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南八
月色下,巨大而黝黑的襄陽城牆橫亘在漢水邊。
襄陽城外西南角,一片看不到邊際的草棚參差不齊的錯雜而建,從城外平地,一直延伸到山腳下。這裏本是漢水沖刷出的一個平坦的淤積,那些草棚隨着淤積逐漸變大,不知經年,發展成如此一片聚集之地。
生居蘇杭,死葬北邙。
東都洛陽城外,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名曰北邙。
那北邙山雖不高,風水卻是極佳,自古就是王侯貴族的埋葬之地的首選,一個不大的小山,僅僅帝陵王陵就二三十座。
眼下這襄陽城外的西山,便是類似於北邙之地。襄陽城內不僅達官顯貴死後也都葬於此地,便是那普通人家也要來此擠上一擠,選個風水較好之地。
墓葬一多,便衍生出另外一個景象,每有活不下去的百姓,便靠去偷撿那些祭祀的牲肉來活命。久而久之,這山腳下便聚集了一些無家可歸的人,乞丐、流民、逃犯等等。
這裏是整個城市的最底層,比襄陽城內那些窮苦人民更窮苦的地方。
襄陽城乃天下重鎮,城外本來是不允許這等聚集存在的,只是昇平多年,無刀兵之患,官府便也默許了下來。本次襄陽大會,鄭欽有意清理,奈何這數千窮苦之人無處可去,給襄陽憑添更多隱患,也便保留了下來。
鄭家着人將外圍整理了一下,使這裏遠遠看上去不那麼破爛不堪。當然,那些各地的貴人們也不會來此看這些如淤泥般更加底層的存在。
此刻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月色開始收斂,草棚外一些炊煙灶火逐漸燃起,整個草棚區在俗世煙火中醒了過來。
隨着一同醒來的還有南八。
南八八歲,姓南,在家裏排行老八,所以被叫做南八。營養不良的他瘦小乾枯,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得更多。
撥開乾草,南八伸出瘦小的胳膊,把枕着睡覺的長條石推開,直坐起身,稚嫩的臉上,雙眼半眯到逐漸圓睜,目光也隨之朦朧逐漸轉化為清澈。
少年人正是嗜睡的年紀,凹凸不平的長條石枕着絕不舒服,卻能讓他在凌晨醒來。
在小南八目光轉為清澈的時候,一隻乾枯的手從身後按住了少年人的肩頭,蒼老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八兒,回去再躺會兒。”
“我不。”小南八倔強的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滿,迅速起身跑向草棚的另一端,一個灶台斜斜扭扭的立在那裏。
隨即伏下身,抓起柴草,向灶上添去。
黑暗中老人不再言語,起身走到草棚的角落,那裏半桶豆子,靜靜地泡在水裏。看了一眼豆子泡發的狀態,老人滿意的嘆了一口氣,轉身洗漱。
一會兒的功夫,草棚外的石磨吱吱轉動起來。
灶上火已經被南八調的很旺,瘦小的男孩跑出去,搶過老人手中的石磨,吱吱的聲音暫時停下,然後以更快的速度轉動起來。
“南八,轉的慢些,磨出來豆漿才好吃。”轉而忙活灶上事情的老人,回首看了一眼咬着牙與石磨較勁的小男孩,輕聲叮囑道。
小南八火燒得極旺,鍋熱的很快。老人手腳麻利,又有南八上下搭手,當灶上散發出濃郁豆漿香氣的時候,李白領着李憑正好踏入到這片草棚區的外面。
當二人在山腰別過眾人,無處可去的時候,李白猶豫許久,便領着李憑向這裏一路走來。
李白顯然不是第一次到來,看好方向後,避開已經亮起來的窗子和人家,沿着油燈灶火光線的陰影,向這些人家裏面相對更加簡陋的棚戶走去。
這一邊的棚戶更加簡陋,所處的位置更差了一些,地勢也不在那麼平坦,逐漸升高的趨勢。棚戶區向著山的邊緣地帶,一個稍稍嶄新的草棚里,爺孫兩人正在灶前收尾手上的活計。
此刻,距離天光發亮依舊有很長一段時間。所有的事情已經忙活完的南八,正坐在灶前,一手執燒火棍,另外一隻手支着下巴,一臉倔強的用力高挑着眉毛,眼睛卻是無論如何也睜不開了。
“南八,回去睡。”老人正在收拾灶上最後一點殘留的豆漿。
“嗯。”那孩童被驚醒,立刻睜大眼睛,看着老人說,“我不,我要和阿爺一起去賣豆腐腦。”
李白遠遠的看着屋內的爭執的爺孫二人,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南老爹,我可以進去么?”
