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懷中貓,枕邊書
“封妖宗…”
夜幕中,柳小凡面色森寒。
袖子破了,血水順着胳膊流下,流到手中劍刃之上。
最後,順着劍尖滴落在地上。
院落里,靜謐的可怕。
“小蠻哥哥,你不要緊吧?”
懷中,南離蘇同樣受了不輕的傷,聲音帶着一絲急切。
“我沒事,你怎麼樣?”柳小凡眉頭微蹙,神色很冷。
雙眼微微眯起,環顧四周。
眸子裏殺意凌然,有如凝實。
“虎妞兒,你不要命了!”
回神,才猛然覺察身前的濕熱,不由失聲道。
胸口處,一片殷紅,浸透了自己衣襟。
那不是自己的血,是南離蘇的。
“不礙緊,不過是皮外傷,一點也不痛!”南離蘇面色微微有些蒼白,仰起腦袋看着柳小凡,紅着眼,倔強笑道:“我說過,我也可以為小蠻哥哥以命換命的!”
明明因為痛,眼淚珠子都已經在眼眶裏打轉了,偏偏強忍着不讓它掉落下來。
世間哪裏會有不怕痛的女子,不過是嘴硬強撐着罷了。
背上,本屬於少年的大氅碎裂開。
傷口猙獰,鮮血淋漓,深可見骨。
“胡鬧!”
柳小凡輕罵一聲,心頭一顫。
哪裏還顧得上男女有別,抬掌便覆上南離蘇本該無暇如玉的脊背上。
磅礴罡氣自掌間彌散開,化作星星點點青芒徐徐融入複姓南離的姑娘身體中。
隨着少年掌心罡氣的湧入,那原本泊泊湧出鮮血的傷口,竟是在緩緩癒合。
許久,終是徹底變成了一道粉色淺痕,肉眼幾乎不可見。
方才全心施展沒有留意,這會兒才恍然若絕手掌間那分溫熱與光滑,仿若凝脂一般。
柳小凡只覺麵皮發燒,強穩定住心神不去胡思亂想,匆匆收回手掌,長舒了一口氣,皺眉道:“若再有下次…”
不等柳小凡開口,南離蘇便俏皮一笑,點起足尖,抬手捂住柳小凡的嘴巴,腦袋湊近柳小凡耳邊,有恃無恐,“再有下次,那便讓林姨的桂花糕吃死我!”
這般曖昧舉措,讓柳小凡丹田處本就莫名躁動的一股邪火愈發不安分起來。
呼吸,也難免跟着變得紊亂起來。
佳人再側,鮮少有人坐懷不亂。
尤其,這些年很少與女子有這般親密接觸。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南離蘇緊緊貼在少年身上,身姿曼妙,曲線玲瓏。
空氣凝滯,愈發靜謐起來。
就連兩個人的心跳聲,都聽得那般清楚。
雖未經風月,卻也明白,再這般下去,必然會向著自己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下去。
到那時,什麼都晚了。
深吸了一口冷氣,強行壓下腦袋裏那些莫名升起的亂七八糟念頭,柳小凡不着痕迹地輕輕推開懷中南離蘇,屈指在她額前輕輕一彈,笑罵道:“憑你的飯量,怕是將整座朱雀城的桂花都摘下來做成糕,也不夠你吃的!”
“討厭!我哪裏有那麼能吃!”懊惱地揉了揉微微有些發紅的額頭,南離蘇瞪了身前少年一眼,嘟着嘴,氣鼓鼓。
一抹失落在眼眸間滌盪開,微不可覺。
這般說著,面上輕紗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
襯着月光,複姓南離的姑娘有着一張傾人城國的臉。
面容若桃花,黛眉含羞。
青絲如瀑,膚勝雪,犀指凝霜。
看着南離蘇,柳小凡微微有些出神。
恍然,察覺到自己失態了,不由偏過腦袋,輕微咳嗽兩聲,冷聲道:“驅妖為傀,點石為偶!方才,那股妖氣,最少也是一方妖王,卻被驅使如同掉線木偶!封妖宗的妖道,當真該死!”
南離蘇柳眉倒豎,聲音很冷,“封妖宗諸人,能馭使如此大妖的只有一個人,我這便讓花婆婆她們去追殺謝岩那老不死的去!”
自懷中摸出一塊玉佩,一雙鳳眸中殺意漸盛。
這股殺意,不是這般溫婉女子該有的。
“算了,息事寧人。你身邊那位兩位婆婆修為確實不俗,可並未會是謝岩對手,那老匹夫沒表面那麼簡單,又有不知幾隻妖傀在手,太過冒險了。”伸手揉了揉南離蘇柔順的髮絲,柳小凡呵呵一笑,道:“虎妞兒,我知道你是想為我出氣,但這件事本身就不該將你捲入。”
微微一頓,神色忽然就變得肅然起來,少年聲音很輕,“封妖宗,可能隱有仙人。謝岩,暫時還殺不得……”
話音落,嘴角不由一抽,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蠻哥哥,你怎麼了?”南離蘇見少年是這個表情,不由有些好奇,低下頭,才注意到柳小凡手臂上那道傷口,隱隱有黑色霧氣盤旋,就連溢出徐徐滴落的血水也是獃著一股黑色。
似乎是不想在南離蘇面前丟臉,不由將手背過身後去,柳小凡齜牙道:“不礙緊,些許妖毒而已,等我稍後逼出就可!”
