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還記
?陳爾剛說完這句話,餘墨一下子就激動了。
他伸出乾枯如柴的手臂,在空中一陣揮動,像是溺水的人在拚命地掙扎,想在慌亂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無奈的是,他和陳爾之間隔了一張桌子。
他在那裏拚命掙扎了半天,也抓不住陳爾的一片衣角。
陳爾此刻出乎意料的平靜,他看着餘墨,眼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在波動。
就像在看一件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餘墨使勁地拍動了身下的輪椅。
他兒子連忙會意,推着他到陳爾面前。
“這是我死前最後的心愿……”
陳爾歪着脖子看了他一眼,然後把目光落在別處。
輕描淡寫地道,“那正好,死了以後,你說不定能和我太爺爺他們見上一面。”
“當面道歉,豈不是顯得更有誠意。”
餘墨似乎完全沒有想到陳爾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就愣住了,半晌沒有接話。
餘墨的孫子立馬就站了起來。
騰騰兩步衝到陳爾面前。
氣勢洶洶地道,“你有種再說一遍!”
陳爾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中年男子就更生氣了,手掌把袖子一擼,就要揚起拳頭。
蜷縮在輪椅里的餘墨就突然開腔。
“我能再去看……他們,一眼嗎……”
陳爾點頭,“隨意。”
中年男子被拽到了後面,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一行人推着餘墨,跟在走路慢騰騰的陳爾後面。
然後一起離開了酒店。
這時候,酒店餐廳的角落裏。
一個穿着黑色皮衣皮裙的美貌女子才開始放聲大哭。
且越哭越大聲。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失戀了還是怎麼了。
李思思一邊哭一邊扯出紙巾來擤了一個驚天動地的鼻涕。
絲毫都不顧及自己的形象。
“慘!實在是太慘了!”
“從一個富三代變成了窮比不說,還死了爹媽!”
“這麼慘的人,居然還要被買兇殺人……”
李思思擦乾淨臉,然後重新戴上墨鏡。
“哎,看在你這麼慘,又長得帥的份上,我會對你下手輕一點的。”
李思思迅速地結賬,然後抓起包包,再度跟上陳爾一行人。
也許是一下子接受的信息太多了,一路上,陳爾半個字都沒說。
但是他也沒有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
於是,他這副模樣,落在其他人眼裏,就有點嚴肅且面無表情的意思了。
餘墨坐在輪椅里,精神狀態奇佳。
只是他不知道在想着什麼事情,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人的情況,所以並不知道陳爾是個什麼表情。
餘墨的幾個兒子和孫子就有些不安了。
他們覺得陳爾的表情太過嚴肅,難不成是在暗地裏打什麼鬼主意?
墳地的位置十分偏僻。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快要接近傍晚。
天邊一片紅色的火燒雲。
紅彤彤的晚霞把地上的綠色植物也渲染得紅光流轉。
好像泄下的寶石餘光。
陳爾帶着他們往墳地里走。
然後自己踩進一片淺草里,站在一旁,看着他們。
餘墨的眼神落在那兩包破敗的墳包上。
“少爺,少奶奶……我來看你們了……”
一陣山風吹過,把不遠處的梨樹吹得沙沙作響。
餘墨抬起頭來看了看天。
跟着他身後的人就突然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
陳爾悠哉悠哉地站在一旁。
餘墨緩緩垂下頭來。
他的兒子給他遞來已經點燃的三炷香。
餘墨顫抖着雙手接過,對着陳爾太爺爺的墓碑正要鞠躬。
又是一陣山風吹過,三炷香就同時熄滅。
陳爾不自覺地挑了下眉。
餘墨的雙手就抖得更加厲害了。
餘墨的孫子一驚一乍地道,“這大白天的!也太滲人了!”
“胡扯!沒看見是被風吹滅的?”餘墨的兒子連忙教訓道。
餘墨握緊了手裏的三炷香。
眼神落在那面破敗的墓碑上。
“少爺和少奶奶是在怪餘墨……”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神一下子飄得很遠。
遠山的晚霞映在他的眼底,好像一片紅色的火焰。
餘墨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兩位主人時,是什麼時候。
那時候華夏還沒有戰火。
江南地區安謐而沉靜。
餘墨雖然是家僕,卻不是自小就在家裏長大的家僕。
他是從飢荒地區逃難出來,一路逃到江南地區的。
連續幾個月沒有吃飽飯,走路的時候,腿肚子都在打顫。
沒有力氣,沒有一技之長,連要飯都討不到一塊乾淨的饅頭。
他走投無路之下,找到了買賣人口的牙行。
打算賣身為奴。
可是,就連人牙子都嫌棄他生得瘦弱,擔心買不了好價錢,不願意收他。
他那時候竟然連在頭頂上插根稻草的資格都沒有。
他抱緊了人牙子的大腿,只求人牙子能收下他,不然他只有餓死了。
牙行的人一頓連哄帶打,把他掃地出門。
穿着單薄麻衣的他在泥水裏滾了一圈,躺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打顫,秋風一吹,他就咳了幾口血出來。
這時候,一架馬車軲轆軲轆地行駛過來。
馬車前面拴着一匹渾身雪白的馬兒。
馬兒踢踏着修長漂亮的馬蹄,屁股後面長長的尾巴輕輕一掃,就停在他的眼前。
他艱難地抬起頭來,雙眼被骯髒的泥水糊住了視線。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架精緻無比的馬車。
馬車上雕刻着繁複的花紋,前面垂着織金鏤花的帳子和搖搖晃晃的白色玉玦。
那雪白的玉石比他吃過最好吃的饅頭還要白凈好看。
駕車的車夫跳下車來,伸手撩起帘子的一角。
馬車裏隨之傳來一個聲音。
“你要賣身為奴?”
這個聲音醇厚而從容,明明是從高處傳來的,卻帶着低沉的感覺,遙遠得像高山雲汐。
他從泥水裏掙紮起來,伸出髒兮兮的手掌,想要抓住馬車的邊緣。
卻一眼就看見了馬車上一塊乾淨如新的墊子。
於是他縮回了手,扯着嗓子道,“是的!”
馬車裏傳來一個女子低低的嗓音。
聲音放得極低極柔,讓人聽不清楚。
然後又是剛剛那名男子在說話。
“那好,我們收下你了。”
過了片刻,車裏又傳出聲音。
“從現在起,你就叫餘墨。”
“洗硯石池旁,沾惹餘墨香。”