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野馬脫韁
一項籍走了之後,留在此地的楚軍似乎沒有絲毫變化,數次奔波之間,他要帶走的八千人早已伏在蘆葦盪中等候多時。
虞周看了看寬厚的背影,轉過頭繼續專註於兩軍之間的對峙。
還真別說,主將這一走,虞周心底稍有點沒着沒落,更多的還是野馬脫韁一樣的褪去束縛的感覺,難怪項籍每次離開幾位長輩都要撒歡似的任意妄為呢,這種獨自做主的機會確實容易讓人心情萌動啊……
按下亂七八糟的心思,虞周重新審視麾下這支大軍,上將軍雖已不在,他們卻像精密的機器一樣冰冷又不曾懈怠,看上去破壞力十足。
“燕恆……”
“司馬,您忘了,燕頭領隨着上將軍一起走了,有什麼事情您吩咐我便是了。”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利幾。”
虞周微微點頭,繼續說道:“去告訴各位軍將、校尉,令他們務必嚴加防範秦軍來襲,還有,讓樊噲將軍帶領所部多砍伐些樹木,今日攻城要用。”
“喏!”
軍令傳下去了,不消片刻,樊噲像頭野豬一樣一頭鑽進虞周營帳。
這傢伙倒也知趣,當著利幾的面兒一板一眼揖手見禮,等虞周揮退旁人之後,他便一屁股坐在面對面的席上,叫苦不迭。
“我說虞小子啊,你還真打算攻城嗎?老樊再不識數,掰着指頭算算對面也有數萬秦軍,上將軍剛走咱們就這麼干,不太妥當吧?”
既然沒有外人,虞周也就把話攤開了說:“樊大哥,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讓你帶着部下去砍樹?”
“軍令說的是攻城備用,至於你那些彎彎繞心思,直說就好了,俺猜不透!”
“樊大哥自從隨着上將軍起兵,大大小小的陣仗也經歷了不少,功勞同樣不少了吧?”
樊噲眼珠子一轉,嘿嘿笑道:“這才多少,要俺說呀,上將軍以後必定是要封王的,你小子至少也是出將入相,老樊如果不努力一點,以後見了你們怎麼好意思打招呼!”
虞周聽了有些哭笑不得,敢情樊噲以為自己這麼說是因為最近營中來了許多新的能人勇將,需要人讓位呢?
“樊大哥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之前每戰身先士卒,若論及秦人最熟悉的我軍將領,想必樊大哥必定榜上有名吧?”
樊噲不好意思的一笑,神情中頗為自得:“這俺倒不清楚,不過聽他們說老樊這顆人頭的賞格最近又高了,已經價值百金了!”
虞周點頭:“既然是這樣,那麼秦人對於樊大哥的樣貌必定廣為人知,是也不是?”
“是這麼回事……”
“所以啊,我才讓樊大哥領着人去砍伐一些樹木,這樣一來,秦人認出你之後才不會察覺我軍如今實則空虛至極,更不會發現上將軍已走的事實。”
“好像是這麼回事……不對!你休想矇騙過去!你剛才都說了我軍如今空虛至極,伐木攻城豈不是自取其辱?!”
虞周靜靜的看着樊噲不說話。
樊噲一愣神,猛然驚醒:“對啊,你又不是傻的,這也是矇騙秦軍的對不對?是為了讓他們以為我軍真的要攻城,虛虛實實真真假假?”
虞周嘆了口氣:“看來這法子不可行啊,連你都無法騙住。”
樊噲嘿嘿傻笑:“不一樣,不一樣,很可行,大有可為!老樊是知道不少內情再加上了解你……
嗨!早知道我就不來這一趟了,這不還是被你耍了嗎……”
“既然這樣,那就有勞樊大哥了。”
樊噲起身束手,聲音之大足以穿透營帳:“喏!末將領命!”
做完姿態之後,他又擠了一下眼睛,低聲回了一句:“我回去就把鎧甲好生擦吧擦吧,穿的特別顯眼的去砍木頭,保證每一個秦人見到了都能認出老樊!”
虞周哭笑不得:“別演過頭了,到時候人家反而犯嘀咕!”
“你放心吧!”
