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能者為大

第十五章 能者為大

廬州襟江擁湖、承東啟西、貫通南北,來往商旅極多,百業興盛,與一湖之隔的巢縣比有天壤之別。合肥城東邊三十多里一個地方本來就幾間茶水點心鋪子,稱“店鋪”,現在已改稱“店埠”,再往東南三十餘里的一個驛站現在也逐漸發展為一個集鎮。徐萬金說從前酒管收入支撐全幫當非虛言。徐萬金還說過幫派中人也曾靠下九流的行當吃飯,這便要看合肥城內了。廬州府域內百餘年來文才匯興述著豐巨,漂泊各地討生活的江湖藝人江淮之間首選之地便是合肥縣,城內百家雜戲、文墨藝演舉足可見,逢年過節則通宵達旦。穿城而過的南淝河更有“小秦淮”之稱,文人薈萃青樓林立畫舫凌波,戲院書坊毗鄰交錯其間。

這樣一座合肥城,城外才是蜀山幫用武之地,在城內開什麼食肆?比上,如一品樓天香樓這樣的大酒樓,非但不足還是大大不足,比下也不一定有餘。凡是住幫營客棧的都是圖個睡着踏實,不用擔心被偷被搶,那些力弱心虛的商隊若投它處,有時候就不睡也沒用,該來的還是會來。表面上有的酒樓也有客房,沒聽過哪個客棧不備酒食,可幫營客棧完全是單獨的一個行當,開食肆……隔行如隔山的道理難道酒管的人不懂?

對於馬天復來說,當然是希望自己學有所用,可現在已經這樣了,只有既來之則安之。既然想好了走丁理事這條路,為什麼剛剛又不行動呢?到了那什麼五味仙之後,即便丁理事也不是常能見到的。平時沒往來,有事上門求,任誰都會反感吧!若是求他的人不止一個,且都沒什麼過硬的關係,那不就落了下風?不行,今天回頭去不合適,明早得準備好了。

馬天復心事重重回到雙井巷的住所,往卧房床上一躺,一股疲憊感湧來,簡直比練一天功還累。

剛躺下沒一會,小翠急急忙忙跑來跪坐在馬天復腳邊惶恐道:“馬乾事回來啦!小翠不知,小翠該死,馬乾事還出去嗎?小翠給馬乾事去打洗腳水!”

馬天復嚇得一骨碌爬了起來:“你,你幹什麼?你跪着幹什麼?起來起來起來,起來說話。”

小翠硬是跪着挪了幾步再叩了個頭才又慌忙跑了出去。馬天復就奇怪了,跟着師傅行醫,豪門深宅也進過幾次,哪家的丫鬟也不像這般,有的人家小姐身邊的丫鬟和小姐親密似姐妹,也是要別人伺候的。陶元這樣的一般富戶家用的丫鬟雖然平日裏還得幹些雜活,但瞧二鳳,隱隱像是半個管家。

小翠端着滿滿一盆洗腳水進來,伺候馬天復脫去鞋襪,動作極為嫻熟。馬天復雖然用些不自在,但還沒來及拒絕腳就下盆了,也就聽之任之。

“小翠,你是跟着……跟着馬姑娘的嗎?”

“不是。老爺讓我做馬乾事您的丫頭。”

想來也是,那個馬姑娘自己八成就是從哪兒買來的,難道還再給配個丫鬟?

小翠捲起袖子,在盆里幫馬天復捏腳,不輕不重甚是舒坦。馬天復幾曾享受過這個,不由得輕哼出聲。小翠低頭抿嘴偷笑,馬天復臉一紅,咳嗽兩聲遮掩。

“你從哪裏來?”

“蒙老爺大恩,前幾日把小翠從青樓買回來的。”

“哦……”

這種出身對誰來說都不願提及,卻被自己三兩句話問出來了,馬天復微覺歉疚,不再說話。見床頭柜上放着一盤糕點,便拿個花生糖吃了起來。

對於陶元和老把總,馬天復昨天是一肚子不滿。當初幫陶元的時候陶元怎麼說的?什麼城裏有產業,想住哪隨便住!現在呢?倒不是馬天復計較陶元的回報,住在老把總的外宅,還住在前進,怎麼看怎麼像搬到這來繼續當護院,就住個後進也是好的!才進屋時馬天復還真有些受寵若驚,覺得老把總人實在,在寸土寸金的合肥城給自己這麼大個宅子住不說還包開銷,以後真應該盡心教好他那寶貝孫子,還想着是不是帶回去讓師傅給傳個幾個月功——反正師傅這把年紀了一身功力不用也是浪費。後來那個蓉兒出來馬天復突然感覺自己就跟個添頭似的,一口氣怎麼都順不下來。現在,點心吃着熱水泡着小手按着,頓時覺得也蠻不錯的。

