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晨光熹微,籬笆上的朝顏花上滾動着晶瑩的露水,清晨的風裏也帶着泥土與花草的香氣。
葉青微被澄娘抓着繡花,三下兩下,花沒綉上一朵,卻被扎了滿手的針眼兒。
坐在一旁竹凳上的澄娘又心疼又無奈,連聲道:“好了好了,快放下,是讓你在布上繡花,誰讓你在指頭上綉了?”
“你這孩子文武都能學的不錯,怎麼就是學不會女紅呢?將來嫁人可是會被婆家嫌棄的。”
上輩子那三位暴君,可從不敢嫌棄她的女紅。
葉青微盯着手指上的針眼看了一會兒,懶洋洋地曬起了太陽,低聲道:“要我會女紅做什麼?將來找個會女紅的夫君不就好了。”
澄娘被她大膽的言辭驚住了,道:“哪裏又會女紅的男人?”
葉青微柔軟地笑了一下,道:“以後,他便會出現。”
她如此言之確確,澄娘也不想打擊女兒。
“對了,娘,為何從未聽你提起過娘家人?”
澄娘愣了一下,低下頭道:“並沒有什麼娘家人。”
葉青微盯着澄娘,許久才無趣地撇開頭。
“方才聽竹林那邊很是熱鬧,是有什麼事情?”澄娘邊做女紅邊問。
葉青微軟綿綿地依靠在小竹椅的椅背上,整個人就像是一團糖稀一般慢慢化開,她隨口道:“王郎和鄭郎因為家中小妾一事爭吵起來,他們兩個準備去殺了那個小妾……娘!”
“啊?”澄娘回過神,神情恍惚,“怎麼了?”
“娘,你的手!”
澄娘低頭一看,竟發現繡花針被她戳進了指頭裏,她這時才感覺疼痛,驚呼一聲,將針移開,含住了手指。
葉青微忙起身去檢查她的手指,低聲道:“娘怎麼會這麼不小心?”
澄娘笑了笑,輕聲道:“年紀大了,眼睛就不好使了……你方才說的那兩位郎君真的去殺人了?”
葉青微抬起頭,衝著她溫柔一笑,道:“並沒有,他們被師兄給攔住了。”
澄娘點點頭,道:“崔一郎一向心善。”
葉青微閉上了嘴。
崔灝雖然此時出盡了風頭,世家之中除了趙郡李氏那位一鎚子砸死小妾,以“勇武”出名的郎君外再也無人能及,但是不久的將來他非但會泯為眾人,還會被世人認定為女妖帝和世家之間的牆頭草。
究竟是什麼造成了這些改變?難道會是因為葉明鑒一家人?
葉青微低頭去看正含着手指出神的澄娘。
她與這個葉青微長得一模一樣,後世卻從未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這件事,他們想要隱藏什麼?
“日頭越來越大,娘還是回屋吧。”葉青微抱着澄娘的胳膊軟綿綿的撒嬌。
澄娘笑了笑,隨着女兒回屋。
葉青微正準備去水榭納涼,隔着老遠聽到一大群人嚎着“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及”。
她停住腳步,只聽聲音越來越近,遠遠望見郎君們從迴廊另一端成一縱隊,“呼哧呼哧”跑來,或紫或白或黑或青的袍角掖在腰帶里,一個比一個蔫頭耷腦。
“聲音太小了,再大聲一點!”
“是,老師。”他們勉勉強強抬起了頭,無力地回應。
“聲音太小了,還想要再跑一圈?”
“是,老師!”