樊噲領命而去,剩下的時間才是真的煎熬,一頭老虎體型本來就弱,又要在抽干力氣的時候跟另一頭雄獅對立着相互咆哮。
虞周知道,一旦此時的楚軍露出一點見怯的地方,對面的強敵便會撲上來撕碎自己。
哪怕章平再怎麼畏懼項籍如虎,哪怕秦軍這頭獅子先前挨過狠狠的一記重擊傷痛不曾消去,可是恐懼到了一定界限同樣會轉化為憤怒和勇氣,契機就是楚軍自己露出破綻。
樊噲第一次運送木材回營的時候,虞周特意前去看了看,新鮮的木料帶着一種特有的清香,讓人感到異常安心,仔細詢問之後,他卻有了一種不太妙的感覺。
“你是說,秦軍對此沒有絲毫反應?!”
“是啊,還是上將軍厲害,幾個陣仗就把秦人殺的魂飛魄散,現如今營門也不敢出,全都龜縮起來乾瞪眼呢!”
“不對,秦軍再怎麼樣也不該一點反應都沒有,此事有些反常!”
“我說虞司馬,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安心啊,秦人來也不是不來也不是,他們沒反應難道不好嗎?”
虞周看着那些來來回回運送木料的軍士,皺眉回道:“秦軍不來固然是好,可是樊大哥,你之前有沒有見過未戰先怯的秦軍?!”
“這……秦人喜戰少有怯弱,可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啊!”
“如果章邯真的畏戰如此,他也不會僅憑二十萬刑徒一掃陳涉吳廣,章平身為其弟,身上必有所長。
要知道他們兄弟挺身而出之時恰逢大秦國難,那時候可沒有多少人情關係好講,章平豈能如此不堪?!”
“這……”
“再者說了,就算章平是個草包,可越是這樣他越應該傻大膽一些,一點反應也沒有,此事能正常嗎?當前的秦軍全都是過往刑徒,沒有些膽氣如何壓服他們!”
樊噲整了整披掛,肅立問道:“好像是有些道理,算了,你就說老樊應該怎麼辦吧,你說了俺去干,多簡單的事情。”
“還是去砍伐樹木,不過這一次樊將軍不用親自上陣了,咱們這樣,你我各領千餘人馬尾隨其後充當援護,我覺得這次秦軍一定會來試探搗亂,咱們趁機來一記狠的,保管讓他們疼上好幾天,天黑之前再也不敢來打擾。”
“行是行,不過虞小子你就不要親自去了吧,現在你是主將,輕易動身反而讓秦軍有了更多想法,這種事交給我和項箕就行,小庄…小庄!”
虞周看了看,笑着回道:“秦人又不知道我現在是主將……算了,就依樊將軍所言吧,得給這小馬駒子找點事情做,省的他渾身精力無處發泄。
我預計秦軍此番來勢不大,也就是對於我們趕盡他們斥候的報復而已,你們彼此照應快去快回,接下來還有不少事情要做。”
“喏!”
……
……
人多勢眾的一方玩出些小場面,勢單力薄的一方照樣覺得不好受,不出所料,秦軍接下來果然派出更多斥候沿途騷擾。
五十人一隊的小股游騎宛如一條條尋機就會咬一口的鬣狗,遍佈楚人運送木料的整個路途。
保守估計,秦軍至少投入了近千人參與這場攻守異位的追逐,這種架勢,彷彿楚軍運送的不是木頭而是糧草,事關勝敗生死一般。
即使相隔甚遠,虞周仍然能夠察覺這場相互之間遭遇的碰撞一定非常激烈,木料的清香中裹足了鐵鏽一樣的甜腥,讓人很是不安。
千人混戰,放在後世也是接近一個團的兵力了,但在此時也僅僅是用作試探,像是一個玩笑,卻充滿了許多生命離世的沉重,聞之可嘆。
等待太煎熬,沒辦法,再往外抽調兵馬就該被秦人看出虛實了,況且樊噲和項箕一定不允許自己這個時候插手,虞周唯有催命似的催着身邊親兵一遍又一遍的去前方探知戰情。
說實話,在空蕩蕩的原野上面對游騎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即使有心算無心,可供樊噲他們發揮的空間照樣不大,虞周爬上一輛巢車放眼遠眺,只見小小馬隊揚起的煙塵橫一條豎一道如同棋盤一般,無數棋子奔波不停。
傷兵很快回來了,和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虞周麾下的背嵬營探馬,這些人凌亂的髮髻說明外面沒有一處可以安心落腳,許多人見此情形為之揪心。
虞周一邊遣人安撫傷者一邊詳聽回報,結果越聽越亂,正對應了外面的戰局,無奈之下,他只好打發這些人去休息,然後另外派出斥候繼續打探消息。
結果沒過多久,第二批人又像最初那些探馬那樣帶着眾多受傷同袍一起回營了,時間倒不長,但是從他們的滿身血污來看更像是在阿鼻地獄度過了漫長的一劫,望之可怖。
“到底怎麼樣了,樊將軍他們殺到哪兒了,怎麼每次都是變成這樣子回來?派你們出去是打探消息的,不是爭功去的!”