沒在意,一塊糖碎掉了下來落在腳盆邊的一攤水漬上。小翠稍歪了歪頭,歪了幾次,突然飛快伸手撿起了糖碎放進了嘴裏。

馬天復驚聲道:“小翠!你幹嘛?”

小翠抬頭驚恐地看了一眼馬天復,慌忙跪倒在一邊,又是磕頭又是打自己嘴巴,連聲道:“小翠嘴饞!小翠該死!小翠嘴饞!小翠該死!”

“哎你,唉!起來起來,別磕了,起來!”

小翠起身,馬天復就盯着她,也不說話。小翠低着頭,不時偷瞄馬天復一眼。

馬天復是在想,這孩子是不是腦子有點毛病?一小塊花生糖就饞成這樣?要不就是餓的?難道馬蓉和兩個婆子虐待她?人餓急了人肉都吃,她要真餓成這樣,床頭柜上擺着的糕點她不伸手?

小翠被馬天復盯得難受,膝蓋一彎又要下跪。馬天復一指那盤點心:“你想吃,便自己拿。”

“我去拿腳布。”小翠跑了出去。

再進來時,馬天復問道:“你這幾天在這裏過得怎麼樣?”

“很好,有米吃,還不挨打。奴婢剛剛嘴饞了,請馬乾事恕罪。”

“那花生糖你怎麼能吃?那是……”

馬天復準備說“那是沾了洗腳水的”,小翠剛聽了前半句放下腳布又要跪,馬天復反應快,一把拉住了小翠的手,小翠掙了一下沒掙脫,眼睛一閉就站着不動了,胸口起伏。

馬天復也有些急了:“跟你說話怎麼這麼累!我是說那是沾了洗腳水的,不能吃!要吃乾淨的這裏有!我像那麼小氣的人么?再說這裏的東西都是秦老頭的,你只管吃!不撐壞了就行,我管你那麼多?”

一番話說出來,小翠還是剛剛那番模樣,馬天復這才驚覺抓着小翠的手,趕緊放開,“咳,這個……無心,無心的。”

小翠還是保持那姿態沒反應,馬天復連叫了幾聲,小翠才如同從夢中驚醒般渾身打了個激靈,從臉到脖子紅得嚇人,端起洗腳水就逃。馬天復叫住了她,拿了兩塊花生糖給她。小翠雙手端着盆只是搖頭,馬天復沒找着能塞東西的地方,便命小翠張嘴,讓小翠叼着兩塊糖走了。

有些事情一時很難明白,事後想想也簡單得很。無論哪家,主人都最恨下人手腳不幹凈,進門前肯定都要一番嚇唬,你若怎樣怎樣我便怎樣怎樣,小翠這孩子膽小肯定是被嚇住了。小孩子嘛,貪個零嘴再正常不過了,平時只能看不敢吃,這次一時沒忍住想嘗嘗,後來自己口氣不太好,又動了手,小翠以為要挨打才那副模樣。

想到這裏,馬天復心裏很氣餒。每回都是事後諸葛亮,把狀況分析地清清楚楚,事到臨頭的時候反倒稀里糊塗。戲文里且不說,就說師傅口中那些武林豪傑,哪個不是膽大心細遇事冷靜,看來自己根本就不是做大俠的料。

小憩了會,已至中午時分。

“馬乾事,用飯了。”

“好,來了。”

來的人卻是王婆。大桌擺在了二進的堂屋,馬蓉已經在吃了。馬天復起得早,此時腹中飢餓,端起小碗三兩口就扒光了一碗飯,隨口問道:“鍋間在哪?”

“什麼鍋間?”

“哦,就是廚房。”

王婆端着個大瓦罐從後門進來,一見馬天復站那兒端着個空碗,加快腳步走過來道:“喲,馬乾事好胃口!婆子哪曉得這麼快你就吃完了,來來來碗給我。”

“王婆,小心吊子!”

