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我知道,就夠了(二)
背後的游輪不知什麼時候收錨啟航了。易可心下意識回身,沒走兩步,就有一雙白皙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是他牽住了她,所以才不敢回頭。
易可心背對着的郁一有些不自然地開口:“那個……我們託人給你安排了私人游輪,過會兒會帶你去目的地的。”
“嗯……”易可心快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神啊,現在她的臉一定很紅!
腦袋熱熱的,心跳好快,游輪發動機的隆隆聲還能聽見,卻已經離碼頭開出了大半距離,在水天一色,陽光灑滿的海平線上變成一個黑點。白色的海鷗追逐在藍空,盤旋的身影落下淺淡的陰影。
易可心突然擁有了勇氣,轉過身來,把另一隻手放在郁一握住她的大手上,他的手涼涼的,和自己的溫暖,甚至說得上燥熱不同。那一刻她清楚地在他的瞳孔里看見了自己,那個支支吾吾,有點退縮的從前的自己,和現在面前這個蛻變成蝶的自己。不論是哪一個她,她心中的這份情感都未曾變過。她好想就這樣握着他的手,對他吐露自己的心聲,對他說出那句埋藏心底已久的話語,對他說——
“謝謝你,戴吉利。”陽光下少女笑靨如花,她的眉眼裏深藏不舍和眷戀,最終還是鬆開了他的手。
“嗯。不用謝我。”郁一依舊和以往一樣,神色淡淡,甚至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
可是,儘管是這樣,郁一始終覺得,易可心的笑容里含着一種憂傷,一種真正可以算得上的,明媚的憂傷。
這時,海落櫻跑過來,沖易可心微微一笑,“已經辦置好了,你的行李已經放在船上了。”
“謝謝。”
“不用謝我。若不是我們兩個,你也不會到現在都沒上船,離開塰城了。”海落櫻伸開雙臂,問道,“可以嗎?”
易可心輕笑着點點頭,擁抱了她。
“以後,要多加小心了,有事情,有麻煩了,殘鏡會一直站在你這一邊的。”面前少女柔和的聲音傳入易可心的耳畔,她眼眶微紅,點點頭。
“若有緣,會再見的。”易可心沖兩人揮揮手,依舊是笑着的,她轉過身,向游輪停靠的另一個碼頭跑去。
這一次,她不能回頭了。因為她知道,一看見他,心中的那些依舊沒說的話,那些心跳漏了一拍的感覺,會讓她停留於此,所以她只好帶着那笑,那掩人耳目的笑,步步向前。
後悔嗎?到頭來,依舊一句話都沒說,那些原本該說的話,到了嘴邊如同哽咽了一般,無法告知。
就這樣吧,她曲折人生的第一次愛戀,第一次心動,第一次……學會了放手。
就讓那些天裏,她的執着和愛,全部都埋藏心底吧。
有的時候,有一些愛,是不能說的。
這一次,塰城如同一顆小黑點,漸漸地漸漸地消失在海平面上。似乎,也結束了,粉碎了,她作為一個少女的美夢幻想。
那些歡喜,那些人,那個少年淡澈得如同一汪清水,全部都再見了。
那些愛啊,她知道,就夠了。
所以,當她直視他的那一刻,嘴邊的話語只剩下了謝謝。
謝謝他,曾經教會她,如何愛和放手。
如今,她會帶着這一份最真摯最純粹的美好,一直一直走下去的。
因為那也是她最初的模樣,是她與他相遇的美好。
站在甲板上的易可心笑了,又哭了,又笑了,最後沖已經一望無際大海的消失的塰城的方向,揮了揮手,轉身走進了船艙。
她的座位上有一個半肘高的木偶娃娃,身上的傷疤結痂,穿着潔白洋裝,帶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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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其實知道吧,易可心她喜歡你。”海落櫻推了推鼻樑上的巨大太陽鏡。
海風吹起她的如墨般飄逸的長發,帶着一點玫瑰精油的香味,瀰漫空氣。
“嗯。”郁一不可否認地點點頭。
這就像海落櫻一直知道郁一的情感一樣。
“櫻,其實我……”
“我知道。”海落櫻轉過頭去,微笑地看着他。
“櫻,你不知道。”郁一靠近海落櫻,骨節分明的手撩起她的長發,另一隻手摟住她不堪一握的細腰。
日夜思念的人兒的臉近在咫尺,郁一甚至可以看見她精緻小臉上細微的絨毛,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金光。她的唇微微張開,似乎在對他說著什麼甜言蜜語,讓他明知道不該,還身陷其中。
動作還是停下了。他離她很近,只聽見海落櫻問道,“為什麼?”