“哦,原來你們還是想要再跑一圈,那麼滿足你們的願望,再加一圈。”
葉明鑒一聲令下,哀嚎遍野。
“再有雜音就再加一圈好了。”
郎君們一個個咬牙切齒,硬生生地將哀嚎聲憋了回去。
葉青微靠着迴廊的欄杆,微笑着迎接他們,那些迎面跑來的郎君一見她,立刻小小驚嘆了一聲。
“我聽到了,在加一圈。”
這次,郎君們誰都不敢哀嚎,反而各個挺胸抬頭,意圖在路過葉青微的時候展現出最好的姿儀。
這一隊人中打頭的便是太子李珪,他用袖子蹭了蹭額頭,對她笑了笑,葉青微隨之頷首。
李珪身後便是魏王李珉,李珉路過時,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阿軟,好阿軟,有沒有帕子借我用用,我回頭還你十個百個。”王子尚笑嘻嘻地懇求。
跑在李珉和王子尚中間那位穿着素衣長袍的男子一臉不高興,回頭瞟了王子尚一眼,傲慢地揚了揚下巴。
王子尚不大高興地朝他呲了一下牙,道:“崔老二,你可真是不討人喜歡。”
那個一臉矜貴傲慢的郎君“哈”了一聲,道:“多謝誇獎,彼此彼此。”
王子尚一噎,眼珠子一轉,長腿一伸,就給他來了個下絆腿,崔二郎立刻跳了起來,落下時還故意往他腿上踩,嚇得王子尚“嗖”的一下縮回了腿。
後面的李行儀捂着額頭道:“我說,你們這套把戲從三四歲玩到現在,難道你們就不厭嗎?”他的眼神躲躲閃閃,就是不肯看葉青微。
王子尚瞟了葉青微一眼,道:“李行儀你別猖狂,你要知道你在十二歲的時候可還在尿……”
“啊,閉嘴!”李行儀一腳就朝他□□踹去。
王子尚立刻避開一步,驚魂未定道:“要不要這麼狠啊,阿行你這可是要我斷子絕孫,斷了我們王家的……”
話還沒有說完,崔二郎也趁機一腳掃來,學着王子尚方才的樣子給了他一個下絆腿,王子尚一時不察正被掃中,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王子尚捏着拳頭,怒道:“崔澹!”
崔二郎揚了揚下巴,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特別招人恨。
李行儀“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遞給自己的好兄弟一隻手,王子尚一巴掌拍開,眼前又伸來一隻手,他剛準備再次拍開,卻頓覺不對,原本掌摑頓時變成了抓,牢牢抓住了這方柔荑。
軟綿綿、滑溜溜、冰冰涼的觸感……
王子尚咬着下唇,抬眼,眼前果然站着俏生生的葉青微。
他只覺一口熱氣在胸腔里化開,四肢百骸都暖烘烘的,他抬起頭,滿臉的汗水使得他灼艷的眉眼像極了濕漉漉的海棠。
王子尚張開嘴,“嗝!”
“噗嗤!”李行儀原本的妒忌變成了嘲笑,他捂着嘴,雙肩抖個不停。
“李行……嗝!”
“哈哈!”李行儀徹底不管不顧爆出了一連串的大笑。
行事張狂的王子尚還從未遇見如此窘迫的情景,他緊緊閉上了嘴,卻還是忍不住“嗝”了一聲。
這下子連一貫斜着眼看人的崔澹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笑聲一個傳染一個,但凡是喜歡看囂張的王子尚吃癟的郎君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迴廊旁荷花池裏的鯉魚都被這陣笑聲驚走了。
唯有站在隊伍最後的雍王李昭那張臉像是被臘裹冰封一般,連唇角都不肯多上揚一絲。
“何事如此喧嘩?”葉明鑒一甩麈尾,慢悠悠走來。
笑聲戛然而止。
葉青微回眸一笑。
葉明鑒笑眯眯道:“原來是我家阿軟,阿軟也想要跟着跑?”
不是葉青微瞧不起眼前的諸位郎君,若是她跟他們一起跑,可是會將這些郎君們最後剩下的那一丁點自尊心都打擊到泥里去。
葉青微雖然女兒態十足,卻是一個十足的學武好苗子,她身子骨天生軟,又能吃苦,小時候便冬練三寒,夏練三暑,跑這點距離就像吃飯一般簡單。即便是真刀真劍戰鬥,她的身子也常常能彎折到不可思議的角度,劍式更加神秘莫測令人防不勝防。
知女莫若父,見了葉青微淡淡的笑容,葉明鑒便知道自家的好女兒瞧不上這幫混小子,他欣慰地捋了一把麈尾,揚聲道:“諸位郎君繼續吧,再加三圈。”
有人小聲抱怨了一句,不過男人的天性便是在美人面前喜歡打腫臉充胖子,所有人只得再次邁開腳步跑了起來。
鄭如琢從葉青微身旁經過,朝她點了點頭;他身後則跟着一個不顯眼的灰衣郎君,那郎君撇開頭,根本不敢看葉青微,慌慌張張地跟上隊伍;倒數第二的位置上便是崔灝,他朝葉青微拱了拱手,無怨無悔地受着別人的連累。
最後一名便是明顯跟前面幾位格格不入的李昭,他的身上籠罩着寒雪氣息,目不斜視,從她身旁經過。
葉明鑒問:“阿軟這是要做什麼去?”
葉青微道:“我來納涼,只是……我似乎不小心惹母親生氣了。”
葉明鑒立刻露出緊張的神情,捏住麈尾,道:“如何惹她生氣了?”