馬蓉白了馬天復一眼,道:“王婆,先給我盛碗雞湯。”

王婆對馬天復笑了下道:“哎,好好好,我來我來,你手嫩,小心燙。”

馬天複眼睛一亮:“啊?煨老雞湯?不錯不錯,我嘗嘗。”

王婆剛給馬蓉盛完,馬天復就把勺子接過來舀了一勺,嘬着嘴“吸溜吸溜”喝完了,滿足“哈”了一聲地拍着肚子道:“冷天給這熱老雞湯燙燙是真舒坦!”說完馬天復又用長勺在罐里攪了幾下嘟囔道:“我說味道怎麼不對呢……”

王婆盛飯過來,馬天復道:“有勞。不知這雞湯是誰煨的?”

“我煨的,這?”

“嗯,我在一個講究人家吃老雞,人家是什麼都不放的,最後才灑點鹽花,因為這老雞湯本來就很鮮。這裏放了這些天麻枸杞之類,味道也不錯,就是鮮味不對了。真說要補吧,這些東西配鴿子是極好的。你看下回……”

王婆看了看馬蓉,馬蓉自顧低頭喝湯,便笑道:“這個要看個人口味,馬乾事你要喝清湯,下次我就弄點清湯給你,好吧!您看這菜可還滿意?”

“嗯!沒幾十年功夫做不出來。”馬天復用力點點頭。相比於陶家的伙食,王婆的手藝自然不算什麼,不過拿陶家的標準要求一個婆子也不實際。第一次吃人家的飯菜就挑三揀四不太好。

馬蓉喝完一碗湯,用筷子和碗對馬天復示意一下自己吃好了就回房去了。

馬天復一嘴都是飯菜,也沒說話就點點頭。等馬蓉走了才回過味兒來。不對啊,這女人吃個飯一直都沒怎麼理自己,這是哪得罪她了?

桌上五個菜加一大瓦罐雞湯,幾乎都沒怎麼動。馬天復的習慣是先吃飯吃個半飽再慢慢吃菜,可這剩菜也太多了。

“小翠!小翠!李婆!”

“馬乾事,什麼事?吃飯用不上他們,婆子我一人的事。”

“你們也吃吧,冬天涼得快。我吃飯慢,不用等我。就上桌吃。”

李婆和小翠聽馬天復喊都出來了,正好聽到馬天復這句話。

王婆支吾了一陣,笑道:“您吃,別管我們,哪有跟下人一桌吃飯的。”

馬天復想想也是,在陶家除非陶元相邀自己也很少上桌,規矩總是要有的,道:“這樣吧,你們一人夾點菜下去吃。這雞,你們分分,我不吃這個肉。”

三個下人看着他,一動不動。馬天復扭頭一看,馬蓉不知何時轉回來了,一張俏臉冷若冰霜。

“馬乾事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好不容易從山上下來,不回家去享福,來咱們這裏受這窮罪幹嘛?”馬蓉嘴角微翹,卻看不出一絲笑意,這擺明就是來找茬兒吵架的。

“呵呵,不知姐姐有何指教?”馬天復不來她就是這裏的女主人,而且畢竟比馬天復年長几歲,馬天復不怕,就是有點虛,不想弄得太僵,先喊聲姐姐,留好退路。

“指教?呵呵,不敢當。冒昧問一句馬乾事,事於蜀山幫月入銀錢幾何?”

“這個……不知,還未領過。”馬天復確實不知道。

“哈,不知!好一個不知!那你可知這隻老母雞多少錢?”

“這……不知。”

“馬乾事,老爺以上賓待你,而你……你也太不上慣了!”

“不上慣”這話是極重的,馬天復一時錯愕,啞口無言。

三個下人擠在一起慢慢往外挪,但又不想走太遠,這出好戲錯過未免可惜。

“老爺說包你一切所需花用,可沒說你能這麼胡來!你一個教書先生你哪來這麼大底氣?”馬蓉也不管好聽難聽了,一拍桌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馬天復。

“不就是只雞?你不吃,我不吃,不給下人吃難道喂狗?今天若我不在,這雞你怎麼辦?馬小姐?”馬天復終於來了火氣。我是教書先生,你又是什麼東西?我道是為了什麼事,原來是這個!馬天復稍微克制了下,還稱呼一聲“馬小姐”,不過譏諷味十足。

“你上山前怕是還不記事吧?你家下人跟你吃一個灶頭?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要我教?你給花生糖給小翠吃,孩子小,也就算了。現燒的好飯好菜還沒涼透你就賞了!這個天,菜放三天都不壞,都照你這麼胡來,我這家該怎麼當?”