她的呼吸讓他瘋狂,他努力平靜自己混亂的心,卻依舊鬼迷心竅地不肯放開他的手。
海落櫻輕輕推開他,“不敢嗎?”
“對不起。”郁一低着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明明可以有機會吻下去,為什麼他會猶豫;明明就是喜歡她,為什麼不說。
他在擔心什麼,白若離嗎?還是……
郁一的心亂極了,似乎某一刻,他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地獄般的從前,那個他註定無法逃避的從前,他一輩子的污點。
海落櫻嘆了口氣,她注意到了郁一情緒的波動,她輕輕抱住他,“我不會走的,我們會一直和以前一樣的。”
郁一垂下眼帘,懷中的少女乖巧,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他平靜下來了,可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嗯……我知道。”
他和她之間存在的某種契約。某種不需要紙筆記錄的契約。他願意,為她付出一切。這罪惡,從他遇見她的那一刻起,便開始了。
那一天,小小的她穿着很普通的弔帶白棉裙,黑髮散開垂落身後,薄荷藍的眸里沒有任何色彩。他無神地望着她,臉上是透明的淚,身上沾滿了血,身旁屍體如山。
她赤着腳,卻並不害怕他,她一步步靠近他,卻聽見他獃獃地疑問,“你……不怕我嗎?”
她踏過那些穿着奇怪衣服和面具的死人,一雙白凈的小腳瞬間骯髒不堪,裙擺也沾上了那些幹掉了的黑色的血。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來,他向後縮了縮,似乎在害怕。
一隻小手附上他蒼白精緻的削瘦面容,女孩的聲音清脆空靈,在這密封性極好的地下空間裏久久回蕩,“不怕啊。你只是一個漂亮的男孩而已,為什麼我要害怕一個漂亮的男孩。”
男孩毫無預兆地就抱住了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了她,似乎可以聽見她骨頭與骨頭之間連接的錯位摩擦聲,他彷彿生怕她會逃走,會消失,就像普通的小孩不願意失去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一樣。
“你跟我走嗎?”
女孩似乎並沒有感覺到疼痛。天使般純潔美好的笑容,她向他伸出小手。
他呆了呆,最終把滿是血污和傷疤的手,放了上去。
從他們緊握着對方的手,走出那裏的那一刻起,註定他的目光里,從此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
即便她是所羅門王封印了一千年的魔鬼,他也甘墮。
海落櫻坐上駕駛座位,“你還未成年,還是我來看吧。”
海落櫻比郁一大了一歲。
郁一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一言不發。氣氛一直安靜着,直到熟悉的手機鈴聲打破這場尷尬,來電是寧萌兒。
因為海落櫻開車不方便,郁一接的電話,對面就講了一句話,郁一的眉頭微皺。
“怎麼了?”海落櫻沒轉頭,從反光鏡里觀察郁一的神情。
郁一的神色有細微的變化,畢竟這件事情和百里翊有關,“凌予,被綁架了。”
海落櫻一個急剎車停下來,轉過頭,髮絲微微凌亂,“你說什麼?”
“洛逸綁架了凌予。”郁一的嘴唇緊抿,眸中的光越來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