“李哥哥。”從屋子向外看,還不曾清晰,那南八顯然是聽出了李白的聲音,睡意全消,一下子蹦起,向屋外跑來。
老人隨着南八身後迎了出來,滿是驚喜。突然看到了李白二人一身囚服的打扮,不由一愣。幾步上前,止住了一臉興奮大呼小叫的小南八,連忙拉着二人進入草棚。
李白與李憑跨步而入,屋子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地面上擺着四個木桶,三個木桶蓋着蓋子,另外一個是剛剛裝滿的豆漿,草棚內漂浮着氤氳的香氣。
大牢內伙食差的自是不用說,加之二人從大牢出來,腹內早已空空,此刻聞的如此濃郁的香氣,竟然同時響起雷鳴般的聲音,“咕嚕嚕。”
“李哥哥還沒吃東西。”南八聽到被逗樂了,從灶上拿起兩個木碗,用清水反覆洗了。打開最裏面的木桶,回首笑到“阿爺做的豆腐腦正好成型。”
南八拿起勺子,輕輕撇起層層白花花的豆腐腦,一層層盛在木碗中,結果老人遞過來的鹵料,麻利的撒在豆腐腦上,雙手捧着,遞到李憑跟前。
“這位小哥哥,你先吃。”李憑心中一詫,想不到這小傢伙如此禮貌,竟然先將豆腐腦給自己。
豆腐腦的香氣穿過鼻翼,直撲腦際。李憑挨餓數天,再也抵擋不住這香噴噴的誘惑,拿起碗裏的木勺,就着鹵料一勺豆腐腦塞進口中,緊接着狼吞虎咽的吃起來。
那豆腐腦剛剛出鍋,熨貼的胃舒服極了,不管一旁的李白,埋頭吃了起來。另一旁,李白吃的不比李憑慢多少,平時優雅風流的模樣早已經不知丟到何處。
“南八,去外面看着,別讓人注意到這裏。”老人看着二人吃的香甜,眉頭之間也露出知足的笑意,說話間把裝着豆腐腦的木桶搬到了灶火前,擋住了火光,屋內光線瞬時暗淡下來,讓人從外面看不清楚屋內的狀況。
草棚內一時無聲,只有二人呼嚕呼嚕吃豆腐腦的聲音。
二人只顧一碗接一碗的吃,一直吃到七八碗才停下來。
“恩公,身上有傷?”老人雖不會武功,卻也從李白行動間看出他身上帶傷。
“南老爹,我受了傷,外面不安全,我和想在此養傷兩天。”老人並未問二人從何處而來,又為何受了傷,只是直接問是否有傷,這讓李白心中感動,卻也不好意思起來。“這是小弟李憑。”
“恩公救我祖孫二人性命,又接濟老漢置辦這些什物,莫說養傷,便是日日供養也是應該。”南老爹急忙應道,轉身向李憑行禮道,“二公子好。”
“南老爹莫要稱呼我公子,還是稱呼我李憑吧。”李憑連忙向老人行禮。
南老爹已然將李憑當成了李白的弟弟,直呼二公子,李憑想了一下,竟也無從解釋,便隨了南老爹。
這南老爹本是山南道一家腳行照料車馬的老人,那車馬腳行在劍閣被劍閣七鬼掇上,欲殺人越貨,被李白撞見便把劍閣七鬼真的變成鬼了。只是那腳行的主事之人已被殺了,幾個夥計將貨送到后,拿着工錢各自返鄉。只是這南老爹在襄陽又病倒了,祖孫無助之時,恰好南八在官道上再次遇見李白。李白用錢治好南老爹病後,買了些做豆腐腦的什物,讓祖孫二人賣些小吃,維持生計。
“兩位若不嫌棄,在老漢這兒呆多久都好,這是這裏魚龍混雜,兩位盡量少出去,吃飯和其他事情,只管使喚南八去做。我這邊正好還有兩件衣服,恩公若是不嫌棄,一會便將這一身換下來。”
“你也不必每日隨我去賣豆腐腦了,兩位哥哥就交與你來照顧,萬萬要幫他們養好傷。別讓外面那些人注意到兩位哥哥。”南老爹拉過南八,語重心長的對小男孩囑咐道。
“知道了。”南八一臉與年齡不符的認真表情,不停的點頭答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