話要這麼說,馬天復倒還真不好反駁。就算他再不懂規矩也大概知道陶家是個特例,因為陶元從來不吃剩菜。馬蓉掌管着這一干人的花銷,節儉些怎麼也不能說有錯,反倒是自己有點任性胡來了。不過這時叫他認錯是萬萬不能的,三個下人都還看着。

“你當天天都能這麼雞鴨魚肉?老爺一個月才給我幾個錢?小翠本來是我的使喚丫頭,老爺發話了,轉去伺候你也就罷了,這才一天功夫你就要通房?”

“通……通房?什麼通房?”

“還給老娘裝蒜,你坐床上拽着人家手死都不放,你想幹什麼?孩子才多大?要再長兩歲也就算了……”

馬蓉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劈頭蓋臉把馬天復說成個荒淫無恥的好色之徒,馬天復偏偏不知如何辯解,事是確實有這個事,可他哪知道當時小翠會這麼想?好半天才想出個荒唐的說辭。

“陶元都把女兒許配給我了,我,我能看上她?陶元女兒不比她漂亮百倍?”

“哎喲,家花哪有野花香啊!你們男人不就圖個新鮮?玩過就扔!老娘還能不清楚?”

馬蓉繼續在那邊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馬天復不再辯解,卻也沒落荒而逃,而是擰着脖子瞅瞅屋頂看看房梁,滿不在乎的樣子。馬蓉心中冷笑——一張臉紅得發紫,分明就是死撐!能瞞過誰?

馬天復在想什麼?

這女人真認為自己會對小翠心生邪念?雖然不是不可能,但她八成僅是為了羞辱自己。冷靜,冷靜。師傅教過,被人抓住破綻趁機猛攻當如何化解?見招拆招最蠢,而自己正在這麼做。無論如何首先要弄明白對手是要自己的命還是制住自己還是有其它目的。馬蓉如此不依不饒,目的很明顯,就是先來個下馬威殺殺自己這個“主人”的威風。現在對方如同使出了自己的余大敏口中的“獨臂腿法”,雖招式簡單,但一旦佔了先機,很難破解。遇到這種情況基本就兩個辦法,一是找機會跳出圈子讓對方后着無繼,二是尋找對方破綻果斷反擊。跳出圈子無非是轉身就走,那不就是輸了。要說反擊,馬蓉身上破綻太多了,可以說她小氣摳門中飽私囊,也可以攻擊她的出身——聽口氣從前就不是良家婦女!可又有什麼用?比之自己的“劣行”根本不值一提。既然都行不通……對!還有個辦法,就是……

“說完了嗎?”馬天復挖挖耳朵,很輕鬆。

馬蓉“哼”了一聲,又罵了句“無恥之徒”,轉身要走。

“那個,呵呵,能不能支十兩銀子給我,我明天要請人吃飯。”馬天復走上前,手伸了過去。

“什麼?”馬蓉一臉聽錯了的表情,“你說什麼?”

“呃……拿點銀子來用,有么?”馬天復又上前兩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眼睛還不老實地上下打量着馬蓉。

“沒……沒有!你要幹什麼?”馬蓉不由得往後退,一身悍氣蕩然無存。

“哎呀……不好辦。你家老爺說管我吃穿用度,找你要飯錢你又不給。我床上被子薄了,晚上冷,想去買條棉被也沒錢。不如這樣,今後你就每晚幫我暖床吧,如何?”馬天復此時無論神情語氣都是一本正經在詢問。

“你……好大的膽子!才來一天你就……”

“我就什麼?你家老爺親口答應的。就昨天,你在吧?聽到吧?”

