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眾人皆醉,我獨醒!
雪盡,夜深。
皓月如銀,風染桂香。
星光璀璨,與皎月輝映。
南枝城裏,漫天桂花如雨落。
柳小凡執鐵劍而行,亦步亦趨。
背上,採蓮姑娘睡得安詳,唇角微翹。
雪中,一地殘花就着猩紅的血水,和泥土一起,蜿蜒曲伸,流向不遠處穿城而過的河水裏。
“吞仙鐵劍,久聞妖公子之名,今日一見果真沒有讓我失望。”
“錚!”
輕撥琴弦,琴音悠揚,綿長。
不遠處,城牆上,撫琴的是一青袍公子,金甲覆面,雙眸帶着戲謔。
琴音落,年輕公子緩緩起身,雙手負於身後,徐徐道:“只是沒想到,如今九州北域名聲最盛的妖公子,會是一個情種。”
“你話太多了…”柳小凡微微蹙眉,拂袖拭去劍刃之上斑駁血漬,聲音森然,輕聲開口:“封妖宗,可真是陰魂不散啊。”
“我姓徐,名寒衣,封妖宗第七十二代弟子。”年輕公子呵呵一笑,手撫城牆,居高臨下,悠悠然道:“告訴你,無非不想你做一個糊塗鬼。這些年,妖公子可是殺了我不少門人。血債自需血來還,今日前來,不過是為了向妖公子討幾筆債。”
柳小凡沒有說話,雙眼微微眯起。
身前,雪地上,橫屍滿地。
殘劍斷袍,血水和着雪水綻開,如同點點紅梅。
城牆下,陰影中,劍影無數。
殺意盎然,有如凝實。
這般對峙,最耗心神。
稍不留神,便是要掉腦袋的。
許久,沒來由的,柳小凡輕嘆了口氣,側過腦袋看了一眼背上的姑娘,“江湖恩怨江湖了,禍不及親朋。徐寒衣,封妖宗雖遠垂海外,卻也算得上名門大宗,這些規矩,你不會不講吧?”
“妖公子當真妙人也,這個時候,你還想與我講價還價?”指叩牆磚,徐寒衣似笑非笑,言語間帶着嘲弄,“算上方才十九條人命,三年時間,死在你妖公子劍下的,我封妖一脈門人合共七十八人。七十八人,這麼一算。今夜,妖公子不過兩命相抵,不過分吧?”
言罷,徐寒衣嘴角笑意更濃,“你九州的規矩,我大邱國何須在意?在大邱,我封妖宗向來只遵從一個規矩,凡為敵者,必當夷滅九族。出來前,我在家師面前立過誓,這次入九州,有幾顆腦袋是肯定要帶回去的。你猜,這其中,有沒有你妖公子的?”
“先天十三人,尊者九人,王侯一人。”輕彈劍尖,劍吟如龍吟,柳小凡眼皮低垂,輕聲自語,“還真有些棘手呢!”
“呵呵,妖公子果然如傳聞一般。”並指如刀,徐寒衣一指點出,刀氣如虹,直衝柳小凡背上姑娘,“你莫不是當真以為憑你一人一劍便真天下無敵?”
龍有逆鱗。
觸之,必怒。
怒,則殺之。
此時,柳小凡的逆鱗,便是身後的姑娘。
三年前,封妖宗動了他的逆鱗,觸了他的禁忌。
那就要付出代價!
九州,三年時間。
葬在手中那柄誅仙劍下的封妖宗門人。
後天,四十九人。
先天,二十五人。
尊者,三人。
王侯境長老,一人。
合共,七十八人。
多麼?
不,遠遠不夠!
吞仙鐵劍,飲血八百杯。
這些年,飲的血,遠遠不夠。
劍落,掌出。
掌間萬千柳絲纏繞,化作鋒利巨矛。
“叮!”
一聲刺耳巨響,刀氣消散無垠。
隨之,巨矛如閃電一般迸射而出。
月下,金戈之音響徹雲霄。
“指繞三千!”徐寒衣瞳孔微微一縮,不由失聲道:“你果真是歸墟餘孽!”
殺氣,煞氣,有如凝質,直衝面門!
想躲,已然不及。
“妖族宵小,雕蟲小技爾!”
千鈞一髮,伴隨着一聲冷哼,一柄玉如意破空而來,自虛無中浮現。
隨之,萬千柳枝隨風而散,化作點點流螢。
“柳皇後人?”
老人踏步雲端,緩緩自虛無中走出,俯視城下少年。
鬢髯如獅,聲如洪鐘。
杏黃道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偏偏,眉宇間凝着一抹陰沉,不怒而威。
“師伯!”
