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果然,隔了半個時辰之後,再一次聽到積雪被踐踏的聲音,謝琛的身影從門縫的月光中傾斜進來,如刀鋒,她冷不丁地打了一個顫!謝琛太危險,又太謹慎,不是好相與之人,可夏令姝沒有想到對方已經到了不再信任任何人的地步;她刻意地保持着緩慢的呼吸,手指抓着披風,指節發白之後又發紫。
炭火中爆出一個火花,將她的面容映出些許恐慌和緊張,也映出屋裏另外兩個人,兩名女子;與那人一樣,黑衣黑褲,穿得緊實。
那領頭的男子一點頭,其中一名女子二話不說地過來將夏令姝往身上一背;男子帶頭,她們在中間,剩下一名女子墊後,野鬼夜行似地走出了這困住夏令姝多年的牢籠。
謝琛說的自由,的確自由……整個雪峰上,只有兩名女子,她若是隨意走動,不是在大雪中找不到回來的路,就是被雪崩給掩埋;在這裏,不用她管理後宮,也沒有人與人的爭鬥,她心裏輕鬆,可對外界的事情卻一無所知。
謝琛說的愛……是只讓她見到他一人、只與他一人說話;他為她打造了一個白雪皚皚的木頭宮殿,宮殿裏只有孤獨的夏令姝一人,金屋藏嬌用的是金屋,而她是木屋裏的金絲雀。
共享人生富貴……是要她拿出夏家對朝中大臣們收集的秘辛來交換,包括皇族的秘密,甚至必要的時候,她還必須用自己的命,來換取大雁朝的內亂。
夏家出的皇后,被皇帝派出去營救的人,給暗殺在了雪國,多好聽的理由!夏家人不會相信皇帝什麽也沒有做,自然而然就讓他們好不容易協同的心,再一次埋下禍根!而謝琛的間諜繼續在裏面煽風點火,三十六計輪番上演,要想分離新皇的統治,准耗費不了多少年的。
夏令姝心裏明白,所以她毫不猶豫地跟着來人走了,哪怕是從謝琛的火坑跳入另外一個火坑,也總比經年累月地困在雪峰上的好。
下山之時,她遠遠地看到很遠的山林里冒出了濃煙,在這雪山打仗,煙火很難燃燒起來,有煙能夠傳達這麽遠,說明戰事鋪面比較廣闊、也很突然,是有備而來。
他們幾人的速度很快,兩名女子每翻過一座山就換人背她;夜空下,她只能聽到悶悶的風嘯之聲,他們與戰火之地也越離越遠,一個拐彎,山坡下突地躥出了無數的雪衣人,都帶着銀白的猙獰夜叉面具,為首之人一襲白衣,是謝琛!
而他們這一方,也彷佛憑空而降似的,平地里冒出了眾多的黑腦袋,一個少年竄到黑衣人身邊,「爹,雪國果然跟邪教達成了共識。」
唐烆將唐瑾推開,「帶着人去與龔忘會合!」
唐瑾在外對父親是絕對的服從,當下也不多說,領着十來人,背着夏令姝如泥鰍似地滑入了叢林之間;身後的唐烆,長劍已經與謝琛的暗器,糾纏出了火花。
雪國連綿千里,若說大雁朝是個版圖遼闊的圓滾滾西瓜,雪國就是那點綴西瓜的小緞帶;這緞帶看起來美麗非常,卻不實用,大部分地界都沒法住人,國主和子民都縮在最中間的百里多地,安營紮寨。
當初唐烆與龔忘兵分兩路,唐烆救人、龔忘殺人,然後在半山腰會合,而被突襲的兵營也盤踞在險峰突起的半山腰。
唐瑾帶着眾人一路狂奔,沒有選擇馬是因為不好隱藏行蹤,也不夠靈活,這會兒被騎馬的邪教人追殺,就顯出了好處。
唐瑾是個狡猾機靈的小子,沒有他父親的木訥,一邊奔跑、一邊躲藏,不時鑽入熊窩裏,不時跳到雪松深處,像一隻善於變色的小狐狸,跟隨他的江湖人原本是龔忘的屬下,從小被他鬧騰着長大,自然懂得配合,被人追蹤了幾十里,總算甩開了;這時,距離被突襲的兵營,也只差幾里路,遠遠地可以聽見打殺聲。
夏令姝冷靜地觀察這群營救之人的言行,看着唐瑾等人帶着她躲藏在樹木上,只看着遠處的烽火連天卻不幫忙,隱隱有些急躁,忍着沒有發作;如此過了半個多時辰,身前少年的背脊越彎越低,嘟囔着:「龔叔怎麽這麽慢,砍個腦袋能比我們背個人還麻煩嗎?」
夏令姝輕聲問:「砍誰的腦袋?」
唐瑾回過頭來,「雪國國主啊,還能有誰?你家老大說你在雪國住了幾年,卻沒能留下些什麽可想念,所以讓我們去取了雪國國主的腦袋讓你帶回去冰鎮,當想雪山了,就看看那斷頭……以解相思!」
「嗯,早知如此,你們應該順帶再多砍幾個,我喜歡美人頭,這雪國的聖公主的頭顱,更加讓人賞心悅目。」
唐瑾原本是想嚇嚇夏令姝,沒想到對方年紀比他長、心智比他高,甚至於狠辣也比他多了幾個段數,當即他就擺了擺手,「不成不成,美人是用來疼,不是用來殺的。」
夏令姝淡笑,唐瑾頓覺自己臉面無光,轉過頭去,在肚子裏好一陣誹謗。
突地,一陣地動山搖,白雲峰上揚起了大霧,仔細看去,居然是雪崩造成的景象!