“還說我呢!小蠻哥哥才是胡鬧,妖毒最噬人骨血,哪裏是可以耽誤的!”不容分說拽過柳小凡的胳膊,南離蘇自指間那枚精巧戒指上輕輕一抹,手中便是出現一隻青玉小瓶來。
扭開蓋子,倒出一枚紫色藥丸,兩指微微用力碾碎開來灑在少年傷口處。
卻不想,指間竟是一不小心碰觸到了傷口外側,疼的柳小凡又是吸了一口涼氣。
天真一笑,南離蘇衝著少年吐了吐舌頭,解釋道:“抱歉哦,小蠻哥哥,第一次幫別人上藥,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搖了搖頭,柳小凡用那隻沒受傷的手去奪玉瓶,卻被南離蘇靈巧的微微側身躲閃開。
“不行,安心待着,好不容易有個表現的機會呢!”
“虎妞兒,你行行好,饒了我吧……”
“小蠻哥哥!”
半空,虛無之中。
兩個老嫗並肩而立,身處混沌。
手握龍雀纏蛇杖,嘴角皆是帶笑。
“不曾想,那隻狸貓無心插柳,卻是讓小郡主和這位妖公子呀,關係更近了一步。”看着下方這一幕,被南離蘇喚作花婆婆的老嫗呵呵一笑,道:“本是想着將那小妖捉來抽魂奪魄的,念在它無心插柳份上,這回死罪也就免了罷。”
“呵呵,獸走留皮,雁過拔毛。南離一族的規矩,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身旁,另一位老嫗森然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手中拐杖輕輕向前一點。
南枝城另一邊,一隻渾身雪白無一絲雜色的狸貓才躍上一座屋頂,四肢猛然一僵,驚覺背後危險來臨,渾身皮毛乍起。
想躲,已然不及。
哀嚎一聲,便跌落牆頭。
匍匐在地上,掙扎着想要爬起。
試了好幾次,終是搖搖晃晃地強撐起身體,踉踉蹌蹌消失在陰影中
讓人驚異的是,這隻狸貓身後,竟是生着三條毛茸茸的尾巴。
做完這一切,老嫗不再去理會狸貓下落,而是將視線落在庭院中柳小凡身上,笑道:“花姐姐,你說,咱家小郡主對妖公子這般在意。該不會當真如你姐姐猜測那般,這位妖公子就是那個三年前破例入了上屆潛龍榜的姜家朱雀?”
“不可說,不可說啊…”花婆婆雙眼微闔,徐徐開口:“妖公子手臂上的,不過是皮外傷,用些尋常金瘡葯便好。咱們的小郡主平日在族裏最像族主,一向討厭浪費亂用藥材。這傷口上敷的,是當初她花了數月才調製得出一瓶的‘三轉茯苓丹’,一共就才三枚,就是小郡主她自己都一直不捨得用。今日給妖公子倒是一連用去兩顆。”
看了身旁雨婆婆一眼,花婆婆意味深長:“那妖公子故然是北域年輕一輩中的新貴,可依照咱家小郡主的性子,別說是你吞仙鐵劍妖公子,就是咱大秦七公子中排榜首的帝俊帝公子來了,怕是都不會抬一下眼皮。若說妖公子只是妖公子,說出來就是你我都不會信的。”
“如此,那妖公子帶來的那個姑娘,咱們要不要…?”
微微頷首,說到這兒,雨婆婆沒再說下去了,而是抬手輕輕向下比了一下。
“住口!”花婆婆面色一變,抬手便是一個巴掌抽在了雨婆婆臉上,有些忌憚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那間小樓,壓低了聲音道:“這些念頭,想都不要再去想!”