徐寒衣再無方才風采,見老人畏之如虎。
匍匐下身去,謙卑而小心。
額前,身後。
皆是被冷汗浸濕。
面對死亡,沒有幾人真正能做到淡定從容。
怕死,為人之常情!
若無那柄玉如意突兀出現。
此時,萬千柳矛必當貫胸而過,必是十死無生。
暗嘆一聲可惜,柳小凡唇角微揚,憊懶一笑,“是又如何?”
“歸墟餘孽,罪責當誅!寧殺錯,莫放過!”
老人微微頷首,落於城頭。
扭頭,衝著身後一揖到底不敢起身的徐寒衣森然一笑,輕聲開口:“寒衣師侄,瞧好了,這便是連你師尊都垂涎不得的封妖掌,今日師伯便傳授與你!”
“歸墟餘孽,以封妖之名,賜予你死亡!”
話音落,劈掌而下,勢如驚雷。
夜,靜的可怕。
塵煙,四起如霧。
朦朧間,讓人看得不真切。
明明是在南枝城中,如此喧囂卻無半點驚動城中一人。
仿若,漫天星光在此刻凝滯。
這一掌,有驚天之勢,卻無任何聲息。
許久,塵煙散盡。
地面上,哪裏還有分毫積雪。
方才,少年所立之處。
赫然,出現十丈深坑。
狀若五指,其深,不知何許。
“師伯大恩,寒衣萬死難報!”
赫然抬頭,徐寒衣目露瘋狂,叩首擊地。
大邱國,封妖宗,傳承不輸九州。
封妖掌,上可擊天。
掌出,紅塵斷,群仙叩首。
掌落,絕生滅,萬妖滌盪。
自古,便是嫡傳嫡的不世傳承。
這個師伯,來歷不凡,遠不是自己那個明面上一統封妖一脈的師尊可比。
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
這般卑微,在這個師伯面前,不虧。
人啊,活着,不就是為了明白自己到底應該怎麼存在嗎?
被師尊撿回來賜名徐寒衣的年輕公子,自小,便懂得自己要的是什麼。
約莫是小時候被欺負狠了的緣故,在徐寒衣溫文爾雅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子戾氣。
不求為仙,但求一世為尊。
有些東西,既然師父給不了,那就算給師伯當狗又如何。
在大邱,強者為尊。
不像九州,沒那麼多規矩。
大邱貧瘠,不及九州地大物博。
諸多宗門同生同存,自是殘酷無比。
遠沒有表象那般平和如水。
水面之下,漩渦涌動。
封妖門人,能成為一代真正封妖天師的,十不存一。
自小見慣了生死,所以生性薄涼。
因為怕死,所以想要活着,想要好好活着。
“呵呵,你倒是機靈,完全不像是我那迂腐師弟一脈所出。”收掌,老人冷冷一笑,似是嘲諷,又像在自嘲,“封妖門人,若多出一些師侄這般無塵璞玉,老夫何至於去與你師尊奪那宗主之位?大邱國,御妖一脈,有九玄老不死撐着。控妖一脈,又有王室掌控。往昔妖宗三分,獨我封妖一脈青黃不接,現在有滌天老祖宗坐鎮不假,可老祖宗天人第五衰將至,獨木難擎。天人之下,眾生皆為螻蟻。我處處與你師尊爭鋒,非是貪慕宗主之位,無非怒其不爭。”
徐寒衣復叩首,額前血流如注,言辭真切,“師伯用心良苦,處處為我封妖一脈殫精極慮,師侄必當誓死追隨!”
“行了,起來吧!你也不用這般來拍老夫馬屁,之所以會和你說這麼多,全是因為在你這小娃娃身上有着那麼幾分老夫當年的影子。”微微一頓,老人徐徐開口,悠悠然道:“如今,上有大邱王室虎視眈眈,側有妖宗其他兩脈圖我封妖傳承之心不死。再像他這般中庸下去,等滌天老祖度天人五衰爭渡不過,我封妖一脈當真便是真正回天乏術!牆倒眾人推,到那時,先不說大邱王室與同為上九宗的其他八支傳承,就是那些依附於我封妖宗之下諸多往日仰仗我宗鼻息苟活的分支小國宗門,又豈會容我宗有喘息之機,必當群起攻之。”
城牆下,柳小凡緩步自無底深坑旁的一株老樹背後走出,鐵劍拄地,輕聲一笑,道:“老傢伙,你話還真多,比你那狗屁師侄還要多。”
背上的小姑娘睡得香甜,腦袋挨在少年後頸處。
下意識的,兩隻小手緊緊摟住少年脖子,小聲喃喃:“姜小蟲,對不起…”
原以為是採蓮姑娘醒了,少年渾身不由一緊,微微側過頭,才恍然原來小姑娘是在夢囈。
不由唇角微翹,輕聲道:“安心睡吧,一覺醒來,什麼都會好的!”