葉青微覷着他的神情,道:“就是閑聊時說起王郎與鄭郎要去殺小妾的事情……”
葉明鑒“嗯”了一聲,道:“我去看看澄娘,你看着他們跑完,讓他們今日散了就好。”
葉青微應了一聲,就見葉明鑒腳步匆匆離開。
葉明鑒出身吳郡葉氏,雖然比不上五姓七望,但也算是書香名門,葉澄娘據說是與博陵崔氏有關,但葉青微來了這個時代這麼久,從未見過他們與兩方的家族聯絡過,倒像是小心謹慎地躲避着他們,令人好奇。
說起來,這些世家名門就是麻煩,破規矩一大堆,令人煩不勝煩,最討人厭的便是他們這些世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得罪了一個人,便是得罪了一家,簡直就像是田地里的土豆,揪一個帶出一串來。不過,若是交好了,這些無主的小狼狗們便會搖頭擺尾的前來相助,就像上輩子的李行儀,嗯,為了以後的大業,她還需要好好種土豆。
葉青微撣了撣袖子,吩咐婢子準備好茶水,等一會兒送給這些郎君們飲用。
她拈着團扇等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朝學堂外的花園走去。
“走開,都熱成這副樣子了你還貼着我坐下做什麼?”老遠就聽見王子尚不滿的聲音。
崔灝好脾氣的笑了笑,朝不遠處的崔澹靠近,崔澹瞥了他一眼,挪了挪屁股離他遠了一些。
李行儀“啪”的一巴掌呼到了王子尚的後背上,王子尚“嗷嗷”直叫。
“慢着慢着,我身子骨嬌嫩着,可經不起你這一巴掌。”
李行儀獰笑道:“誰讓你在阿軟面前胡說八道。”
王子尚吹了聲口哨,笑嘻嘻道:“我家阿行這次是動了真心?”
“喂!喂!”
王子尚捏着自己的下巴,道:“只可惜你沒有我英俊瀟洒,阿軟即便看上我也不會看上你的。”
李行儀瞪圓了眼睛。
王子尚掃了一眼一臉溫雅向婢女道謝的崔灝,手指一彈,指向崔灝的方向,朝李行儀道:“看見沒,你真正的敵人在那!阿軟叫咱們都是一口一個王郎、李郎,叫他呢?”
王子尚瞥着李行儀,掐着嗓子道:“師兄,累不累?師兄,渴不渴?好師兄……”
他一句話拐了八百個彎,甜的要命,李行儀的眼睛卻都氣紅了。
李行儀怒氣騰騰地瞪着崔灝,崔灝卻一無所察,他正將手裏的一碗茶遞給崔澹,崔澹手指一觸,立刻彈開,袖子將那茶碗掃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
崔澹抿了一下唇,立刻抬頭道:“這不是我的錯……這麼熱你難道不知道嗎?還就這樣遞給我,我看你是要害我吧?”
崔灝笑了笑,道:“抱歉,那我再給你倒一碗。”
崔灝抿緊唇,撇開了頭。
王子尚眼中閃過一道光,他立刻推了李行儀一下,李行儀果然挺身而出,道:“誰知道什麼溫文爾雅的郎君全都是假的,竟不知道你崔灝背地裏想要害你阿弟呢!”
崔灝搖了搖頭,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李郎誤會了。”
李行儀點了點自己兩隻眼睛,囂張道:“我這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也就會在老師和阿軟的面前裝模作樣,面對我們連裝都懶的裝了。”
崔灝只覺得李行儀在胡攪蠻纏,不欲與他爭辯。
李行儀雙手掐腰,道:“哈,崔氏的……”
崔澹一高跳了起來,擋在了崔灝的面前,他比崔灝矮了半個頭,擋在崔灝面前時殊為可笑。
李行儀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捂着肚子道:“崔澹,哈哈,你的個子太……哈哈!”
他抬起手在低處比量了一下,又在後面的高出比量了一下,就像是畫出了一個樓梯,道:“喂,小矮子,小公主,這麼矮你還這麼囂張?”
揚着下巴看人的崔澹更氣了,他紅着脖子跳腳道:“你懂什麼!我會長的!你什麼也不動,呵,夏蟲不可語冰。”
葉青微走到近前,正好聽到了崔澹的這句話,她挑了挑眉毛。
——真是抱歉啊,崔二郎,你將來會發現你與你阿兄的差距會越來越大,你是這群郎君中最矮的一個,朝堂上站在一處時,你便是那叢山峻岭中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