“師姐,我…”捂住臉,雨婆婆還想要再說什麼,可看到身旁臉色陰沉快要滴出水來的花婆婆,終是沒再開口。
須臾間,兩人身形散去,消失在虛無。
……
……
戊時。
月華偏西,天穹如潑墨。
天將亮時,夜色最是黑暗。
贏公子立身窗前,抬頭看着陰沉沉的天空。
屋內,燭火搖曳。
獨身一人這般站着,有些孤零零的。
一夜沒睡,卻絲毫不覺得疲倦。
沒來由的,輕嘆了口氣。
轉身,坐回到桌前。
執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鼻尖聞了聞。
然後,置杯於唇間細細去品茗。
茶入喉,莫名有些煩躁。
出來許久,暫時揮了紛擾,偏安於南枝城一城,試圖將那早已疲倦不堪的心從黑帝城那處動蕩的‘牢籠’中慢慢收回。
哪怕,一點點也好。
可惜,事與願違。
黑帝城中如狂風驟雨一般傳來的消息,就像這沒有光亮的夜,無端端壓抑地令人感到絕望。
不一會兒功夫,天穹之上有了一抹白色,將亮未亮。
入了春的南枝城,早間的風最是猛烈。
風聲愈發呼嘯,就好像浩瀚大河從天邊洶湧而來。
手執茶杯回到窗前,聽着屋外風聲,贏公子面色愈發冷冽。
氣勢猛然攀升,欲與天公比高。
直到,一聲軟糯的“喵”自角落圓潤地響起。
嘴唇微翹,渾身氣勢乍然收回不復方才。
“婠婠,你跑去了哪裏?”
蹲下身子,輕聲喚道。
就見得一個圓滾滾毛茸茸的小身影向自己跑來。
還沒看清,便覺手中一沉。
贏公子低下頭,便看見平日裏那隻好吃懶做的狸貓睜大眼睛望着自己,輕輕舔舐自己手指。
懶洋洋的,有些沒精打采。
不同於尋常狸貓灰褐兩色,被贏公子喚作婉婉的這隻狸貓,卻是有着一身雪白皮毛,如同緞子一般。
興許是昨夜偷溜出去玩的太過有些盡興,沒一會兒,便又眯着眼睛蜷縮進了的贏公子懷裏,像是找到了一個暖和的地方。
毛茸茸的尾巴蓬鬆地落在贏公子衣袍上,像一團柔柔的風。
比起狗來,秦人似乎更好貓一些。
不管是在黑帝城中,亦或者如同南枝城般的邊陲小城。
但凡富貴一些的人家,多以養品色上乘的家狸為風。
不為捕鼠,純粹為其高雅外表和靈動身姿。
養貓,本為秦帝宮中一些富貴人家娛樂。
久而久之,便成為了北域大秦的一種風潮。
古書有雲,‘貓本狸屬,故名狸奴,又作家狸,亦或蒙貴。’
諸多品類中,又有幾種最為上乘,名字頗有幾分詩意,諸如‘踏雪尋梅’,‘烏雲蓋雪’,‘墨玉重珠’,此類這般……
而贏公子懷中這隻,更有來頭些,名作‘四時好’,萬中亦無一。
說來也是有些有緣分,這隻被起名叫婉婉的雪白狸貓,是贏公子七歲那年隨祖父外出巡狩時從狼群口中救下。
自此,便養在身邊不離左右。
說起來,就連‘婉婉’這個名字,都是自己那位在九州都是隻手遮天存在的祖父賞賜下來的。
這些年,不論是去哪裏,都會將它帶在身邊,絲毫沒覺得倦。
哪怕是夜夜霸佔自己地毯,也不覺會覺得惱。
甚至,就算是在夜晚,都是同眠共枕。
夜半醒來,看到白日裏熱鬧的小傢伙在軟軟的被子上舒服地躺着,憨憨睡着,大概也會覺得可愛,偷偷看那被子上被睡出的暖暖小坑。
尤其,是等到有雨的夜晚。
一個人喝酒,一個人獨坐,也不感到寂寞。
懷抱狸貓,贏公子徐徐起身,於書架上取下一疊宣紙來,鋪散開桌前。
研墨,提筆。
頃刻,便是一卷‘美人抱貓圖’呈現在眼前。
畫上美人着一襲紫裙,唇角微翹,眸似彎月。
酒窩漸生,一深一淺。
想了想,又提筆留詩詞一首。
‘似虎能緣木,如駒不伏轅。薄荷時時醉,伴我老山村。聽雨蒙僧衲,挑燈擁地爐。勿生孤寂念,道伴大狸奴。’
筆走龍蛇,一字一句間,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懷中,婉婉似有所感,毛茸茸腦袋微微磨蹭,尾巴上的毛輕輕拂過鼻尖,痒痒的。
贏公子低頭看着那毛茸茸的傢伙,收緊了懷抱,疲倦一笑。
有時候,真想不管不顧,就這樣帶着‘婉婉’,再把她從那個人身邊奪回來。
去哪裏都好,離開九州,去沒有廟堂亦沒有江湖的寧靜地方,安安生生過自己的日子。
雞啼,日出東方。
陽光入屋三分,灑落桌前。
詩中畫,畫中景。
鏡中花,水中月。
懷中貓,枕邊書。
盤中墨,心中人。
這些,都在搖曳燭火中暈開,將整座屋子渲染得靜謐安詳,情思漫漫。
一隻手撐着腦袋,贏公子雙眸為闔,沉沉睡去,小聲喃喃道:“青梅復綠蟻,猶憶當年,樊城郊外,稚子牽衣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