“歸墟國,木妖至高傳承六式之一,以木相倚,畫地為牢?”獅髯老人也不惱,微微一怔,輕聲自語。
旋即,哈哈大笑,嘖嘖嘆道:“後生可畏,小小年紀便有這般修為,實屬不易,不愧是柳皇後人。當初,若非是柳皇與忘憂小郡主不知所蹤,說實話,我宗還當真不敢妄去圖謀乙木妖族。”
柳小凡仰起腦袋,雙眼微微眯起,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握了握手中鐵劍。
老人手撫城牆,看着城下少年,上下打量,沉聲道:“小娃娃,老夫念你修為不易,又敬柳皇一生磊落無敵,有心為柳皇留一後人。不妨開放六識,自獻三魂七魄,成為老夫妖傀,也不辱沒你妖皇後人身份。”
鐵劍橫空,柳小凡面色寒涼,面有寒霜,一字一頓,“此生,我必屠你封妖宗滿門!”
這些年,劍斬諸多封妖門人,也非是一無所獲。
老人口中妖傀,柳小凡更是親自斬滅過不少。
所謂妖傀,往昔,無一不是自己娘親族人。
三魂已失,七魄封存,六識不再。
如吊線木偶,任人驅使。
這般活着,生不如死!
獸噬人,故然凶。
最狠,卻是人心!
驟然,天地生變。
風起,劍氣如虹。
一劍西來,劈開諸天雲端。
僅此一劍,可傾天下。
“還不走,更待何時!”
聲音細若蚊音,在柳小凡耳畔回蕩開。
“九州三十六家,墨門,巨子劍訣?若是六指墨玄麟來,老夫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城牆上,老人巍然不動,輕笑一聲,嘆息道:“可惜,空有劍意,卻失劍心,這般巨子劍訣,不過豎子爾,看老夫單手破之。”
袖袍滌盪,遮天蔽月。
凌天劍勢,轉瞬不再。
“前輩之恩,柳小凡先行謝過,銘記於心!”
沒有理會城牆上那個修為可怖通玄的老人,柳小凡執劍衝著虛無微微俯身行晚輩禮。
待做完這一切,這才徐徐衝著城牆之上一老一少揮了揮手,樂呵呵道:“山高水長,江湖再見!”
不等話音落,連同背上的小姑娘一起。
兩人身形逐漸模糊,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天地之間。
熒光散盡,空留一株柳枝在月下隨風搖擺。
“鏡花水月?好狡猾的小子,有趣,實在有趣…”老人雖然在笑,眼中卻有寒芒閃爍,衝著躬身而立身後的徐寒衣輕聲道:“吩咐下去,掘地三尺,也要將這上品傀鼎給老夫尋來!”
徐寒衣渾身一顫,只覺遍體生寒,俯首恭聲道:“謹遵師伯法旨!”
……
……
“老了,老了,是不中用了。這才遞出一劍,便覺這把老骨頭要散架了!”
許久,直至封妖宗諸人徹底走遠,城牆陰影中才徐徐走出一個老人,一邊揉着肩膀一邊不由感嘆歲月蹉跎。
佝僂着身子,輕捋頷下鬍鬚,老人輕笑道:“公子,可曾看出了什麼?”
“奇怪,這個妖公子還真有些捉摸不透。”城牆上,姓嬴的公子斜倚城樓,執壺獨飲綠蟻,一壺飲盡,一躍而下,蹲下身,摘下那株柳枝,細細打量,不由皺眉道:“確是乙木皇族獨有傳承秘術鏡花水月不假。”
“莫非,真是我猜錯了,吞仙鐵劍妖公子,當真不是姓姜的那個混蛋?”
輕攆手中柳枝,沉吟稍許,贏公子不由輕聲一嘆,“算了,不想啦!大千世界,多得是想不通的事,多得是猜不透的心,多得是看不透的人。不如不想,不如不猜,不如不看,不如寄情山水,不如快意人生,不如,再喝杯綠蟻酒去。”
“墨伯,陪我回去小飲兩杯如何?”懶懶打了一個哈欠,衝著身後老人揮了揮手,當先向著城中踏步而去,自言自語絮叨道:“這一個人喝酒啊,日子短還好,日子一長當真無趣的緊吶!”
同為北域七公子,妙公子最是洒脫。
不爭,不搶。
得之,我幸。
不得,我命。
老人看着姓嬴公子背影,有那麼一抹恍然。
或許,這便是為何墨門一脈願意傾盡今世賭注在身前少年的緣故吧?
天下皆白,唯我獨黑。
眾人皆醉,唯我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