“司馬,弟兄們也不想這樣啊,秦軍就跟瘋狗一樣緊緊咬着,你要不踹他兩腳,這會兒早就滿屁股牙印了!”
“哈哈哈…哎喲哎喲……”
虞周狠狠瞪了部下一眼,順手就在剛剛笑裂了傷口的傷兵肩膀上一拍:“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的,再這樣下去多少藥材也不夠治你們這點傷,到時候傷重不治了,記得找這個惹你發笑的殺才討命。”
被拍之人倒也豁達,嘴都疼歪了還不往心裏去呢:“虞司馬可別笑話俺們,我這條命就是這位兄弟剛剛撿回來的。
他要真讓我笑死了,我到了地底下保准不跟大司命胡咧咧,你們倒是記得逢年過節給我多澆點酒,我好備下等候這位兄弟一起喝!”
虞周正了正色,坦然說道:“他救了你們確實功勞不小,可是探查戰情的任務也耽擱了,功是功、過是過,此戰完了一併和你們算賬。”
那名傷兵不服,梗着脖子回道:“誰說耽擱了,我就是從戰場上剛剛下來的,司馬想知道什麼儘管來問,我若答不上來,那便替這位兄弟領了軍法!”
“你們樊將軍如今到哪兒了?秦人除了派出遊騎襲擾有無其他異動?我軍的戰損比約合多少?”
“樊將軍…聽說已經殺到二里河畔了,那個……虞司馬,這軍法我領了,等我身上傷口好了……”
那人“吭哧吭哧”答不上來,這也難怪,字都不認識幾個的大頭兵習慣了聽從號令,真讓他說個丁卯出來反而難為人,不過當兵者大多勝在群力,一個人說不清的問題,一群人很快掰扯明白了。
“虞司馬,半個時辰之前我看着樊將軍殺到二里河了,這個黑廝沒說假話……”
“虞司馬,秦軍除了派遣游騎沒有別的舉動了…哦,對了,城頭上好像有幾個秦將一直遠遠看着俺們廝殺,李家老三多看了一眼,差點被人卸了膀子,這事兒我記得清……”
“虞司馬,弟兄們的戰損不算重……”
種種消息彙集起來,虞周心裏漸漸捋出一條清晰的脈絡,扭頭離開的時候,他還能聽到來自身後的嘀咕……
“唉我說,你們的虞司馬板起臉來也不含糊啊……”
“嘿嘿,他平時不是這樣的,打仗嘛!”
“……”
讓人稍微心安的是,接下來傷兵回營的速度逐漸慢了些,煙塵與喊殺聲也在慢慢變小。
日頭慢慢往西走,讓人焦灼等待的結果也在逐漸撥開迷霧,陸陸續續運回楚營的大車上不再是木材那樣簡單,兵甲、首級、敵我的傷者……這些東西都在預示着戰事進入了最後的尾聲,虞周幾乎每一樣都親自清點過,但凡能開口的傢伙更是沒有放過。
相互印證自己人的話可以知道戰局發展成什麼樣子了,互相對照敵人的口供更是可以知曉難以探查到的軍情,比如說這些人接到的軍令原話是什麼,以此推斷敵將的心態一二也是可以的……
就在虞周冥思苦想的時候,項箕率先歸來了!
“嘿嘿嘿,子期大哥,這是我親自收穫的……”
“少廢話,樊噲人呢?”
“啊?!秦軍開始撤退的時候我們就分頭追殺了啊,樊大哥還沒回來嗎?他應該比我早回來一步啊……”
虞周心頭有些不舒服,趕緊追問:“你們到底殺到哪裏去了?為防孤軍深入,不得遠離大軍五里是不是我特意叮囑過的?
你看看二里河在哪?他娘的距此足足十五里路,鬼才會跑到那裏去運木頭!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項箕低下頭:“子期大哥,你別怪樊大哥,這次是我放開手腳以後沒能收住,要怪就怪我吧……”
“咱們是一支軍隊,不是過家家,犯了錯也輪不到我來怪罪誰,你先跟軍法見過面之後再說吧,現在我問你,樊噲到底去哪兒了?!”
項箕一抱手:“他說要去尋找秦軍的罩門,不管了,我這就去把樊大哥尋回來!”
“回來!滾去弄乾凈身上處置下傷口,樊噲那邊我另行派人尋找!”
“我沒受傷,這些血都不是我的……”
“那也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