還有個很簡單的辦法,學余秋,一力降十會。這個家原本是老秦的,老秦前把隨便抄給他的方子當做天大的人情,后又有求於馬天復,還不是一般的有求,是為了孫子。她馬蓉算什麼?這一層掂量清了不就好辦了。馬蓉是風月場出來的,不會不明白,鬧到了老秦那兒老秦難道還會為了她得罪馬天復?聰明的,忍忍就過去了。

可馬蓉根本不知道這個年紀輕輕的武師對老秦來說有多金貴!也根本不知道老秦那天說的並不完全是客氣話玩笑話!所以呢?

“王婆,去喊老爺來,叫他快點,有人還等我暖床。”

馬蓉端坐桌邊,面色陰沉地可怕。他還真不知道動手動腳是先動手還是先動腳。想想,這一架是怎麼吵起來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馬天復無疑是不對在先,不過馬蓉有話好好說不就沒事了。現在好了,老秦一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馬天復覺得自己站着馬蓉坐着自己輸了場面,直接回屋豈非更加示弱?對了,還沒吃飽,繼續吃!菜已涼了,好在雞湯還是滾熱的,馬天復自顧喝湯吃菜,渾當沒馬蓉這個人。

“哎呀,馬先生!嫌被子薄了你倒是早說呀!”老秦的聲音遠遠從前門傳來。

這麼快?馬天復第二碗湯剛喝完,放下碗起身出迎,馬蓉卻沒動。

老秦扛着一大床嶄新的棉被,顛顛地快步走過來,略帶喘息道:“先生啊,真巧了,帶心武來找你,到巷口了遇到王婆,看,給你置了一件,可還中用?”

馬天復這才注意到,老秦身後跟着他孫子小心武,小傢伙拉着被子一角正仰着胖乎乎的小臉看着他。

“唉喲,隨口一說,把總老爺您親自扛來了,你教我……唉!來來來,給我快給我。”

被子交到馬天復手上,又被王婆接過去,王婆邊往後進走邊道:“這新被子哪能直接蓋,李大姐,去喊小翠一起來幫忙。”

“王婆做事講究,人又勤快。”馬天復看着王婆誇道。順便瞟了馬蓉一眼,馬蓉還是坐那一動不動。本以為老秦一來馬蓉就得一哭二鬧,沒想到現在就跟沒看到老秦一樣。

“那是,那是。心武來了,馬先生你看……哦對,忘了,我這個記性!來,這裏二十兩銀子,還請收下。這個是我疏忽了。”老秦明明是從王婆那兒什麼都知道了,卻當完全沒這回事一樣。

馬天復未必需要這銀子,但若堅持不收,是不是表明剛才是跟馬蓉故意找茬?推辭一番還是收下了。

銀子送了出去,老秦眉開眼笑,趕緊讓孫子打套小童拳讓馬先生看。隨便什麼拳,七八歲的孩子打出來還不都一樣,肯定說不上好,但又不能說不好,畢竟孩子還小,練武也遲。一套拳打完,小心武和老秦都看着馬天復。

馬天復突然就覺得懷裏這幾錠銀子很大很重很硌人。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來,心武,你盤腿打個坐,會吧?”

“哦。”

“想着些好吃好玩的,最喜歡吃什麼想什麼,別想其它的,不叫你動千萬別動。”

馬天復蹲下來,一手貼孩子小腹,一手按着背心,閉目凝神。

老秦開始還想詢問,見馬天復手剛放上去一會兒額頭就沁出細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一炷香的功夫,馬天復滿頭大汗,臉色發白,秦心武則滿臉通紅不停扭動身體,最後“哇”一聲哭了出來。

“爺爺!有好多小蟲在我身上爬!嗚嗚……”秦心武一邊哭一邊沒頭沒臉的撓自己。

馬天復蹲都蹲不住了,坐地上邊大口喘氣邊道:“這孩子……厲害……”

秦心武本來雙手都伸向了他孫子,轉而又扶起馬天復:“先生你沒事吧?來,到屋裏坐,歇歇。蓉兒,還不去沏茶!”