唐瑾霍地跳了起來,「爹還在那邊!」抿了唇到處張望,最後抬步出去,說:「跟我走!」眾人相互對視一眼,唐瑾已經率先往兵營而去。
奔波了半個時辰,打殺聲越來越近,一片混亂中,只能看到高頭大馬上,有個熟悉的身影如翩飛的紅蝶,振翅起舞之處皆是血跡紛飛,是定唐王!
夏令姝鬆了一口氣,一顆懸着的心,這才安定下來。
她總算可以回去了!
「雪崩?」
「是!只要是高峻的雪峰,一到冬季就容易雪崩,雪太大、積雪太多,雪崩一旦出現,再高的武功都逃不出來……」
顧雙弦捏緊了筆,「你確定是白雲峰?按照時辰計算,這會人應當救出來了。」
副官問:「救什麽人?」
顧雙弦怔住!他對外都說皇后在深宮裏養病,外人不知曉真相,只以為皇帝攻打雪國是為了振國威,沒想到居然還要救人,也虧得定唐王在邊疆多年,一個字都沒透露,故副官聽得一頭霧水;顧雙弦沒有回答他,自己掀開了帘子,遙望着那隱藏在雲霧之中的山峰。
已近寅時三刻,冬日的暖陽還沒有預兆,天地之間依然靜謐,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
他焦慮且緊張,越是到了最後關頭,他越是要壓抑自己的擔憂,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端倪來;他性子比以前更加穩重,心底雖已經焦急得如醞釀著即將噴發的熔漿,但面上還是波瀾不興,毫無表情。
自己在帳篷里進進出出,不時端看着地圖,推測夏令姝現今的行蹤。
「爺,該吃藥了。」隨行伺候的小卦子打開錦盒,裏面有無數顆拇指大小的褐色丸子,顧雙弦隨手拿了一顆往嘴巴里丟,沒喝水就吞咽,頓時哽在咽喉不上不下,他目光卻還在地圖上,一隻手撐着胸口,差點活活將自己給弄得窒息而死。
咳嗆了幾聲,捶胸頓足地吞下去,面上即刻閃出一片潮紅,沒了多久再回復原樣,精神莫名地振奮了不少,看起來容光煥發,他順了一口氣,喝了口清茶,邁步又出去張望。
不多時,有傳令兵過來,「稟報!雪、雪崩!白雲峰已經崩塌了半邊山峰……」
顧雙弦膝蓋一彎,人差點栽了下去,小卦子手忙腳亂的,藉着給他披披風的動作,悄無聲息地扶住了皇帝。
「人呢?」
傳令兵手中還拿着旗杆,只覺得這「八王爺」的氣勢比定唐王還要威嚴,「還、還沒有消息過來……」
「再去查探!」
沒了多久,不同的消息逐漸傳來,給了顧雙弦最明確的事態發展;白雲峰雪崩,大雪夾雜着泥土和石塊從最高峰滾落,猶如狂風卷浪的氣勢衝擊了大片的峰林……
只有顧雙弦知道唐烆等人的路線,乍然聽聞,整個人已經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沒法問夏令姝被救出來沒有,也沒法問她逃到了哪裏,更加不敢去想她是否還活着;就如同這麽多年了,他不敢去想夏令姝是否有命在、是否受辱、是否……已經心冷如灰,等不到他去救她了?
他不是不願意救人,而是如何救、該怎麽救、讓誰去救,國事、家事,事事關心,他是帝王,不能擅離職守,也不能拿着全國子民的性命,去賭一個女子的安全。
他一方面着手鄰國之前的平衡,用和軟的態度表明大雁國的強勢;另一方面,用雷霆手段殘殺敢於挑釁大雁朝權威的敵人;再另一方面,國家越強盛,他自己的危險也越來越高,皇城裏的警備越來越嚴格,皇宮中的人全部整頓,謝琛多年來經營的人脈全部拔除,同時還有全國各地對間諜的大清洗。
他不想等到夏令姝回來之時,他自己卻不在了!
他閉了閉眼,深深地呼氣再吸氣,外面傳令兵再一次來報:「將軍偷襲的兵營也被雪崩波及,人員傷亡不知、死活不知……」小兵吞了口唾沫,「所有的消息斷了!」
他眼前一黑,腦中嗡嗡作響,整個人差點被震暈了過去;所有人……包括定唐王、唐烆、龔忘,還有他的令姝!心口劇痛,他跌坐在虎皮大椅上,久久沒法回神……
「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是累贅、是包袱、是禍水;看看大雁朝首屈一指的禍水,不單引起兩國交戰,還引起天公發怒,掩埋了我大半的士兵後,居然讓你活着!」定唐王一邊騎馬,罵罵咧咧地前進,一邊還要躲避身後,如海浪翻滾般的大雪。
夏令姝憋着一口氣,自己驅馬快跑,誰也沒有想到,唐瑾將她丟給了定唐王之後,頭也不回地跑去找他父親,她想起那位一面之緣的黑衣人,不由得黯然。
人命,前一刻還強大得無敵,下一刻就葬身在天神的憤怒下,何等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