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千里走單騎(5)
孫蘇合站在一個堆放工具的雜物間裏,來時的道路悄無痕迹地融化在堅實的牆壁中。頂上的燈管忽明忽暗地亂閃着,而後迅速穩定下來,灑出一屋冷色調的白光,一位身穿地鐵公司制服的工作人員拍了拍電燈開關,嘟囔了兩句,轉身繼續埋頭整理自己的工具,對於孫蘇合的到來毫無察覺。
就在這時,雜物間的門咔噠一聲打開,孫蘇合不由目光一凝,右手掌心念草抽長,瞬間法杖在手。來人也是一身地鐵公司的制服,孫蘇合與他四目相對,但下一瞬間,對方視線的焦點就很自然地從孫蘇合身上滑開,轉向房間裏的同事。他倚着門框,笑着打着招呼,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雜物間裏還有一個人。
孫蘇合摸了摸右手腕上的菩提念珠,他知道對方分明看到了自己,但這一切又在瞬間化作了一個飄忽的夢境被忘到了九霄雲外。孫蘇合在去見風鸞法師的路上也曾試過這種滋味,而今情勢一轉,自己成了受《浪淘沙令》庇護的一方,親身體驗他人對自己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心裏不由深深感嘆風鸞法師的高妙手段和詩情才氣的不可思議。
孫蘇合心頭稍定,收起法杖,與那位倚着門框的地鐵工作人員擦身而過,順便妙手空空借走了他口袋裏的手機,又在他面前一晃,刷臉解了鎖,然後飄然出了雜物間。安全起見,自己的手機就算還沒有壞,也決計不可再用了,孫蘇合心裏說聲抱歉,事急從權,如果我過得了這一難,日後一定好好補償。
門外的站台彷彿是另一片天地,人流滾滾,摩肩接踵,幾乎要令人窒息,此時正是早晨的高峰期,孫蘇合剛出門就差點被一個提着公文包匆匆趕路的上班族撞了個滿懷,他趕緊小心讓開,依風鸞法師的提點,身處陰陽省的天羅地網之中,任何容易引人注目的接觸都蘊含著極大的風險,更要消耗菩提念珠中寶貴的詩情才氣,哪怕接觸對象只是一個全無干係的俗人也是一樣,孫蘇合現在大半條性命都寄托在念珠的保護下,當然不敢怠慢,能避則避。
他連呼吸都小心調整,一邊儘力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一邊環目四顧,只見地鐵有條不紊地運行着,似乎完全沒有因為剛才的地震而受到影響,來來往往的乘客們也是一副早已見怪不怪的樣子,比起地震,他們看起來更擔心上班遲到。
“要想藏起一片樹葉不被人找到,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放到樹林裏。”
風鸞法師的話如在耳邊。
“東京的地鐵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系統之一,線路錯綜複雜,盤踞於地上地下,有公共的,有私人的,有新建的,有老舊的,每日不停歇地吞吐着六百萬以上的龐大人流,除此之外還有那些已遭廢棄的線路,秘密修建的線路……絕對是藏葉於林的好去處。”
孫蘇合提了提背上的布袋,像一點雨滴匯入汪洋大海,隨着喧鬧的人流擠入剛到站的地鐵。
“啊釀哈塞喲,韓食苑燒肉!”
孫蘇合縮在車廂一角,用摸來的手機撥通一個電話,但他並不說話,心中默數八秒,即刻掛斷,然後又撥另一個號碼。
“泥好,盛來軒中華料理!”