馬蓉一言不發起身離開了。現在誰還顧得上她?馬天復急道:“抓着他手,別讓他把身上抓破了。”

“哦好好好!”老秦着緊孫子,放開馬天復就去抱秦心武,豈料馬天復剛站起來,一陣眩暈,又仰面倒了下去。

這下把把總老爺給忙的!一邊孫子哭叫亂撓臉上一道道血痕,一邊馬天復躺地上不省人事怎麼喊都喊不醒。這邊剛準備俯身去掐馬天復人中,那邊小孫子兩隻小手“啪啪啪”照爺爺臉上閃了好幾個耳光,還真有點疼。老把總到底是行伍出身,果斷把孫子雙手反剪夾在肋下任他踢打,另一隻手抓着馬天復肩膀就往屋裏拖。畢竟六十歲的人了,一隻手要拖個馬天復這樣的板漢子談何容易!勉強走了幾步“噗通”一聲爺孫倆一齊倒地,馬天復的頭正巧磕在一塊腌菜石上,流血了。

這下,小孫子撓是不撓了,撕着嗓子哭,馬天復倒也醒了,可血都淌到脖子了。老秦精疲力盡,大吼道:“你他媽的叫你沏茶你死哪兒去了!人呢?都是死人啊?”

三個下人趕緊從後院跑過來,一看這陣勢,小翠抱起了秦心武,兩個婆子扶着馬天復和老秦進屋坐下,又拿來了熱毛巾等物。

“先生,你沒事吧先生?”

“沒事……沒事……就是有些脫力。嘶——不用,就破了點皮。”王婆拿熱毛巾幫馬天復捂住傷口,馬天復吃痛,推開了。

老秦也顧不得關心馬天復傷勢了:“先生,心武他怎麼了?”

“他沒事。第一次引氣都這樣。一會兒就好了。”

“引氣?是什麼?”

“呃——就是……就跟那個壓水井一樣,一般要先放點引水,水才能壓出來。內功又稱氣功,練的就是體內無形之氣。常人除了打嗝放屁哪有什麼內氣,沒有怎麼練?從無到有,光憑自己練事倍功半,有人引氣就省了不少功夫。”

“啊?什麼?”老秦大叫,“你是說你在傳功?”

馬天復盡量說得通俗易懂好教老秦明白,可老秦雖然不會武功但他知道的不少,跟陶元這樣的不一樣。

“這哪能是傳功……”

“先生,你別騙我,你別當老秦什麼都不懂,這就是傳功!先生,不,前輩……老神仙!您是修成大道不老不死了吧?”

馬天復哭笑不得:“老把總!您老是亂七八糟的書聽多了吧?”

老秦嘿嘿一笑。當兵的有幾個信鬼神的,剛只不過一時激動脫口而出。

“我的功力哪夠傳功的。不練內功之人,內氣不行,經脈閉塞,傳功就是舒拓氣海,打通經脈,被傳者內氣能運轉一個周天則傳功告成。當然,功效如何還要看個人資質與傳功者功力。引氣只是傳功之前的必要準備,傳功必先引氣,而能引氣未必能傳功,這麼說你可明白?憑自身內力幫別人打通經脈極耗元氣,非功力深厚者短時間很難復原,而傳功又非一朝一夕便能成功,需經年累月才有成效,故而能得傳功者大都是至親晚輩。沒什麼特殊關係,即使拜了能傳功者為師,人家也不會傳給你的。”

“原來……如此。那我家心武……我還想着,還想着……”

“你家心武不同!我剛幫他引氣,是想他日後修習內功有個底子,沒想到氣引一入丹田,他體內便有呼應!我便試着從手陽明大腸經走了一遍,居然一路磕磕絆絆過去了!此等天資萬中無一!”

老秦被馬天復說得心中狂跳,一把抓住馬天復的手:“比之陶文如何?”

“凡鳥之於鳳凰。”

“呃……誰是凡鳥?”

“小文。”

“什麼?”

陶文已被高望遠收為傳功弟子!而跟心武比只是凡鳥!老秦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當真?”

馬天復鄭重道:“在下見識淺薄,從未見過心武這樣的天啟脈,只聽家師提到過。嗯……在下也不敢斷言,秦老還是請前輩高人再給看一下。”

“高望遠?”

“這……”

“怎麼?他不行?”

