍不住又大聲的咳嗽了起來。
“這是我的事情,”他蒼白的臉頰上因為咳嗽泛起了病態的嫣紅,“便讓我自己去解決吧。以後我們若是有機會再見,希望還是朋友。”
他不願連累這樣好的兩個年輕人,他已經太容易陷入麻煩,危險,倒霉,和不幸的事情之中了。可是,他卻又放心不下阿嬋。
與他待在一處固然會被人盯上,但她孤身一人行走在江湖上,卻又讓人如何放心?
像是看出了他在擔心什麼,阿嬋輕聲道:“我知道誰能保護我。”
她的眼睛裏透露出一股少女特有的狡黠和機靈,然後對着李尋歡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帶着些嬌縱和篤定的微笑。
李尋歡便也笑了。
他看着阿飛的身影在風雪中漸漸消失,但這一次,雪地上的腳印卻不再是孤獨的了。
阿嬋提着裙擺,輕盈的跟在他的身後。他身姿挺拔如山嶽冰川,而她活潑明媚,像是一隻圍繞着冰山,努力想找個地方落腳的小鳥。
“真希望能再見到他們啊。”
待他們走遠之後,李尋歡站在原處,喃喃低語。“這些時日,與這兩位朋友相處的時間,實在是我十年中最為輕鬆愉快的時光了!”
“而且,再見面的時候,”李尋歡笑道,“阿嬋姑娘若是能夠得償所願,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個少年看起來那麼的孤獨,又那麼的天真和老實,他多麼希望阿嬋能夠讓他感到溫暖,並且不再寂寞。
李尋歡討厭寂寞。但這些年來,他卻總是與寂寞為伍。他知道那是一件多麼難熬的事情,因此總希望自己的小朋友,能夠早些解脫。
而在他身後不遠處,一位劍客沉默着聽完他的低語,又默默的朝着那兩位少年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