這一次是默數九秒,掛斷,再換另一個號碼……
竹林商社的業務並不局限於大陸,一海相隔的東京分社一度也經營得風生水起,只是孫蘇合入主之後銳意變革,割棄了大量見不得光的實體業務,轉向專攻情報,如今正是組織重構的陣痛期,在機密情報方面短時間內難有什麼建樹,孫蘇合也並不指望,但東京分社過去積累的資金、貨物以及各種特殊渠道仍是一筆不容小覷的巨大資源。
孫蘇合此刻不便像平時一樣直接下令,不過竹林商社做慣地下生意,自然有一套獨特的聯絡和確認的手法。
完成一連串複雜的程序之後,孫蘇合登陸商社的秘密郵箱,接下來他寫下的郵件內容將具有最高權限,以蘇合先生的名義下達。
不容質疑,不得拖延。
車窗外,五花八門的廣告如走馬燈般變幻不休,乘客們上上下下,來來去去,一潮接着一潮。孫蘇合一面望着繁複的線路圖,一面默默留心時間和人流的變化。
先前在夢境中,風鸞法師以大手筆再造東京,整個城市,巨細無遺,幾乎可以亂真,然後他依據自己多年揣摩出來的心得,帶着孫蘇合上天入地,身臨其境,將陰陽省佈陣的習慣乃至種種明暗虛實,擇其精要,一一道來。孫蘇合知道這是性命攸關的情報,哪怕囫圇吞棗也強迫自己死記硬背了下來。如今略一回想,再根據現實情況加以運用,很快融會貫通,從銀座線,轉丸之內線,再轉有樂町線……孫蘇合審慎地選擇路線,遊走於各種大陣間的薄弱區域,如同一個幽靈徘徊在東京的地上地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從孫蘇合坐上地鐵開始,很快已過了一個小時,他撫摸着念珠上餘下的十六顆菩提珠子,其中十五顆至今無恙,唯有已經裂開一條細縫的那一顆,珠上的裂縫隨着時間推移在緩緩增大,但比之先前一到外界便連碎兩顆,情況顯然已是大為好轉,藏葉於林以擾亂推算的策略果然奏效了。
“風鸞法師真是有道高僧,比狸華老爺可靠譜多了。過分的是長得也那麼可愛,真不愧是小熊貓,好想抱住揉一揉,哎,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孫蘇合撓了撓腦袋,不斷刷着手機上的信息。
大約十分鐘前開始,各種突發新聞的彈窗就不斷跳出,而且發生地點九成都在東京,這裏是管道爆裂,濃煙滾滾;那邊是地面塌陷,交通堵塞;還有不明原因的局部氣溫異常,明明是冬天,卻忽然酷熱如盛夏……社交軟件上更是不斷跳出各種真真假假的新消息,刷都刷不過來。
孫蘇合一看便知是風鸞法師的手筆,心中笑着想:“陰陽省估計也在其中做了不少貢獻吧,哈,看來我留給風鸞法師用以混淆天機的八份指尖血開始派上用場了。不知道狸華老爺現在情況如何。他倆情敵相見……嘿嘿,我老人家不能躬逢其盛真是可惜可惜……”
“喂,喂,這是哥斯拉吧!”一聲驚呼打斷了孫蘇合的胡思亂想。只見不遠處一個小混混模樣的黃髮小哥舉着手機對他的同伴大呼小叫。
孫蘇合雖然聽不懂日語,但大名鼎鼎的哥斯拉豈會聽不出來,他低頭看向手機屏幕,都不用搜索,一個熱度飆升的現場直播自己就彈了出來,畫面晃動得厲害,但結合飛快刷新的評論還是可以知道這是在東京灣的海面上,一艘大船的船身正在詭異彎曲,發出凄厲刺耳的巨響,現場一片混亂,船體迅速下沉,而在海面下方,隱約可以看見一個巨大的黑影。
“喂,這是哥斯拉吧,果然是哥斯拉吧。”黃髮小哥又叫又笑。
他的同伴把手機換了個角度看,皺着眉頭說:“哥斯拉?喂,這看起來不像是一隻貓嗎?”
時機已到,孫蘇合知道要想有所行動就趁現在了,他從大手町站下了地鐵,這是東京首都圏內最大的地鐵車站,五條地鐵線路交匯於此,周邊聚集了UBS、三菱、讀賣新聞等等眾多大型銀行、商社、媒體總部等機構,人流如織自不必說,可以為孫蘇合提供相當的掩護,更重要的是不遠處就是直通全國各地的鐵路樞紐東京站。
孫蘇合像一條剛被擠出罐頭的沙丁魚一樣出了站台,帶着寒意的新鮮空氣迎面而來,恍如隔世,昨夜實在是太長了,孫蘇合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想身體忽然一麻,寒風直嗆入肺,一陣劇烈的疼痛驟然爆發。不巧這時,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大叔迎面走來,他完全沒意識到前方有一個人擋在路上,孫蘇合連忙想要避開,可是傷勢不合時宜地惡化,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兩人重重地撞在一起,孫蘇合被撞倒在地,當場咳出一口血來。
而與孫蘇合相撞的中年大叔踉蹌了幾步,忽然站定,一對眼睛竟然直盯盯地看向本該視而不見的孫蘇合。幾乎是下一秒鐘,周圍喧鬧的人群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齊齊停止了各自的動作,就連臉上的表情也凝固在了上一瞬間,唯有眼睛,一雙眼睛,兩雙眼睛,十雙眼睛,百雙眼睛……所有人都像是化作了詭異的木偶,被無形的線條牽引着,不約而同地望向孫蘇合所在的位置。已有裂縫的那顆菩提珠子隨即徹底碎裂,化作齏粉,一個呼吸間,再碎一顆,裂縫蔓延,不可遏制。
碎!
碎!
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