老秦心目中馬天復的位置隱隱已高出高望遠甚多。這不明擺着嗎?在高人里,興許高望遠根本不算個什麼,不然怎麼在廬州府這種山中無老虎的地方稱王稱霸。而馬天復的師承雖一直不清楚,但因為接觸得越多,就越覺得摸不透,便越覺得深不可測,所謂不明覺厲。若論武功,馬天復自然跟高望遠沒法比,畢竟差了四十年功力,但論眼界,馬天復未必不如高望遠。就拿馬天復給他的那張藥方來說,對馬天復來說肯定不是什麼稀罕物事,但高望遠就沒見過。還有這“天啟脈”,老秦跟一干武人混那麼熟,也無人提及,今天是頭一回聽說。

馬天復實在是不好回答。如他所言,天啟脈他也是一知半解,並不能肯定。搞錯了最多丟丟臉,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要是說中了……如果天啟脈真如師傅所說那般罕有,而高望遠又碰巧識貨,那難保不動心。高望遠自己也說了,教一個傳功弟子勉勉強強,到時候要再忍不住收了秦心武,那要麼耽誤了小文,對不起陶元,再要麼,強行同時給二人傳功,運氣好元氣大傷高老頭子少活幾年,運氣不好,後果不堪設想。

“老爺,茶。”

馬蓉端着托盤出來了,把一隻茶碗遞到老秦手上,另一隻就放在桌上,剛轉過身,老秦發火了。

“你幹什麼?你什麼意思?”

“……”

老秦站起來一個大嘴巴抽得馬蓉一個趔趄。

“賤貨!老子是怎麼跟你說的,你他媽的要氣死老子!老子花那麼多銀子把你買來,好吃好穿,你現在忘記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吧?老子給你好好長長記性!”

連着幾個耳光,又一腳把馬蓉踹倒在地,馬蓉的死人臉終於綳不住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嚎什麼?給老子忍着!馬先生都傷成這樣了你人呢?老子祖上積德才請到馬先生這樣的高人回來,叫你犯賤!叫你犯賤!”

老秦罵一句踹一腳,開始一腳踹在大腿上,可能覺得不解氣,又上前一步,照臉就踹。馬天復沒想到老秦下手這麼狠,拉都沒來及。幾腳下去馬蓉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又是血又是灰,拚命咬着手背,不敢哭出聲。

“老秦!你幹什麼?再打要打壞了,心武還在這呢!”

“就是要讓心武知道!心武,看到了沒?知道爺爺為什麼打她嗎?因為他對馬先生不敬!你以後如果對馬先生不敬,爺爺也這樣打你!記住了嗎?”

秦心武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從小翠身上下來跑了,小翠連忙去追。

“裝什麼死?爬起來!”

馬蓉掙扎着站了起來。老秦又要上去,馬天復一把抓住他,老秦掙了兩下沒掙脫,紅着眼睛指着馬蓉道:“再有下次,要你的命。滾。”

馬蓉拚命點頭。

馬天復從未遇到過這場面,笨嘴笨舌勸解着,老秦直勾勾看着他,馬天復突然預感不妙。

“先生,請受老秦一拜!”

還好馬天複眼疾手快,老秦話沒說完就被一把扶住,沒拜下去。

老秦眼中閃着淚光道:“先生,心武這孩子可憐,他爹死了,老夫又還有幾年好活?他還有個叔叔,常年駐守北疆,自家都顧不上。我只盼着趁現在還能動彈,把這孩子先扶上馬,能送多遠送多遠。先生,要不是你,這孩子肯定又要荒廢在我手中……先生!”

老秦掩面而泣,馬天復除了“秦老言重”,不知說什麼好。

“先生!老秦高攀,想教這孩子認個乾親,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秦老,你說我?你不是說我吧?”

馬天復懵了。數面之緣,就要認乾爹?馬天復現在就想抽空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到底什麼德性。怎麼辦?“高攀”二字讓馬天復實在很難婉拒——其實真不難,但馬天復不會。

之前老秦的所作所為不難讓馬天復生出“撿個便宜乾爹好讓我將師門所學傾囊相授”這樣的想法。可這也未免太生硬了吧?好歹有個緣由啊?孩子爹死了跟認乾爹有半文錢關係?

二人之間一度尷尬,還好老秦見馬天復面露難色,也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就是輩分有點不好定。認乾爹老夫就長了先生一輩,干爺爺吧陶元又不樂意,聽說陶元有意將你……哦對了,陶元是要嫁女還是要招你?”

“秦老,在下剛剛有些脫力了,現在……”

“哦是是,先生辛苦,那先生您去休息吧?身體要緊。”

“那……在下失陪了。”

趕緊逃。這些人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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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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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能者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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